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偎青山
话语拂来, 宛如惊雷震响。
阿萝双肩一颤,错愕万分, 不禁回首望去。
眼前, 魏玘颀挺、冷泰,已收剑入鞘,立于尸体旁侧。觉出她试探与惊讶, 他岿然不动、同她对视,眸底沉光凝定,斩钢截铁。
阿萝咬唇,勉力凝神, 回忆方才经过。
马车翻倒时,黑衣人持剑向她, 并未管顾旁人。照这样看,魏玘没有说错。
但……这是为什么?
来上京前, 她从未出过小院,不曾与人交往。来上京后, 她被魏玘藏起踪迹, 只与肃王府中人打过交道。怎有人要夺她性命?
疑问盘亘不下, 令阿萝思绪如麻。
她低眸,睫羽战栗,扫向尸体,恰见喉头涌血、死状惨烈, 不由身躯一软。
魏玘出手,揽臂环她, 觉她纤弱、瘦薄, 好似落水的小兔, 被浮浪打湿, 在他怀里蜷缩,狼狈、无助,瑟瑟发抖。
前襟越发湿润。他不露声色,收紧力道,眸中寒戾四溢。
阿萝啜泣,又惊又怕,身子颤得厉害。
她呜咽,双唇颤动,本想说些什么,却浑然吐不出任何字眼。
对此,魏玘并未多言。
月下林间,交影相拥。无人开口,唯有啜泣浅浅。
阿萝惊魂未定,泪水乱淌。她茫然、懵懂、委屈、害怕,只觉自己如坠深谷——四处晦暗、举目漆黑,而她茕茕孑立、惊慌失措。
可隐约之间,她又看到一粒光。
那光薄淡、温柔,像溪里的月色,落往她发间,久久凝定。
她疑惑,抬眸,凝向那光,见它竟是墨似的两泓,幽沉、深邃,清隽地映出她的缩影。
——魏玘注视着她,从始至终。
阿萝知觉回潮,这才发现,她的肩背也存有力道。
是魏玘搂住她,手掌包拢,长指低叩,一下又一下,抚过她微凸、瘦削的骨。他掌宽、指长,手心温热,力道也恰如其分。
阿萝怔住了。她的惊恐业已平息,心却仍在怦怦乱跳。
魏玘见她凝眸,挑眉,道:“好些了?”
听人开口,阿萝身子一颤,忙脱开他怀抱,背着手,抚住腕间小蛇,道:“无事了。我不害怕了,可以自己站住。多谢你。”
她声音轻、细,哪怕不合时宜,也温软、细腻。
魏玘不答,目光仍粘着她,好半晌,才动身,走向黑衣人。
阿萝看见,魏玘足尖一顶,翻过尸体,又俯身、动臂,似是在人身上翻找。
“窣窣。”衣物摩挲。
很快,魏玘起身,示意她伸手。
阿萝摊平手掌,便觉掌心一痒——魏玘以指为笔,在她手心里画下了什么。
她一怔,道:“这是?”
魏玘并未解释,只问道:“见过?”
阿萝摇头,微红了脸,又伸腕,道:“你再画一下,我没记住。”
魏玘笑了一声,气息比从前更短,便点指,再描摹。
这回,阿萝一壁体会,一壁观察,只见形状流畅、好似飞鸟振翅,竟生出熟悉之感。
她掀眸,看向魏玘,道:“你是在哪里知道的?”
魏玘道:“自那黑衣人身上。他在右侧后颈处,纹有如此印记。”
“如何?”他眯目,又问道,“见过?”
阿萝点头,又低首,道:“若我没记错……”
“我阿吉也有这个印记。只是,他的位置与那人不同,是在左侧后颈。”
小时候,她趴在蒙蚩背上,发现了印记的存在,但并未在意。独在此刻,她才突然记起。
魏玘闻言,眉关一拧,惊讶转瞬而逝。
阿萝仍垂首,满心困惑,不曾留意他动向,喃喃道:“这是什么印记?那两名黑衣人是为杀我而来,怎会与我阿吉有一样的印记?”
“他们……与我阿吉有什么联系?”
“魏玘,你不是找到我阿吉了吗?我们可以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二人是谁。”
魏玘没有回话,不露半点气息。
阿萝不解,掀眸看去,只见他面色惨白,双唇紧绷,眸光些微涣散,显然是在硬撑。
她一惊,顿时被转走注意,忙道:“你受伤了?”
