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026
第二十六章
寒酥下意识地紧张回头, 望向门口的方向。生怕旁人知道封岌在她这里。片刻后,她琢磨着应该没有被人发现,这才松了口气。
“太晚了便不回赫延王府了。”寒酥转身,朝屏风下的横桌走去, 燃起一道火光划亮了桌上的云鹤对灯。
发白的光在漆黑的夜色里突兀亮起, 然后慢慢点亮整间屋子。她垂眸, 视线落在灯火光亮之上,心下有一丝茫然。她不知道封岌什么时候过来的, 更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与五皇子的事情。
她怕他知晓。
她不想他牵扯进来。
“你可知道五皇子是什么样的人?”封岌沉声问。
寒酥无声叹息。听他这问话, 知晓他必然已经听到了程家今晚的吵闹,从而什么都知晓了。
她转过身来, 靠着身后的横桌, 望向封岌浅浅笑着。
“与将军说好了嫁娶自由,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上次阴错阳差差点与将军之子议亲, 确实难堪。这次上天垂怜, 倒是得了好姻缘。”她云淡风轻地说, “能高嫁皇子,属实是运气好。”
“高嫁?”封岌盯着寒酥。
“对啊。”寒酥掖了掖鬓边的碎发, 浅笑嫣然。
封岌冷笑了一声。什么高嫁?他连站在她身边都不配。他站起身,一步步朝寒酥走过去。高大的身影逐渐罩过来, 完全笼罩了她, 影子投落在屏风上。
寒酥不得不小退了半步, 整个人抵在身后的横桌。桌上的云鹤对灯跟着轻晃了一下。他压在屏风上的影子也跟着晃颤了一下。
封岌盯着寒酥的眼睛,压着怒意:“寒酥,在你有选择的时候。不要说赌气话, 也不要脑子发昏。”
选择?她有选择吗?
根本没有。
自从她随舅母踏进鸾阙园的那一刻, 她就已经没了回头路。今日在鸾阙园, 五皇子召见,虽然他突然有事要离开,两个人没说上两句话。可是寒酥还是在短暂的相见时,在五皇子的身上看见了汪文康的影子。
她曾遭到十分恶毒的觊觎。彼时还能凭着一腔孤勇带着妹妹千里逃京寻姨母。再来一次,天地宽广皇权至上,她已无处可逃。
寒酥望着逼视着她的封岌。心中酸苦。将军是男子,不懂名声与名分对一个女子有多重要。他以为的帮扶,于她而言却未必是好事。
她望着封岌,语气坚定一字一顿:“能高嫁皇子是天大的好事。请将军不要坏我姻缘。”
无形的威压潮浪般拍来。寒酥抵在横桌上的手慢慢攥紧,她逼着自己不要目光躲闪,坚定地与封岌对视。
她切实感受着封岌的怒意与威压,也感受着他如何将胸腔里的怒火慢慢压下去。
寒酥以为封岌会说些什么,责备或不齿?可是他没有,他压过来的气场尽数散去,最后看了寒酥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寒酥长长舒了口气,她扶着横桌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好半晌,她身上重新恢复了些力气,才朝窗下的梳妆台走去。向来挺直的脊背微弯,带着几分疲惫地坐下。她拉开抽屉,在里面找到一条头绳。这是她母亲的旧物。
来京路上,除了妹妹什么都丢了。如今拿一件母亲旧物,了当慰藉。
门口有轻微脚步声。
寒酥回望,问:“是翠微吗?”
翠微从外面进来,眼睛红红的。寒酥从不和别人说自己的事情,可是翠微整日跟着她,大致能猜到一些。
翠微朝寒酥走过去,忍着哽咽:“娘子,翠微能为您做些什么吗?哪怕陪您说说话也好……”
寒酥笑笑,将手递给翠微:“来得正好,帮我系上。”
“哦……”翠微愣了一下,才接过寒酥手里的那根湖蓝色的头绳,帮着系在寒酥的手腕上。
寒酥有些唏嘘,自己竟然要被翠微可怜。翠微不苦吗?也苦的,自小为了口粮食被亲生父母发卖。这是另一种寒酥没有经历的苦。
众生皆苦,人活着就是一场历练。
“你的名字是我起的,”寒酥柔声道,“微小的一抹绿,也终会在春日生成葳蕤。”
寒酥抬手给翠微抹去眼角的泪,温柔宽慰着:“别哭。日子都会好起来的。”
翌日一大早,程家大夫人早早过来寻寒酥。言语之间,她小心觑着寒酥的表情,生怕她反悔一样。当品出寒酥心意已决毫无悔意,程家大夫人这才松了口气。
然后便说到了替嫁的具体操作。
对方是皇子,新娘子随意替换可不是全凭程家说了算。
好在五皇子情况与其他几位皇子不同。他上头顶着个十分出色的一母同胞的太子兄长,又有皇后嫡母。可他偏偏十分没出息,不学无术,也毫无争权的想法。太子宽容她,皇后气愤之余放任他。
他第一次娶亲还是皇后亲自挑选,等第二次娶妻时,皇后连管都懒得管,是他自己看上了人,直接登门要娶。
而这一回,他也是无意间遇见程静荷觉得生得好看,便递了意思,暂时并未有长辈参与,更未过议亲章程。
程家大夫人瞧见寒酥便被她的容貌惊了一把。都知道五皇子爱美人,她找一个比程静荷更出众的人,五皇子说不定就愿意了呢?
