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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杏林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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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耳的字句斩截利落, 听得段明神情一肃。

他抬目,观察魏玘,只见身边人的眉宇锐如刀锋, 不存半点动摇。

至此,弦外之音已分外清晰。所谓神女说辞,并非坊间传闻, 而是肃王一定不易的命令, 系要借百姓与文人之口,为阿萝缔造神话。

段明了然,道:“在下确有耳闻。”

魏玘于他本就有恩, 阿萝又是他倾慕之人,他万没有推辞的理由。

“不过……”他顿了顿, 续道,“神女玄妙莫测,翼州众议纷纭。在下听过的那则传说,未必与殿下的见闻一致。”

魏玘道:“但说无妨。”

段明垂首道:“在下听闻,翼州受害, 神女悲悯万民苦难,特此降世化灾。”

听见这话,魏玘挑眉, 好笑似地睨了段明一眼。

“确实不同。”他道, “本王听闻, 水害乃阴阳之凶, 今上修政祈禳、化凶为吉, 神女受其感召, 故而救苦解厄。”

两类说法泾渭分明, 内涵大相径庭。

段明心知其意, 垂首道:“原是在下耳闻有差,多谢殿下指正。”

魏玘淡淡嗯了一声,不再开口。

一时间,二人陷入沉默,并肩于游廊之下,身影萧条如林。

恰在前方不远,阿萝迈出东厢房。甫一见她,等候的孙家人立时上前,与她絮絮问过什么,便破涕为笑、转忧为喜。

看来,因有阿萝诊治,病发的孙七郎已平安无恙。

魏玘见状,眸光一柔,漾开清明的欣赏。

对于如此情景,他早有预料,眼下当真目睹,心底的喜悦却远远超出预期。

这喜悦既是为阿萝,也是为孙家人——阿萝只说自己贪心,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与她一样,无论爱侣或子民,都不愿放弃。

“殿下。”段明忽然开口。

魏玘目光未转,下颌微抬,示意对方继续。

段明又道:“在下有幸听得神女事迹,愿作诗赋词,描绘今上仁政、神女慈悲。”

话已至此,便是这差事叫人应下了。

魏玘这才转首,与段明视线相对。他凤眸深邃,噙着一丝难得的宽和,口吻也格外轻松:“既如此,你当耳聪目明、多方采风。”

“不出明日,自将有人再请神女医治。”

段明称是,才应声,便见魏玘玄袍低拂,似要扬长而去。

“殿下!”他连忙唤道。

魏玘身影一顿,并未回头,只待人开口。

可他停下了,段明反而收了声,两唇紧闭着,神情困惑而为难。

“说。”魏玘沉声促道。

段明迟疑半晌,终归没能忍住,试探道:“殿下为何不问在下与阿萝娘子的交情?”

自与魏玘重逢起,这个困惑始终盘亘他心中。

动身支援翼州前,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想肃王阴晴不定、睚眦必报,明知他心许阿萝,定会如在书院时那般,千方百计地刁难他。

何曾想,从前针锋相对的二人,竟在此刻若无其事、共谋神女奇闻。

再忆对峙情景,段明只觉自己愚蠢至极。

肃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刁难他,自然也可以刁难阿萝。他贸然与肃王作对,且不论自身境况如何,若为阿萝带来麻烦,就得不偿失了。

正因此,他才惴惴不安,将心底的问题试探出口。

“殿下……当真不在意吗?”

为何待他如此淡然?究竟是临危不乱,还是笑里藏刀?

疑问掷地,魏玘没有立刻回答。

段明注视他背影,受他侧首回目、余光一瞥,难言的寒意立时爬上脊骨,令人胆战心惊。

是了,这才是肃王的眼神,凌厉,冷锐,威压迫人,像附邪的妖刀、孤狼的尖牙,一旦暴露在外,唯有见血方可收回。

可段明来不及感叹,却看妖刀退入鞘中、尖牙含藏归唇。

只听魏玘道:“曾经在意。”

段明一怔,尚未读出此话背后的含义,便见人唇角一勾,清俊的侧颜流露少年似的意气。

魏玘嗓音含笑:“但本王赢了,不是吗?”

