第27章 第 27 章
【一】
和丈夫结婚的第二年, 我发现他最近有点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一直以来近乎一种隐秘的错觉,但今天彻底验证了我的猜忌。因为醒来后他惊讶地看着躺在床正中央的我,坐在快要被挤下床的边缘, 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则是“哈?我结婚了?”
我大脑空白地清空, 张了张唇,火和悲伤从内心最深处冒出,反应过来时, 我已经气得直掉眼泪, 甚至说不出话来。
无论我多生气、失魂一般在卧室走来走去, 他都像失忆了一样坐在床边, 修长的指头按着眉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稍稍地靠近, 就感知到他身上浓郁的阴沉气息,如果用精确的措辞来说,近似一种沉稳的杀气。
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微微偏眸瞥来时,不带一丝温度,冷漠地递过来,甚至把我吓得后退了两步。
在原来的丈夫身上,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他这样的状态。
丈夫是神学院的一名教师, 我从小就很喜欢教师类的职业,我觉得我甚至有这方面的什么癖好。从交往到结婚,我们的相处都很和睦。
我们从学生时代相识, 我小时候的玩伴灰原恰好是他的学弟,虽然我和灰原已经很久都没有联系了, 但这样的巧合, 当他说给我听时仍旧让我诧异又惊讶, 捂着唇惊叹着巧合和缘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推着自行车从下雨的街道后走过,因为放学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很是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视线里是他友善地朝我伸出手来,担忧地问我有没有事。
我赧然地踉跄站起来,膝盖上都是带着泥水的擦伤,学校发的雾蓝色制服也被深色的雨水打湿,就连头发也沾上了雨水,站着的时候手肘处和膝盖火辣辣地痛。
按照他的话来说,我们的相遇就像是电视剧里的命运安排一样,那时候他就在心里面想着“灰原学弟和七海学弟还是再多等一会儿吧?”,担忧又礼貌地扶着我去药店买了药。
要离开的时候,我记得灰原还给他打了电话,拖着长音抱怨“学长你去的时间也太长了吧,我和七海海身上都要长蘑菇了啊”。
因为通话音量没怎么调音的缘故,我面色通红,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
捂着发烫的脸把头微微地转向一旁,感觉从鼻息里传出的空气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从对话里得知,他初中的时候跟我在一个学校,比我高一个年级,还曾经跟我说过话。
当我问他我说什么话的时候,他就浅笑着回答:“呀,你问我能不能让一下、你今天值日需要去洗抹布”。
听到这里,我尴尬地“嗳呀”一声,望向他狭长温和的漂亮眸子时,又忍不住想笑。
“噗嗤”一声地,我没忍住地捂着唇,含着笑意说:“那我今天也变成脏兮兮的抹布啦。”
只是友善的帮助,却是一切的开始。
我们坐在药店旁的长椅上,小口地吃最便宜的冰棒,连日阴雨后的夏日阴霾也被天气识趣地驱散,有清新的阳光透过树林的缝隙洒在我们的肩膀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我听到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就像我寂静无声的青春,闯进一声蝉鸣的休止符般。
年轻的同龄人很快开始了交往。
虽然是在据说管理很严格、外人禁止入内的神学院读书,但丈夫年轻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问题学生,经常翻墙在该上课的时间出来找我。
我一度怀疑他不回我消息的时间都是在处理学校布置的罚抄和祷告功课。
我还在学校上着最后一节课,他就插着兜倚在教学楼下的树下,手里还装模作样地捧着一本书,低眼看着细碎的文字,修长显眼的身姿引来同年级女生的频频围观。
令人烦恼的是他这个人异性缘好到时常让我吃醋,无论怎么样,都充斥着女生们轻声地对他的议论。
虽然我对这方面没有什么很明显的感觉,初次见面该怦然心动的时候伴随着的是我狼狈的摔跤和从泥潭里爬出来的窘迫,但周围的人显然不这么认为。
仿佛伴随着奇异的诅咒,他干脆利落地合上掌心的书,在众目睽睽之下牵起我的手时,我只感到了社死的救命视线群。
“呀…”我脸颊发烫地低声,“你来了不跟我说一声吗?”
