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厄洛斯
次日, 苏奈睁开眼睛时，看到的便是细密交叉的雪白绒翼。
……咦？
尚未完全复苏的大脑没能处理这一信息，苏奈微微从厄洛斯肩上抬起了脑袋。
这个枕头, 有点硬啊。
他下意识捏了捏颈侧，视野同时偏向旁边。
厄洛斯——
苏奈小小地吃了一惊：厄洛斯正微微歪垂着头，他竟然……睡着了？
印象中这位神明几乎不会睡觉, 难道是之前晕船的经历，让他发现了睡觉的美妙之处？
睡着的厄洛斯周身轮廓散发出淡淡的微光，羽茧内这一方狭小的空间被晕染得一点也不昏暗。
相反的，还有一种如梦似幻的美。
不愧是神明——
苏奈心想：连睡觉都这么美。
他欣赏了一会儿神明美好安静的睡颜, 似是察觉到旁人窥视的目光, 厄洛斯不久后便出现了清醒的趋势。
苏奈紧盯着对方纤长的睫毛。
当睫羽打开后，爱神金色的眼瞳缓缓浮出视野，犹如太阳冉冉升起，周遭围绕着一圈薄薄的迷雾。
苏奈惊奇地发现：就算是神, 在刚醒来时, 也会出现迷糊的状态。
几秒钟后，厄洛斯眼中的迷雾褪去。他举起一只手, 推开水泽精灵近在眼前的脑袋：“别离我这么近。”
苏奈缩回头，抱着膝盖规规矩矩坐好。
厄洛斯陷入沉吟, 看上去是在感受外面的风暴状况。
片刻之后, 苏奈眼前一暗。
厄洛斯展开双翼, 又很快收了起来。
风久违地扑到苏奈脸上。
昨夜的巨大风暴已经过去，被狂风与黄沙遮蔽的天空重新露出原本的墨蓝。
俄刻阿诺斯的白昼与夜晚相比，天空会多涂一层蓝色、少抹一层黑色。
虽然风是小了点, 但白天也没比晚上暖和多少——
苏奈缩了缩脖子, 抱紧了自己, 本能地往温暖的爱神身边靠。
厄洛斯轻瞥他一眼：“你……”
“厄洛斯，我好冷啊，你不冷吗？”
正准备关闭领域的神动作慢了慢。
“奇怪，待在你旁边好像就没那么冷了？”
厄洛斯想了想，倏而朝他一笑：“那你要跟紧我哦。”
苏奈好似被哽住了，瞬间脸一红。
他牵住厄洛斯的一片衣角，在沙漠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厄洛斯前行。
在又一次差点摔倒后，厄洛斯叹了口气，指节抓住苏奈的手掌：“你再努点力，我就能换一件新衣服了。”
望着被自己扯得皱巴巴极具破碎感的衣角，苏奈心虚地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偷看厄洛斯的脸色：“我不是故意的……”
厄洛斯唇角一抽：“算了。”
“那个、厄洛斯，为什么我们不飞啊？”
“我们”令厄洛斯有些微妙：“……带着你不方便。”
他企图让苏奈认识到是“他”在飞——从头到尾，只有他在飞！
“什么嘛。”苏奈小声咕哝，“我又不重……你不行啊厄洛斯。”
厄洛斯咬牙切齿：“你说谁不行？”
“哎呀好不容易风变小了，快走快走！”苏奈反手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迈开大步往前走。
厄洛斯猝不及防，被他带得踉跄了一下。
厄洛斯告诉自己：要忍。
都走到这儿了，说什么也要忍下去！！忍忍忍忍忍忍——
前方的水泽精灵忽然一个急刹车。
正在深呼吸的神，鼻子蓦地撞到水泽精灵的后脑勺上！
爱神当场表演一个原地岔气！
他捂着鼻子怒不可遏时，苏奈用另一只手指着前方，边问边回头：“厄洛斯厄洛斯，你看那是什么？那边是不是躺着个人啊？”
厄洛斯冷冷注视着他。
苏奈：“咦？你的鼻子怎么了？你怎么一直拿手捂着鼻子呀？”
厄洛斯缓缓放下手，鼻子没事，脸色倒是出现了扭曲：“没……事！”
苏奈觉得这个神怎么奇奇怪怪的？动不动就爱生气。
他扑上去抱了抱厄洛斯、拍拍他的肩：“好了好了，乖啊。”
厄洛斯：？？？
没有一个抱抱是解决不了的！苏奈看他脸色果然平（呆）静（滞）了许多，满意地这么想到。
他又拍了他一下：“你在这乖乖别动哈，我过去看看。”