他并非临危不乱,亦非笑里藏刀——而是胜券在握、自若从容。

……

后续所有,与魏玘所料如出一辙。

阿萝连魏玘的面也没能见到,便受孙家人邀留府内,直至用过晚膳,才被小厮送回都尉府。

为表谢意,孙家人赠了阿萝一匹云花绫、一缎半臂锦。阿萝尚且反应不及,双手已被塞得满满当当,只得懵懵懂懂地收下。

重返都尉府后,阿萝还没迈过门槛,就被一名越族少女唤住。

少女自称柳二娘,道是从孙府处听得了阿萝的事迹,想请她为母亲柳陈氏看诊。

阿萝没有犹豫,将赠礼交予都尉府小厮,随少女离开。

柳家与孙家不同,并非富室名门,而是寻常平民。丈夫柳氏在洪水中失踪,房屋毁坏殆尽,妻子柳陈氏一人照料三名孩子,暂居于养济园内。

阿萝跟随少女,抵达养济园,穿行于灾民的窥视之中,找到积劳成疾的柳陈氏,为她诊脉、施针,开了一方安神的煎药,嘱咐柳二娘明日申时赴都尉府领取。

待到事了,阿萝终于回府,白月的清波已挂上柳梢。

提灯的小厮睡眼惺忪,为她应了门、递了灯,打过照面、寒暄几句,又回去歇了。

后院里,石灯寂寂地烧着,将模糊的轮廓映照清晰。

阿萝走入院内,只见厢房漆黑,众人皆已歇息。唯有一道瘦小的影子,沉沉地倒在石桌旁。

——竟是虎儿伏在桌上睡着了。

在他周围,药草整齐堆叠,有苍术、远志、车前子等,均为避瘟药所需。

阿萝绕过药草,来到石桌边,轻唤道:“虎儿。”

无人回应。

阿萝颦眉,又靠近一些,连唤他数次。可少年依然没有应答。

就这样睡着,定会受凉的。

阿萝忖了片刻,便回身,向后罩房去。

“吱呀。”木门推开。

灯烛淌过,布匹流光溢彩,被小厮搁置齐整。案上的乌黑倏而闪烁,细长的躯干纹丝不动,紧紧盯住门边的光火。

阿萝来到案前,放下提灯,任由青蛇缠来。

她寻到一件罗衫,将之搭在臂上,出了屋,又盖往虎儿的肩头。

做完这些,阿萝并未回屋。

她挽裙,坐上屋前石阶,环抱两膝,仰头望着天穹。

眼前是黑黢黢的天、白亮亮的星。月明如昼,生生晃着她的眼,似连她一双如水的眸瞳,也盛不住今夜的蟾光。

流光之下,青蛇伏她肩头,而她右手托腮,出神地凝望桌边的少年。

少年气息徐缓,一轻一重,显是睡得沉了。

听上良久,阿萝眨动双眸,逐渐找回一点朦胧的实感。

真怪,怪极了。今日的一切仿佛幻梦。

她错过施药,辛朗、孩子们与灾民便帮她处置;她救治孙七郎,受到了孙家人的盛情款待;她还前往养济园,受灾民见证,诊治柳陈氏。

这些遭遇令她忽然感觉,自己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陌生的国度——以异族之身。

阿萝的目光越过虎儿,眺向远方,思绪也随之缥缈。

“是真的吗?”她呢喃道。

青蛇无答,细尾扫过她指尖,留下微凉、坚硬的触感,提示她此刻的真实。

一切仿佛幻梦,但并非幻梦。

若说灾民助她施药,是受迫于肃王威慑,那孙七郎病发乃危在旦夕之事,绝非权势可以导演。

那时,她全神贯注、忙于诊治,甚至忽略了魏玘的存在。可她依然成功了,非但解孙氏燃眉之急,还引来柳二娘求医、为柳陈氏施针诊治。

这是否说明,仅凭她一人,不给魏玘增添烦恼,也能取得越人的认可呢?