他在我不赞成的目光下不在乎地解释今天的功课已经结束了,以上,现在是纯情DK和纯情JK的约会时间。
诶呀……这个人就连清新的甜言蜜语也很擅长,我无可奈何地消了气,两个人一起甜到腻地去坐摩天轮。
那样温柔体贴、依旧保持着独特的个性的丈夫,现在却像看陌生人一样看我。
……
不……原来的丈夫就连看陌生人都不会露出这样寂冷澹凉的目光,仿佛我是什么不值得他施舍目光的东西般。
如果再不由分说地靠近……
会被他杀掉的吧?
冰冷的体感蔓延到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甚至摇了摇头,微微叹气,对这个话题似乎很失望,有些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啊啊……我……结婚了吗……?”
为什么呢?
为什么能够如此轻描淡写、如此残忍地说出这样的话呢?
我静了几秒,呼吸都是寂静的,感觉血液都被冻结了。
我甚至有些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卧室,机械地洗漱并来到厨房做早饭的。
我盯着砧板上的午餐肉,手里的刀仿佛静止地抵在砧板的角落,出神地想着有没有可能丈夫这么说是另有隐情。
今天是愚人节?
什么他特地准备的惊喜恶作剧?比如结婚后的秘密调味剂、增加生活情趣的那种?
或者,他真的失忆了呢?
最后一种可能似乎是目前概率最高的存在,我木讷地把刀放下。
走到衣帽间,把衣服换好,看着镜子里脸色憔悴的自己,我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来。
如果他忘了和我结婚的事的话……
怎么跟他说话也都无济于事吧。
……
指尖触上手机屏幕,我拨通了那个人的电话,语气悲伤地、闷闷地,像得了绝症般低落,“嗯……你能来一下吗?”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细腻清冽地接起电话,刚接电话还再说着无关紧要的俏皮话,喑哑嘈杂的什么背景音在嘶吼,就像什么质量不好的伴奏音。
听到这句话,他不自然地顿了顿,“哈?”了一声,什么东西呼啸而过,我能够想象他在电话另一头的眉头微挑。
“稍等一下哦。”他随意地道。
话落的瞬间,我听到风呼啸而过席卷的声音,似乎有什么粗砺刮过树木的断裂声,夹杂着伊地知洁高崩溃的“啊啊!不能这样子啊!五条老师!你这样我怎么和这边的管理人交代!”的高呼,环境音复归宁静。
“喂喂?还在吗?”
他的声音重新清晰地传来,拿的远电话被他重新放回耳边,悠然地打招呼,“你在哪?家里?”
“嗯”,我低落地道,拨弄着领口的火红狐狸装饰胸针,“抱歉…我有事情拜托你。”
【二】
丈夫的朋友几乎伴随我和丈夫的全部恋爱历程。
他们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当我以为他的同学会是很正经严肃、穿着传统的黑色制服、手里搞不好还会拿着什么圣器圣经的同龄人时,这位名为“五条悟”的青年出现了。
他有着恍若霜白的银色短发,时常戴着一副墨镜。
摘下时露出的俊美面容几乎像是精致的艺术品般,明明总是摆出一副悠然又给人添麻烦的顽劣表情。
认真地露出全脸,湛蓝的眸子中有着旖旎的璀璨琉璃流光,漫不经心地看过来的时候,难免让人惊呼“帅哥你谁?”。
怎么看都是完美又惹眼的类型,各个方面都很擅长,性格偏偏十分地不着边际,甚至可以用令人头大来形容。
他和丈夫是非常好的朋友,甚至可以用“挚友”这个词来形容。
他们做什么好像都在一起,导致我的约会十次有七次都能够“偶遇”这位丈夫最好的朋友
——因为他每次都会敲着一块不知道从哪个地摊淘来的怀表面无表情地站在末尾,用怨念的语气说着“够了吗、杰,为了给夜蛾那边打掩护,我已经勉强地装作不存在、孤独地在远处看风景五十三次了”,不远不近地作为同伴跟在远方,很辛苦的样子。
我并不讨厌他的性格,毕竟他虽然很喜欢闹着玩,但对我一直都有着称得上礼貌的分寸感,我们甚至相处得很愉快。
因为他做什么我都可以包容嘛……感觉对他就像对自己的后辈一样,我甚至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就像设定了最低的、不能够再糟糕的底线,看到他的表现稍稍地超出一点预期,就会惊讶地想着“嗳呀、居然这样吗?”、和善地对待他。
我甚至会在他们吵架打闹的时候偏帮,他说笑话我也会很配合地露出开朗的微笑来,甚至会搭腔。
丈夫笑眯眯地咬着牙说我是活着的菩萨,对他就总是生闷气,区别对待什么的不要再明显了吧?