说完，苏奈就放开了厄洛斯，朝那个疑似人影的东西跑了过去。
距离变短后，苏奈发觉那果然是个人！
他的步子变得急促，等到距离只有两三米时，苏奈看清了：被埋在沙砾中的，是个年轻的男人。
他回身向厄洛斯招手：“快来！真是个人！”
这个男人，大半个身体被埋在沙砾中，甚至脸上也盖满了黄沙。
男人双眼紧闭。苏奈正想上前试探他的鼻息时，被厄洛斯阻止：“是个死人。”
他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背后的？苏奈有些被吓到：“哦……”随即有些惊悚和难过。
尽管他和这人素不相识，但亲眼看见自己的同类被悄无声息埋葬在黄沙中，苏奈不免感到悲凉——
如果不是厄洛斯的话，他也会变成这样吧？
苏奈对厄洛斯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他自然地牵住厄洛斯的手：“我们快走吧！”
爱神的眼神变得有些微妙。
“怎、怎么了？”苏奈莫名紧张和不解。
厄洛斯扫了一眼苏奈握住他的手指——可能是苏奈的错觉，有一瞬间，他在他的眼神中读取到了清晰的嘲弄。
“没事。”完美的面具重新回到了他脸上。
神带着迷人的微笑，对他说：“前面就是冥界入口，我带你飞过去。”
……
冥界的入口是一座火山的山口。
没想到沙漠中央居然有座这么大的火山！苏奈兴奋得手舞足蹈，其中一只手不小心舞到了爱神殿下脸上……
清脆的一声“啪”后。
苏奈连忙抓住闯祸的手，自顾自地训斥了它一顿，再向爱神殿下道歉：“对不起厄洛斯，我的手有它自己的想法，我刚才已经狠狠教训过它了！”
厄洛斯压下额头凸起的青筋：“再敢乱动，我就把你扔下去！”
“哦。”苏奈乖乖抱住他的脖子。
厄洛斯深吸一口气，正当苏奈以为自己要挨捶时，耳朵落进一道声音，却是让他：“抱紧点。”
“哦好。”水泽精灵听话的时候还是很惹人喜欢的——比方说现在，他也不问为什么，乖巧地收拢胳膊，整个人往他怀里缩了缩。
厄洛斯圈紧他的腰，猛地收缩双翼，一个俯冲式滑翔落进了火山口！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苏奈猝不及防下整张脸都模糊了。
最后一点昏暗的光消失。
在冲入火山口不久后，一种深渊般的恐惧莅临了苏奈。
幽冥、无尽的幽冥包裹着他，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层层叠叠缠住他的手脚，令他的内脏与皮肤冰凉。
苏奈止不住地发抖，唯一能摄取的只有厄洛斯身上的温度。
苏奈后知后觉发现：厄洛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暖和了？
他的大冰棍呢？！
这妥妥的就是一个大热水袋啊！！
苏奈抱紧厄洛斯牌热水袋，后者不但具备自发热恒温功能，还自带发光照明。
有他在，这深渊般的环境也显得不那么恐怖了。
亘古的幽冥中，一个威严古老的声音送进闯入者的耳朵——
“是谁胆敢擅闯冥界？”
“是我。”厄洛斯答。
威严古老的声音，似乎愣了一愣：“……厄洛斯？”
“厄瑞波斯。”厄洛斯道出这位古神的.名字。
周遭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黑暗缓了缓：“厄洛斯，你来冥界做什么？”
厄洛斯秒答：“当然是来看望阿姐。”
“噢噢。”威严古老的声音：“倪克斯她会很高兴。”
“不过，为何你还带着一个活人？”
苏奈紧张地咽下吐沫。
幽冥神厄瑞波斯，同为混沌孕育的祂，是厄洛斯的第三位哥哥。
“不关你事，厄瑞波斯。”厄洛斯对这位兄长的态度不是很亲密。
幽冥神厄瑞波斯，对任性的弟弟状似非常无奈，但也坚持：“活着的人不能进入冥界，这是规则，厄洛斯。”
“你知道：我绝对不会破坏规则，那会让倪克斯生气。”