阿萝想着,摇曳的心多了零星的笃定。

她垂首,摊平左掌。纤指徐徐蜷开,一粒小石映入眼帘,平平无奇,棱角尖锐,是随处可见、再寻常不过的凡物。

这是柳陈氏赠予阿萝的谢礼。

那时,阿萝为柳陈氏施针末了,正要离去,却受柳陈氏趋步留住。

柳陈氏塞来一方玉佩,道是柳氏家财被毁,无法厚礼相待,实在愧疚,唯有那玉佩是二娘的嫁妆,受二娘贴身保存,得以幸免于难。

妇人眉眼真挚,请阿萝务必收下,聊谢医治之恩。

阿萝不收,就手拾来石子,与人软声相劝,方才以此将玉佩替换。

这枚石子重如千钧,再沉一分,她便受不起了。

从始至终,她不求任何回报,只想让受苦者不再受苦,让越人与巫人都能平安幸福。在那之后,她就能与魏玘并肩,不再有风雨或阻碍。

等到尘埃落定,他们还要前往照金山,为蒙蚩祭灵。

待到那时,她有许多话想告诉父亲,说两族日趋明朗,说她和魏玘相知相爱——还有,说那身负灾星厄闻、囚居小院的少女,已历尽千山,终与人共饮万水。

她真能如愿以偿吗?

阿萝不知道。她想自己并不聪明,不如魏玘那般极往知来。

“我当真可以吗?”她问阿莱。

阿莱抬颈盯她,眼珠乌幽,映着庭烛的光华。

阿萝知它无法答话,抿着嘴,莫名露出一弧笑,清浅的梨涡刻入唇角。

她合眸,攥起掌中石子,将其贴往心口。

“可以的。”少女宛如宣誓。

比起昨夜、比起从前,她好像寻得了办法,对自己的信任也多了一些。

……

此后一阵,阿萝忙碌不迭,操劳施药与诊治。

按她原先计划,施药只需三日。岂料近来,出逃的百姓陆续回归,城里多了不少生面孔,避瘟防疫仍要按部就班、不得松懈。

是以阿萝安排行程,将施药定在辰时,于施药后游走问诊。

这段日子,阿萝早出晚归,为行医救人而奔波。孩子们替她分忧,担起采药的重任。郑雁声也拨出家丁,帮她处理药草。

在阿萝有所不知之处,神女的传说悄然漫延。

段明作诗一首,由宿卫乔装百姓、散播于灾民群中,趋近口口相传;他又作骈俪一篇,由孙老传阅雅士,激得文人竞相采风、书写神女秘闻。

如此种种,道是魏玘隐居幕后、推波助澜,也并不尽然。

翼州医馆毁于涝害,求医问药价高一时,寻常百姓难以负担。虽然魏玘赈济有方,但赈恤与赈给只供饱腹,无关医药,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

阿萝身怀仁术,广行义诊,在百姓看来,无异于雪中送炭。

纵有人忌惮她巫族出身,对她多有揣测,日子久了、见她赤诚一片,终也卸下防备。

灾后人心浮动。比起远在上京的天子,百姓更需要眼前的寄托,譬如沉稳果决、云行雨施的肃王,又如解厄化灾、手到病除的神女。

只不过,因着魏玘于段明的三两指点,百姓了然于胸是,神女系因今上圣明而出。

至于魏玘本人,同样忙得不可开交。

他领宣抚使一职,抚绥至今,灾情已趋于平稳,敦促令使、如常处置即可。对于孤幼庄,他也已根据地图,敲定了庄内建筑的用途,只待清扫后逐步落实。

政务如此滴水不漏,倒也不算费他心思。

最要他专注的,是他请教杜松,研习木工,打磨一枚菩提根指环。

——在巫疆,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生需得雕刻指环,以此求娶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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