我只能够回答没办法呀、因为还是有距离的吧?感觉那样的话杰你会很难办吧、要在女友和好友间做选择?
这样说着,丈夫就像吞下了安慰剂般,哼哼两声,抱着我乱贴。
二人世界逛街的时候,他像什么霸王一样,把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悠然地逛街。
我说了他好多次,这样看起来像小混混!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乱讲!
他说这样才能够显眼地彰显我是个有女友的人呐,偏偏说着的时候还很认真很有礼貌,让我没了力气去反驳。
熟络了以后,友人甚至会和他一起来学校接我,很烦恼地引来一大堆女生有意无意的围观。
我在学校里本来是透明人般的存在,被他们天天都蹲点,反而成了什么风云人物,恨不得把头低在角落里。
如果我走得慢,友人还会遥遥地就越过人群朝着我招手。
面对女生若有若无投射来的视线,甚至会魅力十足地微微拉下墨镜,报以自信迷人的微笑,引来暗暗的尖叫。
这个时候我就会装作不认识,和丈夫默契地顺着人堆的边缘手牵手低着头,低调地离开人群,留下他大叫“见色忘友!”的身影。
丈夫的同学、也是我很好的朋友家入硝子曾经很敬佩地跟我说能受得了他们两个你多少脑子有点问题。
虽然面无表情的语调措辞尖锐,言语的清晰却很友善,我听得出她的感慨,只能够尴尬地回答“嗳呀、顺着说话不放在心上就可以了”,她微微挑眉,说“啊、这样的你感觉更变态”。
呀……我没办法,只能拿“还是更喜欢跟硝子你出去逛街”这样的话来哄她。
我没什么朋友,单手自从认识丈夫以后,同性和异性的朋友却都温暖地拥有了。
和硝子一起去泡温泉的时候,他们在一墙之隔的旁边男汤大喊大叫,家入硝子冷着脸捡起一块石头,精确地砸到了友人的脑袋。
当她要举起第二个石头的时候,我挽住她的手臂,用可怜的目光叫她对我的男友手下留情。
她看了我一会儿,面无表情地缓慢坐下。
友人则大叫不公平也要砸一砸另一个人,最后被丈夫冷笑着按进了温泉汤里,咕嘟咕嘟地哀嚎。
就是这样普通又寻常的日常,虽然也有一两个难忘的插曲,温馨地蔓延到了婚后生活中。
……
为什么他今天会说这句话呢?
百思不得其解,我的脑子里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像个没有思想的复读机,它甚至让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挂了电话,就迷茫地坐在原地。
衣帽间的角落里,我恍若游魂一般,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徒劳地分析着,颇似一种打发时间。
……如果他是开玩笑的话现在看到我这个状态应该过来哄我的吧?过去多长时间了……?我真的生气的话他应该不会视而不见地坐在那里吧?
他下来了吗……?有没有听到我打电话的声音?
如果是认真的话,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天晚上在浴室里还那样缠人,如果那个时候就忘了的话真想掐死他…
…嗯,显然不算是,应该是一觉醒来脑子不清醒了导致的,可是真的能够不清醒到那种程度吗?
怪怪的。
有点不对劲。
就算不认识我了也应该回到学生时代那个状态吧?那个时候看我的眼神置于这么冰冷吗?
做噩梦了吗?梦里我掐死他了还是什么的?也不是吧……眼神里也没有憎恨的感觉,看了我一眼,便冰冷无温地移开了,甚至有种跟我说话他宝贵的身份的感觉。
他是什么身份尊贵的上位者吗?神学院的教师,之前还给我看教师证,虽然说是特殊招生的私立学校,发的工资也是我讶异得觉得他们是不是在贩卖什么禁药的程度。
但再尊贵我也是他同床共枕的妻子吧?