更何况曾经有过先例。
前年的事情了,那次五皇子看中了一个良家女要纳为妾。那位小娘子有心上人抵死不愿,五皇子勃然大怒时却突然看中了那位小娘子的妹妹,就乐呵呵将妹妹带回了王府。
寒酥身份虽然低了些,可从程家出门,身份也能抬一抬。再说了,五皇子那是个色字写在脑门上的人,也并不在意娶妻娘子身份——他第二个妻子家里只是平头百姓,比寒酥身份还低。不管怎么说,寒酥至少还是官宦之女。虽然寒正卿官职小了些。
程家大夫人的意思是,左右昨日在鸾阙园时,五皇子也见过了寒酥。今日再让程元颂去一趟王府,试探着递一递意思。
寒酥点头称好,没有异议。
程元颂几次三番望向寒酥,目光粘稠苦恼。
寒酥有所觉,却当无所知。
事情商定,程家大夫人笑盈盈地让侍女将首饰盒拿给寒酥。
“为了过年新打了一批首饰。这几件很适合小酥,可千万不要跟我客气。也算补上头几年过年的压岁钱了。”
“多谢舅母。”寒酥道。
程家原本想着让寒酥一直住在程家,直到将她送到五皇子那边,这样也能宽心。可是寒酥并不答应。她是不可能就这样住在程家的,毕竟妹妹还在赫延王府。她也需要给疼爱她的姨母一个交代。
程家大夫人留了又留,见留不住,也不好过于强势惹得寒酥再反悔,笑脸将人送到府门前,扶着寒酥上马车。
回赫延王府的路上,寒酥让马车先去了别处。她坐在马车上,将程家大夫人给她的那盒首饰递给翠微——拿去卖了。
回到赫延王府,她将卖首饰的钱放进梳妆盒下面的小盒子里。
——这些,都是给笙笙攒的治疗眼睛的费用。
她不放心,让兜兰再去打听打听胡太医可回京了。
“姐姐。”
寒酥讶然回眸,看见笙笙手扶着门框,站在门口。寒酥惊了,赶忙快步小跑着过去将笙笙抱起来。她心疼又责备:“腿上的伤还没好,怎么自己走路了?”
“想姐姐了。”寒笙将小脸蛋迈进姐姐的颈窝。
昨天晚上姐姐不在家,她不知道姐姐去了哪里,一整晚都睡不着。她摸索着去拉姐姐的衣襟,用力地抱着姐姐。
寒酥回握着她的小手,声音温柔下来:“笙笙,姐姐一直都在笙笙身边呢。”
寒笙抿抿唇,笑了。她偎在姐姐的怀里,很快睡着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睡前见不到姐姐,寒笙就不敢睡。
寒酥将妹妹抱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孤女的可欺,她尝过了。不想再让妹妹尝,幸好妹妹还有她这个长姐。
她所求不多,至少给妹妹一个名声清白的长姐。
至于程家,她所求更不多,能给笙笙一点温暖就好。至少让笙笙像其他的小孩子一样,在年节时也有外祖家可去拜贺。不至于除了她再无亲戚。
接下来几日,寒酥每日陪着笙笙,同时忐忑等着程家的消息。免生事端,她暂时不打算跟姨母说这件事。只等着程家那边办妥了,一切尘埃落定,再向姨母解释。
就这样忐忑等到第四日下午,程家终于来了人。
程家大夫人笑盈盈登门,将一支芙蓉簪交给寒酥。“元颂今日才得了机会过去探话,这是五皇子让元颂赠给你的。”
芙蓉簪放在寒酥手中,沉甸甸的。
寒酥心里没有尘埃落定的释然,只有一片空落落。
程家大夫人又道:“五皇子还邀你明日下午去清丽苑一起听戏。”
寒酥皱眉,心中略有抵触。可转念一想,婚事都要成了,实在不该拒绝。
“我得走了,还没回家告诉静荷呢。”程家大夫人是在外面见了程元颂得到这好消息,正急着回家告诉程静荷,也不久待,急匆匆地告辞。毕竟女儿这段日子心里苦呢。
寒酥仍旧一个人坐在窗下,手里握着这支芙蓉簪。
她劝慰着自己,嫁给谁都一样。她已经开始筹谋嫁过去之后该如何自保。她不求什么夫妻恩爱,只求一个平安。
夕阳跌到群山之后时,翠微飞快跑着穿过庭院,惊起枝头的麻雀。她脸色焦灼,连门也没敲,直接跑进寒酥的房里。
“什么事情急成这样?”寒酥从思绪里抽离,抬眸望向她。
翠微大口喘着气,说话也结结巴巴:“五皇子要和宋家娘子定亲了!”