“我知道规则，但我想带他去见倪克斯姐姐。”厄洛斯忽然放缓了声气，“阿姐不会生气的。通融一下嘛，哥哥。”
……上一次听厄洛斯叫哥哥是多少年以前？厄瑞波斯心神动荡，恍惚地回忆起爱神弟弟还是团子状的时候。
那时候的厄洛斯多可爱呀！
“好吧，我亲爱的厄洛斯。”
厄瑞波斯非常没有原则地妥协了。
苏奈大为震撼：说好的“绝对不会破坏规则”呢？！
混沌五子——该不会人均弟控吧？
等等，重点是——厄洛斯说要带他去见倪克斯？黑夜女神姐姐？
这、这么快就要见家长了吗……
苏奈胡思乱想之际，厄洛斯已经领他穿过了幽冥神的领域，降落到一条流淌的河边。
冥界由五条冥河环绕，而苏奈眼前的这条河，正是冥界的五大冥河之首：斯提克斯河。
唯有渡过斯提克斯、阿刻戎、科库托斯三条冥河，才算真正抵达冥界入口。
河上飘荡着幽蓝的冥火，有限照亮了昏暗的空间。
苏奈依稀记得：“这条河是不是连厄洛斯你也没办法飞过去？我们只能等那个、那个谁来接我们过河？”
厄洛斯没有回答。
他变得异常沉默。
苏奈手指按在嘴唇上，这是他在思考时喜欢做出的小动作：“唔……反正就是一个船夫，名字不记得了。啊对了，还要给船夫一块钱他才肯送我们过河！”
苏奈捧出鼓鼓囊囊的钱袋，用力垫了垫，有意打破沉默：
“哗啦——”
里面的钱币发出清脆的碰撞之音，与河水流淌的声音交织成古怪的奏乐。
“幸亏我带了钱！你看，有这——么多！”
面对水泽精灵举到眼前的橘色钱袋，厄洛斯目光轻轻一碰，又快速挪开。
“……厄洛斯？”就算神经大条如苏奈，也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
微妙中，苏奈看见厄洛斯的嘴唇翕合，耳膜因他的声音微微颤动：“我带你去个地方。”
——
厄洛斯带他来到了一座宫殿。
那是在斯提克斯河的尽头、冥河女神守护的神圣居所：黑夜女神倪克斯殿下的神殿。
这位古老的原初女神，此时并不在神殿内，接待厄洛斯的宁芙露出忐忑不安的神色。
厄洛斯挥挥手打发走了她。转身面向水泽精灵时，却发现水泽精灵——
“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苏奈缩在一根柱子后面，露出一只青蓝色的眼眸。
“那个，我、我其实……”真实原因是这么快就要见家长了苏奈有点紧张……
他们好像还没确定关系吧？
苏奈抱着柱子不好意思地问：“进展会不会太快了些？”
他隔得远，没有听到宁芙对厄洛斯说的话，并不知道黑夜女神此时并不在殿内。
厄洛斯却似乎误解了他：“你在犹豫什么？别忘了你对斯提克斯河许下的誓言。”
苏奈只好缓缓松开柱子：“知、知道了……”
厄洛斯看不惯他磨叽的动作，上前拽住他的手腕，带他往其中一个方向走。
蓝色发尾在空气中划过匆忙的弧度，苏奈脚下不停，眼光偷偷瞥了厄洛斯握住他的手一眼。
少年的手指生得骨感漂亮，手掌稍微比他大上一圈；苏奈的手腕细削，轻而易举被对方包裹。
神手心的温度，是暖的。
……
厄洛斯对这座宫殿极为熟悉，带苏奈穿过一个又一个回廊。
虽说是黑夜女神的神殿，但大殿内并不黑暗，反而十分金碧辉煌。苏奈被两边闪过的各种宝石与珍珠晃花了眼，有时又被巨大的壁画吸引，脚步不自觉慢下来。
厄洛斯也和他一起停在一副恢宏的壁画前。
壁画的内容分为两个部分：白昼，以及黑夜。
白昼下方挤满了光辉灿烂的神明，黑夜上空如云般林立着代表黑暗的诸神。
苏奈认出了其中一位金发神，他的气质实在太过耀眼——
“这是阿波罗？”
厄洛斯：“是他。”
末了又问：“你见过阿波罗？”
苏奈摇头：“我猜的，他看起来闪闪发光，阿波罗不是光明神吗？”
说着，苏奈定睛仔细打量起阿波罗来：金色卷曲的长发、英俊多情的面庞，大海般湛蓝色的眼珠……这么阳光的帅小伙，可怜巴巴的爱上了一颗树，说起来都要怪……
罪魁祸首，不屑一顾地撇撇嘴，看起来对光明神十分不满。
“厄洛斯……”苏奈将视线从画像上挪开，移到身边的神脸上，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你很讨厌阿波罗吗？”