我出神地想着,攥着手里的丝巾尾端,重复地绕在小拇指,又解开。
白皙柔软的指肉被勒得发白泛紫,我才缓缓解开,直到它恢复血色,带来酥麻的暖意,又重复缠绕的动作。
如果是杰的话,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呢?
【三】
客人敲门的时候,我还在衣帽间拄着下颔愣神。
缓慢地打开门,他双手垂在身后,衣衫平整,在我苍白又出神的面容上转了一圈,挑眉,自然地把身后的门关上,“没去上课?”
啊。
我才想起来,耽搁到现在,已经过了上午课程开始签到的时候了。
英年早婚的我高中毕业后工作不怎么包分配,甚至连什么工作都没想好,填了东京的一所离丈夫工作的神学院近的大学,便等着录取通知书的到来了。
大学开学的时候,丈夫临时有事,友人和硝子开车送我到学校。
开学日的时候二人被误以为是本校的学生,我办完手续后回头,就看到他怀里已经抱着一大堆的社团宣传单了,他甚至低着头,很感兴趣帆船社的样子。
硝子面无表情地装作不认识他,冷笑着说他来就知道没安好心,转头对围棋社的社长说“这样吧、我给你我的推特账号、对了你酒量可以吗?”
我不好意思地走到一边,用抱歉的眼神,表示给他们添麻烦了。
开学典礼时,入学时的同伴同学很是讶异地看着我指间的戒指,我不好意思地低眉,承认我已经结婚了。
他们更是惊讶地说:完全看不出来我是会这么年轻结婚的类型。我浅笑着说不好意思嘛、刚好遇到了可以嘱托一生的人。
婚后,我有课就骑自行车去上课,有时候在学校参加社团活动,他授课完毕、外出讲学传教(据说这是学校的硬性指标)后,就会接我放学。
这样的日子繁忙但是很充实,恋爱和婚姻有时候真的很折腾,深夜赶课题和论文,从交往开始,丈夫就很擅长做料理和家事,简直像个经过专业训练的家庭煮夫。
忙的时候,我一个人睡在客厅,睡得像死了的丈夫一觉醒来发现我在赶论文,暴言要替我学习社科文学,我只能说那你帮我写神学课题研究的展示文稿吧!他支支吾吾半天,说我在神学院的专业不是这个的……我只能生气地骂他没用!迷迷糊糊地靠着他睡觉。
第三天他就头疼地把一份写好的展示文稿递给了我。
今天的话……
…上午是主教授的总结课程,下午还有小组讨论的会议。我竟然就这么出神地晃过去了。
真不可思议…
思绪回笼。
友人晃眼的霜白银发占据了视线。
看出我的后知后觉,友人看着我穿着整齐严肃的衣着,低着头,问道:
“要出门?这件风衣是去涩谷买的那件吗?你买了棕色的,果然这个颜色更适合你。”
“嗯,”难得嘴甜,似乎在宽慰我,我随声应着,醒过神来,招呼他进门,边绕到桌子后天给他接水喝。
“你来得正好,你要是有事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我本来准备跟杰一起去看医生的。”
“医生?”
他拉开客厅的长椅,身子半倚着藤木背靠,微微挑眉,微凉的眼神落在我不算好的面色上。
伸出食指指了指我的嘴唇,顺势接过水杯时,声音温了温,“你不舒服吗。”
“不是我,”我明白他的示意,撩开唇边微呡的发丝,低眼,有些混乱,“是带杰去看看……”
他喝水的动作微顿,形状好看的薄唇轻启,听到这明显轻松了许多,甚至眼里带笑,声音轻和好听,“你的表情像他得了绝症,你不会是要跟我说他的后事怎么安排吧?”
嗳呀……果然、这两个人一提对方就超级不着调,明明是超严肃的话题。
就那么笃定他的身体健康状态吗?真是的,有那么乐观的话反倒显得我的伤心小孩子气了。
我无奈,“不是这个,他……”
话没说完,情绪难掩失落,我垂下眼眸。
声音低得像在祈祷,我说出难以接受的事实,“他好像忘掉我了。”
银发的俊美男人一口水呛住,挫不及防地,“……哈?”