寒酥缓了一下,才慢吞吞地问:“什么意思?”
翠微又重重喘了口气,说:“去给娘子送抄书的时候听说的。前天!赫延王做的媒!”
寒酥懵了一下,敏锐地觉察到了时间点。
“你是说,前天?”她颤声问,心中生出恐惧。
翠微使劲儿点头:“在宫里!赫延王做媒,五皇子也很高兴地答应了!我还亲眼看见了五皇子去宋家!”
寒酥愣愣的。
五皇子前天就答应了和宋家娘子的亲事。而他今日将这支芙蓉簪送给她,邀她明日去清丽苑?
这代表什么?
纤指微颤,险些握不住这支芙蓉簪。
寒酥脸色一下子惨白下去,毫无血色。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鸾阙园时,五皇子望过来的目光再次浮现在寒酥眼前。那种觊觎,寒酥太过熟悉。
程家人心思多,身为皇子又怎么会轻易被摆弄?
不替嫁,五皇子就会放过她吗?
她担心不会。
而此时手中这支芙蓉簪,更是证实了她最坏的猜测。
名正言顺嫁过去,总好比被他强纳为妾。这已经寒酥给自己找到的最好的路。
寒酥去衔山阁时,迟钝如云帆也觉察出她脸色很差。
书房里,封岌正在写一封书信。
“您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寒酥一开口就是质问。
封岌抬眼望向她。
寒酥如将要溺水之人,可她不是来求救的。
“已经求过将军不要坏我姻缘,您为何要如此?”她向来不会对封岌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可见是恼得很了。
“您就不愿意放过我吗?”
“你若是寻得好姻缘,我自不会阻拦。可沈约呈是什么人?五皇子又是什么东西?”封岌撂了笔,笔端墨渍弄脏了信笺。
怒如稠墨,藏在暗处。
“曾有可能明媒正娶我的人!”寒酥红着眼睛,“您以为您在做善事,您以为五皇子不堪!可于我而言,他却是我能名正言顺出嫁的难得机会!您搅了这场替嫁,让我不能光明正大地嫁人。然后呢?然后时刻心惊胆战等着被掳去当妾!”
……还是,还是继续暗地里与您不清不楚?
封岌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声音也发沉:“我能阻了这婚事,也能阻他纳你欺你。”
“然后呢?”寒酥反问,“您还会在京中待多久?您走了之后呢?您事了拂身去,管不得我这样的小人物日后死活!”
她差一点点就要抓住浮木,哪怕离岸还很遥远,可毕竟是眼下最好的喘息之木。但是封岌出现,将她的浮木一脚踢开,居高临下告诉她那块浮木不可依。
“寒酥。”封岌的声音越来越冷,“在你眼里,嫁给那样一个东西竟是好出路?你的骨气呢?你在认命吗?”
他起身,一步步朝寒酥逼近。
寒酥凭着一腔气恼而来,而当封岌真的朝她一步步逼来,那种浑然天成的威压感,终是迫得她不得不后退,直到整个后脊紧贴着房门。
冬日的寒风在门外呼啸,打在房门上。房门不能阻,寒气肆意吹打着她的脊梁。
“说话!”封岌抬手,手掌压在她耳侧的门上,沉声逼问。
“宁为恶□□,不为……”寒酥望着封岌的眼睛,后半句话终是吐不出。
她将脸偏到一旁,不再去看封岌。心中的酸楚肆意生长,被她压了又压。
封岌握住寒酥的下巴,迫使她将脸转过来,与他对视。
许多不可言说的情愫在寒酥心中百转千回,生长、浇灭,又顽强破土。痛也好,思也罢,全部被她压下去。
她狠了狠心肠,直视封岌眼睛,绝情道:“将军曾说有愧于我。这话寒酥虽不认同,可若将军当真这样想。寒酥唯愿您再不掺和我的事情。从此天高水长,两不相干。”
“你再说一遍。”封岌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