魏玘张口,却不言语,好半晌,又闭唇,只嗯了一声。
阿萝攥指,很快稳住精神,与魏玘拉开距离,借由月光,打量他周身。
寒光凉淡,为他颀影刷上雪色——在雪色之后,一道剑痕纵穿,将他袍衫割开两片,洇出一片殷红,血气也越发浓腻。
阿萝自责,想自己太过惊慌,竟没发现魏玘受伤。
她转眸,视线逡巡四下,在距二人不远处,发现一条清澈的溪流。
“啪。”指掌相交。
阿萝牵起魏玘,小心引他,转身就走。
……
二人来到溪边,流水潺潺,月如粼波。
青蛇游至草间,只钻出头颈,静静观望二人。
阿萝攥裙,双手发力,撕下一片绢帛,在掌中妥善叠起,便矮身,向溪间浸没。
她边忙,边道:“坐好。不要动。”
魏玘耸眉,依她所言,又被她唤醒几分神智,抬目看去,只见少女跪于溪畔,乌发前挽,露出一截纤长的雪颈,在月下明晃似玉。
“哗啦——”水声宛如溅珠
阿萝绞腕,拧干绢帛,挪至魏玘身侧。
她伸手,要去揭他衣裳,又在触达前停下,道:“你忍一忍,会有些疼。”
魏玘只笑:“本王何时怕过?”
他虽然受伤,利落不胜从前,但倨傲、清贵却分毫不减。
阿萝抿唇,颦起水湾眉,哀淡地瞧他。
她记得,哪怕魏玘腿根出臼,也不曾发出半点痛呼。可她也知道,他并非不疼,只是对自己格外心狠,才凝出魄力,强行忍耐下来。
“我会轻一些的。”她道。
魏玘不答,忽觉刺痛入骨,身躯猝然僵直。
阿萝指尖微动,正拈起他身后衣缕,揭开伤口附近的破布,谨慎,轻缓,小心翼翼。
一片,又一片……袍衫破乱纷碎,被她逐次揭下。
阿萝凝滞,一时怔于原地。
眼前,背脊笔挺、瘦削,有力,线条分明、流畅,如受工匠塑刻,却见一道剑伤斜穿而下,近有五寸,细长狭窄,皮开肉绽。
而在剑伤之外,还有许多旧痕,大小不一,似乎也是由刀枪所致。
今夜,黑衣人斩伤魏玘、毁他袍衫,虽只留下一处伤口,却露出他半面脊背——凡是阿萝目所能及,均可见伤痕错综,狰狞古旧。
阿萝心口发紧,气息越沉,肺脏也淤堵凝涩。
“怎么?”魏玘忽道。
他轻笑一声,口吻轻松,道:“哭什么。”
阿萝一怔,经他所言,方才发觉,自己两颊温热,竟已无声淌下泪来。
她抹去,按住抽噎,道:“无事。”
——声音紧凝,字句打颤。
“先清创。其、其余的事,之后再谈。”
魏玘嗯了一声,不再开口,任由阿萝在身后忙碌。
她太单纯、太好懂——他甚至无需回头,就能猜到,她杏眼含泪,正将软唇咬得泛白,眸光颤动不休,仍攒着坚韧,非要救他不可。
身后,湿布冰凉,痛感强烈。
魏玘神智跌宕,闻她暗香轻盈,勉强撑出清醒。
终于,阿萝清完创面,站起身来。
魏玘掀目,见她离开溪边,走到一处草丛附近,埋身翻找。
他想问,却失血过多,一时没有力气。待他开唇时,她已折身返回,步伐轻快,两掌合拢、上摊,似乎正捧着什么物件。
阿萝道:“这是黄丝蚁。”
魏玘挑眉,不解其意,等她继续解释。
可阿萝并未解释,只绕往他身后,又跪伏,不知要做什么。
下一刻,痛感再临,却比先前细小,宛如蜂蛰。魏玘很快发觉,他应是被那黄丝蚁咬了一口。
阿萝静观,待蚁颚紧锁、咬死伤口两端,便两指一拽,拔去蚁虫躯干。
她道:“书里说,黄丝蚁咬力惊人,一旦扣颚,哪怕身首异处,也不会松开。因此,如在野外伤及皮肉,可寻黄丝蚁巢穴,借其缝合伤口。”
——这是巫族独有的医术。
巫医诡秘,常借动物、植物,出人意料。因此,越人鄙夷巫人,却重视巫医,欲取之所长。
魏玘嗯了一声,仍未多言,唯有眸间融冰,漾起温柔隐隐。
对此,阿萝并未瞧见。她正全神贯注,拈动小蚁,反复来回,专心替人缝合伤口。
一片清光打下,二人身影织缠地上,仿佛相依相偎。
……
片刻之后,剑伤聚凝,不见余隙。
阿萝舒开气息,松懈柔肩,腰身一软,险些瘫在地上。
“呼。”风声低拂。
又是魏玘横臂,搂来,令她靠入怀中。
阿萝惊,不禁拧动身子,却不过挣扎一下,就没了动弹。
或是以为自己无法挣脱,或是担心扯坏魏玘伤口,又或是出于其它缘由——不论如何,她偎着他,感到月光焦灼、分外烤人。
“累了?”魏玘道。
阿萝发觉,她正靠在他心口,能在他字句间隙,听见胸膛响动。
她轻声道:“是有些累。”
话音刚落,阿萝感觉,魏玘胸膛一颤,似是在笑,却比露水更淡。突兀间,她像说了错话、做了错事,两面脸颊也发起烫来。
她道:“你笑什么?”