仔细看了我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咳咳”地低头,把水杯放在桌子上,透明的水珠顺着杯壁流下,淌在距离他指尖的毫厘处。
我更难过了,忍不住无声地哭了起来,眼泪从眼眶随着委屈积聚,滑过面颊。
“这是什么把戏?”他看上去无奈又头疼,“人呢?他。”
“在楼上,我不知道……从早上开始就这样,说着‘我结婚了吗?’这样的怪话,还很嫌弃我的样子,我都不敢接近他……”
我像是找到了情绪抱怨的发泄口,崩溃地抵着桌子,低声地哭泣:
“他完全不记得我的样子了!还…看起来很陌生,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如果他失忆了的话……所以我想叫你来看看,他到底是真的忘记了,还是只忘掉了我。他是不是后悔跟我结婚了?想找个借口跟我离婚?”
我用手背擦着眼泪,攥着衣角,尽量压抑地默默地哭。
“啊啊,”棘手地看着情绪低落的我,他按着额头,“伤脑筋,闹哪样啊这家伙,你先别哭啊……”
“要死了吧?说出这样的话真的不怕被回头杀掉吗?”
看着低声哭泣的□□,朦胧沾上水雾的橙红眸色湿漉漉的,他似乎想到了挚友之后的下场,一阵无奈的毛骨悚然,又有几分疑虑与忐忑。
低低地,像在自言自语,“最好别是装的啊…杰…”
“呜呜呜,”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尽量压得很低,怕惊动了什么般,听起来有点像古老的烧水壶开了的蒸汽声。
“别哭了,别哭了。”
他安慰我,缓慢地掰下我擦泪的手,用纸巾点了点我的泛红的眼角,凑近时,有着别扭的温柔与令人失神的专注感,“我去看看,你别哭了吧?有那么值得伤心吗?”
“等等。”
某个猜测涌上我的心头。
“他不会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吧?”
我怀疑地把目光放在眼前友人的身上。
“哈?说的什么……不是,”友人莫名其妙,很是受伤,“为什么这样看我?”
“你说呢,悟,你不会瞒着我吧?”
友人:“我瞒着你?不、因为那家伙在外面有别的女人……?”
“这会不会是他装失忆来骗我的把戏?装作失忆不记得我的样子,最后找其他的女人,并且以此为借口脱出,让我心怀遗憾地退出……”
“等、等等。”
他道:“你想得也太敏锐了吧?怎么会想到这里的?”
想到这里,害怕他们同气连枝起来瞒我,我狐疑地抬眼,“你们约好了吗?不会是你们约好的吧。”
他无奈,颇为震惊,“不会啊,在想什么呢,天……我还没糟糕到这个程度吧?”
难说……
“……真的吗?悟?”我哽咽地问他。
他哽得说不出话来,大受打击,看起来又气又笑,“真的,天呐,女人都这样吗?你用这幅样子泪眼朦胧地说话简直像恶魔一样。”
我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敷衍地抹了一把泪,“我早餐还没做,你留下来吃早饭吗?你吃过没?”
真是……基调奇异的谈话。
像是某种崩坏日常的前兆。
“没呢,”他自然地回答,随意地瞥过案板,撤身,看着我情绪好了点,声音平静地应答,“等会儿下来做吧,我上午没课,学生这两天休息。我吃双层三明治,少放生菜。”
“嗯,刚好做了你带走点吧,我没胃口,食材准备好不用都浪费了,”我把头发囫囵地扎起来,低低应声,跟在他身后,迈上了楼梯。
为什么一直等着他来呢?
明明我自己……也可以问的不是吗?
陌生的丈夫。
总是有随时可以杀掉我的气息。
这并不是个赌气或者可以撒脾气的时候,对着陌生的危险对象尤其不可以。直觉如此告诉我。
如果他来的话……
抬头望向缓慢登上台阶的修颀身影。
我心里渐渐地涌起安静与悲伤的情绪。
……应该就没关系。
可是…明明是我的丈夫。
为什么,面对他的时候,需要找别人来陪伴呢?
【四】
阳光明媚的早晨。
除了一切都反常的心情,都挑不出错误的美好日子。
自从阶梯在二楼的地面站定,走在楼梯尽头的友人便冷静地停下了脚步,我疑问地抬头,触及他紧绷的下颔线和冰冷直视前方的目光,便僵硬地没有动作。
“怎……么了吗?”