不等他有反应，苏奈又紧跟着说：“我、我听说是阿波罗得罪了你，所以你设计令他爱而不得，这是真的吗？”
“是——但那又如何？”
厄洛斯正色，神明的傲慢与威严显露无疑：“他看低了我掌握的权柄，我就以他不屑一顾的爱情对他施以惩戒。”
似乎是回忆起了阿波罗抱着月桂树痛哭流涕的模样，爱欲之神露出恶劣的微笑。
“哈哈……”
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
真是记仇啊……
苏奈在心里默默写下对他的评价：爱神（×）小心眼儿的乐子神（√）
“还有——”像是一直找不到跟他分享心得的人，苏奈的主动提及令厄洛斯兴致盎然：“你难道不觉得，阿波罗和达芙妮之间的感情拉扯很有趣吗？他是如此爱她，她却如此痛恨他，结尾在他面前变成一棵月桂树——”
爱神赐予这段爱情艺术般的影评：“绝了。”
如此淋漓尽致、扣人心弦的爱情！
苏奈：“……”
“可是阿波罗很可怜啊……还有达芙妮。”苏奈小声。
“那关我什么事。”
无法对他人凄惨命运感同身受的恶劣神明，亲手导演了这场悲剧。
厄洛斯喜闻乐见。
苏奈在心里默默纠正了对他的评价：爱神（×）小心眼儿的乐子神（×）小心眼儿并且钟爱狗血BE爱情故事的乐子神（√）
“这画你觉得怎么样？”乐子神忽然问他。
“……壁画吗？啊我觉得画师简直是大触啊，画得真的是太好了！”
“呃……大触就是很厉害的意思。”
厄洛斯欣然点头：“这是阿姐画的，作画虽然只是她的爱好，但她的画技没有任何神、精灵、人类工匠可以匹敌。你认识她吗？”
厄洛斯指了画上的其中一位女神。
苏奈摇头：“不认识。”
他眯起眼睛：“这是复仇女神涅墨西斯，曾经对你降下诅咒的神——你怎么会不认识她？”
苏奈立刻机智道：“我、我脸盲！”
厄洛斯：“……”
实际上，关于“纳西索斯”本身的记忆，苏奈是一点都没有的。
幸好厄洛斯看起来只是随口一问。
之后，他带他来到了一座宫殿。
这座宫殿位于整个神殿的深处，幽静而隐秘。苏奈看到许多悬挂的画像，有些尚未完成、只画了一部分，有些就纯粹是一张白纸。
厄洛斯领他穿过未完工的画卷，停留在一副完成的画像前。
由于他一直走在前面，画像被他的背影遮挡，苏奈没注意画的是什么。
厄洛斯背对他说：“把眼睛闭上，好吗？”
他少有这种询问商量的语气。
由爱神独特的轻柔嗓音奏出的这句话，竟然带给苏奈一种很温柔的感觉。
他脸一红，不知想到什么，听话地合上了眼帘。
耳边刮过一阵风。
发丝被风带起，挠得苏奈心里痒痒的——
厄洛斯让他闭上眼睛，是准备对他做什么呢？
难道是他想的那样……
闭眼、偷吻、睁眼、告白惊喜一条龙？！
天哪！不愧是爱神！爱情的小花招属实被他玩明白了！
苏奈紧闭的视野中，划过与厄洛斯相遇后的一幕幕……
厄洛斯从天而降，一脚踏碎了水中危及他生命的倒影；
厄洛斯听从他的呼唤，总是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
厄洛斯教会他魔法；
厄洛斯帮他编头发；
厄洛斯的黄金眼瞳，以及映在其间的他；
厄洛斯的猫猫贴贴；
厄洛斯大战斯库拉（×）
厄洛斯与星辰的夜；
厄洛斯教他如何正确射箭；
厄洛斯会用翅膀帮他挡风；
厄洛斯总是在保护他；
厄洛斯的手，是暖的。
厄洛斯……真的很好很好。
苏奈觉得自己考虑清楚啦。
他迫不及待地睁开眼：“我可……”
眼前没有厄洛斯。
一副冰冷的画像，其中描绘的王眼神森寒，如同刺一样尖锐扎进他眼中。
苏奈察觉到什么，蓦地回过头——
记忆中很好很好的厄洛斯被撕开了，模糊的美好假象破灭，露出底下冷冰冰的真实。
真实的厄洛斯清晰立于他身后，长弓拉到满弦，金色的箭头对他直指。
箭头滑过金属锋利的光泽，而后毫不犹豫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