魏玘敛容,道:“你哭什么?”
阿萝一时不答,心里知道,魏玘是在说方才之事。
未得她回应,魏玘也不恼,只紧臂,往她腰上揽,似要将她揉入骨里。
阿萝凝定,发觉他今夜已抱她多次。
——书里说,这如亲吻一样,也是有情人之间的举止。
她垂眸,本要推他,却莫名使不出力,只道:“我也不知。原本,我还想问……那些伤,是你怎样来、何时来的?”
魏玘沉默半晌,才道:“忘了。”
阿萝听罢,忽然有了劲,遂挣开他,转眸睇去一眼。
她道:“我不喜你这样。”
太多人说过,魏玘身不由己、虎狼环伺,需得时刻警惕,以图生存。可她和他不当是敌人,无需防备彼此。在她面前,他也不必逞强。
魏玘仍不语,与她对视,凤眸幽如深潭。
阿萝执拗,目不转睛,许久才见,那两泉潭水略一翻涌,又闭合,不再容她窥探。
只听他道:“多为习武所致,少为受人行刺。”
后话如此,阿萝听过便知,他未说真话——她不如魏玘尊贵,川连教她时都处处克制,换作魏玘本人受教,自也无人真敢伤他。
不待她开口,魏玘不由分说,又将她按入怀里。
许是扯到伤口,他绷身,闷哼一息。
阿萝惊,生怕再弄疼他,不敢乱动,只像柔软的羊羔,在他怀里依偎。
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也很快,打在她耳畔,好似急雨。可他并未多说,喉头滚过一下,胸膛起伏些许,便将气息稳如沉山。
“困不困?”他只道。
阿萝嗯了一声。
她确实累了,不知是心里疼得累了,还是行程太过奔波。
魏玘又道:“睡吧。”
“你不必多虑。自会有人搭救。”
阿萝又嗯了一声,合上双眸,睫帘攒出浓翳。
不知为何,此时虽在野外、纵无床榻,可她心头安定,只觉自己如受群山环抱、流水包围,置身于一片温暖之中,意识也越发沉重。
晚风拂过,树影婆娑,皓月千里。
少女红裙如焰,凝坐溪畔,偎于男子怀中,安然入眠,呼吸清浅。
男子侧目,凝她,稍一动颈,往她发间落下一吻——庄重,轻盈,小心,也炽热。
……
待到重回肃王府,已近次日巳时。
阿萝困倦,入了府内,依然未醒,被魏玘亲自抱回配殿。
魏玘将她安置榻上,便传太医,只身坐于旁侧,一壁受治背伤,一壁看太医为她诊治。
此情此景,像极了从前一夜。
那夜,也是他受伤、她入眠。可今时不同往日,阿萝此刻安然无恙,二人昨夜也并非对峙,而是携手进退、风雨同舟。
因此,魏玘心情很好,眼底染笑,神色也分外和煦。
这可吓坏了太医。他在肃王府当值不久,却深知肃王阴沉、喜怒无常,便想贵主此刻愉悦,只怕不久后,又要冷下脸去。
太医的猜测很快应验。
魏玘治过伤口,迈出门去,瞧见殿外之人,神情立时一沉。
长身,颀立,佩有长剑——不是川连,还能是谁?
川连见他出殿,迎面而来,抱拳道:“殿下。”
魏玘眯目,哂道:“领罚来的?”
台山书院行程隐秘,未受太子党羽觉察,却走漏风声、被巫疆杀手盯上。此间内情,尚待魏玘仔细探查,但众宿卫确实难辞其咎。
尤其是,若非他与阿萝同行,后果不堪设想。
川连心下一惊,强定精神,道:“属下失职,当请殿下降罪。只是……”
魏玘道:“只是什么?”
川连滞了片刻,道:“郑三娘子造访,已被家丞引至承运殿内。”
“她说,您要的物件,已替您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