甚少见过这样冷峻清冷的友人,不说话时,他看不出情绪地释放着难以忽略的压迫感,几乎是另一种极淡的陌生。
“拉着我的手。”他平静地出声,沉稳的无机质声音从上方传来。
“欸……欸?”我没搞懂他突如其来的转变。
看着他墨镜后冷蓝澄澈的眼,微微地俯瞰下来,小幅度地偏头,洒下微凉又不带情感的弧光,几乎没有犹豫,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他递来的掌心。
被紧紧地握住了。
像捕食昆虫的肉食动物分泌甜蜜的琼浆,握住时,有着瞬间被紧扣住无法离开的窒息感。
脚步向前走了两步,我感觉到手心传递来的薄汗。
来到居室的二楼,视野转换时,我看到小客厅内、正对着我和友人,手里拿着一本家庭相册、颇为随意地坐在沙发上的丈夫。
他的头发随意地解下来,齐肩微卷的墨黑发有着优美的层次感,穿着领口宽大的衬衫、露出轮廓清晰的锁骨。
发丝蜷曲着贴在脸庞,低头翻着相册的样子颇为漫不经心,看到一页,甚至长长地“欸——”了一声,颇为意外,或者说冷淡的不可置信。
骨相挺阔优越的丈夫微微垂着眼,侧颜恬静又慵懒。
注意到阶梯口处的动静,才不紧不慢地翻完最后一页家庭相册,缓慢地偏头,似笑非笑地看来。
“呀,悟。”他含着笑,语气悠和地打招呼,“好久不见。”
完全……不一样的气场。
虽然说话的声音、语调、甚至与友人打招呼的方式都是那样的熟悉、不、甚至于客观地没有改变,就是夏油杰没有错。
可是…
总觉得哪里不对。
“啊,杰。”
友人声音冰冷地道,想在应答,又想在叫他的名字。
丈夫的视线轻盈地落在我紧张地握着友人的手的画面,分不出喜怒地,“呀,真是难得一见的场景呢。”
怎么……
我的脸色苍白。
为什么?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不痛不痒的话语?
完全不在乎吗?怎么能够这样悠然地打趣我和他的挚友?就好像我完全是什么无关紧要的物品般……抱着我们的家庭相册、我们之间相处的回忆——说出这样的……不可饶恕的话语……
指间合握的部分微微松动,我难以掩盖指尖的颤抖。
友人的目光冷下来,长方形的圆弧墨镜架在鼻梁上,随着微微偏头的动作滑落到末端时,露出冷淡的晶蓝溢色。
瞧不出是否动怒或者其它,他只是缓慢地拖着音调,“喂…你…也稍微注意点措辞吧?”
目光在我和友人的脸上巡视了一圈,丈夫毫不遮掩地笑了起来,尽管压低着声音,依旧从喉间溢出低沉的笑意,甚至喑哑。
“真是……梦境一样,啊呀,抱歉抱歉,忘了我已经结婚了。”
他缓慢收笑,点了点额角,慢条斯理地使起坏、说出残酷的话来时让心惊胆颤,让人想起一口口地吞掉蛋糕时的温吞和冷淡蚕食。
“现在是什么?我们三个人要一起愉快地出游吗?”
他微微叹气,把膝盖上的家庭相册放在玻璃茶几上,盘着腿的姿势微微前倾,发丝随着动作垂在胸前,含笑地瞥过,和我四目相对。
…要……被杀掉了。
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随时可能被杀掉的恐惧感…
好陌生……
如果这个时候开口回答的话,一定会立刻死在这里的。
掌心传递来坚实的暖意,被反握着,顺着主人的示意,我僵硬地从跟他手臂传来的轻微牵引力度,从并肩的状态挪移到他的身后。
“喂……在说什么呢你,你这家伙……疯了吧。”
友人冷下情绪,毫不掩饰言语里的利刃,我感受到他冰霜般的语调里的不悦,“…那是什么眼神?你脑子真的坏掉了?”
友人偏着头,单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看着反常的挚友。
“嗯——”沉吟着,丈夫居然在这样可怖的、令我都觉得陌生的友人面前认真地摆出了沉思的神情,“脑子坏掉了?嗯,大概吧,但事实上,我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哦。”
友人沉静的语调里夹杂着隐秘的试探与几分生疏的警惕,看着状态完全不对……但各个信息、都证实他确实是自己的挚友的男人。
静了几秒,对他含笑悠然状态露出几分睥睨的厌恶,他的语气不掩嫌恶,甚至有些嘲讽,“你不是碰什么违禁品了吧?……把你的脑子抽坏了?”
“哈,”丈夫不禁失笑,肩膀都在微微地颤抖,“呀,真像是你能说出来的话,好怀念啊……我都有些恍惚了。”
……
微妙的、不舒服的感受。
视线……从始至终都没有认真地落在我的身上。
如果不是被五条悟握着手的话。
或许连目光都不会施舍给我吧……
好难过。好悲伤。好愤怒。
好恨……
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
明明可以跟友人谈笑风生的、明明可以露出那样熟稔的表情的……为什么、为什么唯独对我那样的冷淡?
如果只是冷淡的话也不会这样的难过,那样的眼神…完全是看不可回收垃圾的眼神吧?不……比那样还要轻、甚至不愿意多看两眼、被当成了什么设定一样的附属品……
就算是厌倦我了,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也没有理由这样地忽略我、用那种眼神和不尊重的方式对待我……
“……”紧紧地握着友人的手,指节都泛白,几乎宣泄着心中浓郁的不甘与恨意。
“嘶——”
银发的男人吃痛地动了动手指,深吸一口气,缓慢地转过头来,“好痛啊……真是要夹死我吗?我死了的话……梦光…”
埋怨的话哽在喉中陡然停滞。
偏眸转来的视野里,挚友的妻子微微低着头,被长发遮掩的阴翳隐没在稍暗处,看不出确切的表情。
低垂的长睫遮住瞳眸中,是浓郁深沉的空洞,整个瞳色都被蒙上一层阴鸷的黯淡了般,颜色深了一个度。
这个样子……
节骨分明的指节处传来的挤压攥紧力度还在逐渐地施加。
从身旁不可忽视地阴郁的黑雾气息,潮湿的、阴郁的情绪,恍若实质般朝着这边蔓延。他咬着牙,低哑地骂了一句。
看清她无高光的双眼,几乎没有犹豫地猛地回头,年轻的咒术师朝着状态不明、甚至挑眉颇有兴味地看好戏的挚友吃力地低声吼道:
“痛痛、快点过来帮忙啊…来道个歉什么的…你这家伙——嘶!”
“欸?不关我事吧?”丈夫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甚至很欣赏的样子,“我道歉?什么嘛,我做错了什么,什么都没做吧。”
“你他吗……”
煽风点火的话语,完全没有在意低着头看着地板的女子状态。
感受着身旁愈发浓郁的不妙晦暗气息,手仿佛都要被这令人窒息的魄力折断在柔软白皙的指间,银发术师回头,不妙地,颇有危机感地,低声催促:
“少说点呐,赶紧过来啊!痛痛痛、我快死了——我死了你这家伙也别想好过啊,呜哇!你真的不怕死啊杰,你没想过等会儿你的下场吗?”
在友人的催促下,黑发的术师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没有走过去,而是烦恼担忧地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开口道:“……有点太夸张了吧?我真是完全想象不出来你和女人相处的样子,今天见到真是开了眼了,那简直是个人形咒灵吧……?这样孱弱的力量,随手一挥就松开了,你的无下限呢?还是说这种感觉太甜蜜了,舍不得?”
“疯了吧你,我用它的话你这个婚都别结了。你要是回过神来一定要割你自己的舌头,我真该给你录下来,”友人吃力地分神,狠狠地瞥过来,带着怨恨,“别说风凉话了,好歹过来…相信我啊…你不会后悔的,要死了要死了!痛痛!”
就在丈夫叹着气走过来的瞬间。
“不用了。”
我缓慢地抬头,松开手。
“糟了……”友人瞳孔紧缩,不妙地想要出声制止我出声,话语将将想要开口时,又神色古怪地停在唇边,在薄唇旁缓慢地消逝殆尽,他的眼神一瞬间很冷淡。
我一字一句地道,语气带着刚哭过的哽咽,眼神空寂,没什么办法地道:
“那就离婚吧。”
“既然这样的话……就离婚吧,我和杰。”
“都已经这样了……”
失落地低眼,“反正…你也不在乎了吧。”
如此说出口,袭来情绪的,是说不出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