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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试剑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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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遇到楚家人的地方, 距溧洋所在不远。

清理掉那条怪鱼和楚家人对战将水域搞出来的混乱后,楚月凝将利用冰桥高悬空中的商船放了下来,让那些趴在冰层上哀嚎的楚家弟子们自行扛着被冰封的怪鱼尸体上船。

商船顺着溧水而下, 很快就汇入片望不到边际、清澈平缓的水域里。

就是溧洋了。

雨水逐渐由大转小,很快变成了细雨绵绵。

淅淅沥沥的从空中落下来,犹如在天地间拉开了条细密朦胧的雨帘, 纤细透明的末端轻柔拂过水面上漂浮着的成片紫色小花。

使其越发显得晶莹剔透、瑰丽无比。

“是清屏花呀。”商船上有人低声叹道。

“我们到溧洋水域内了。”

是清屏花, 挤挤挨挨的、簇拥着开满了水面, 极为热闹,商船从水中掠过也影响不到它们的肆意绽放, 只会在船从上面碾过时, 缓慢漂浮着被挤压向两侧的水域, 等商船或快或慢的驶过,它们就会簇拥着、推搡着再次占领商船划过的长长水痕。

很快就将有船从此地经过的痕迹给消除了。

待水面慢慢的恢复平静后, 整片水域又都成了它们的天下, 一眼望去, 四周都是深深浅浅、华丽又炫目的紫色。

似乎从始至终, 它们都是这片水域的主人。

是某种倔强而耀眼的存在。

随着商船不急不缓的往水域里头走, 没过多久它们眼前出现许多大小不一、星罗棋布的小岛。

岛上有拔地而起的各种建筑民居。

多由树木和竹竿拼接着搭建而成,都建造得小小巧巧的, 一栋挨着一栋的簇拥着,挨着小岛地面的底部用涂了桐油的木头挑高。

堆放着些例如绳索、鱼叉之类的日用杂物。

有些还拴着能单独划动、体积很小的渔船。

民居门口大多挂着晾晒干的驱虫药草, 分不清是什么种类, 但闻着味道很浓,顺着风刮到他们所在的船上时, 让顾砚在船头略微愣了下。

总感觉这个场景有些眼熟。

仔细一想, 跟他们当初在秘境里遇到的那渔村幻境, 确实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两者更多都是不同的地方。

溧洋水域上空应是镇着什么防御阵法,水域尤其平静安宁,连吹过来的风都是温和湿润的。

众多小岛之间通过高悬的细窄桥梁连接,顾砚自商船上抬头望去,看到那些犹如虹桥当空的走廊里有人影晃动,不紧不慢的在半空中行走,穿梭在两个小岛之间。因着早已经习惯这种生活,并未因为悬空而感到惊惧,而是所有人都面带笑容、轻声交谈着,神情怡然。

更多的人则是搭乘小岛渡口停着的小船,从水中来往于两个小岛中间,还有仗着自身水性极佳,连小船都不搭,直接将身上穿着的轻薄棉衣脱了,卷起来栓在腰间,直接“噗通”声跳进水里,朝着自己想去的地方游。

游着游着,身后跟了好几个光屁股的小童。

若是再继续游下去,最后面还会缀上几只或白或黄的水鸟,伸长它们纤长雪白的脖子嘎嘎叫唤着,耀武扬威的驱赶着前面的人游快些。

长长的队伍也会因此显得热闹有生动有趣。

顾砚站在船头,不由对这片水域心生欢喜。

或许是周围都是清澈水域的缘故,就连空中密布的乌云,以及落个不停的绵绵细雨都不会令人感到厌烦,顺着油纸伞滴落的雨滴也都显得尤其可爱起来。

啪嗒、啪嗒的响着,犹如奏响了乐章。

“我喜欢这里。”他低声说。

楚月凝就站在旁边,“咱们可以多在这边待些时日。”

语气温和,全然没了刚揍人时的狠绝冷漠。

一个刚被揍过的楚家子弟捂着额头,从渗着血的指缝里偷看与楚月凝并肩站着的顾砚。

他并不惊讶自己会被楚月凝揍。

事实上当他发现动手的人是楚月凝之后,他就有种“啊,果然如此”的宿命感,然后迅速的躺平等着被揍,还能在被抓住头发砸向冰面前时叨咕声,“我知道错了!”

若非他当时实在是没力气动了,他甚至不用等楚月凝揍完别人、走到他跟前来亲自动手,就主动站起来表演个什么叫做“以头抢冰面”,来给众位看官老爷们助助兴!

毕竟都是从小被揍到大的。

就算楚月凝修为全废的那三年,他们也没人敢大着胆子过去挑衅两句,心底总有种不论楚月凝变成什么模样,站起来揍他们的力气肯定是有的感觉。

时隔五年,再次被揍得头破血流,这些楚家弟子都没空震惊楚月凝修为竟然恢复了、甚至还比五年前厉害了不知道多少这件事。

在他们心里,楚月凝向来都是无所不能的。

对方都以平辈中最小的年龄,压着他们这些年长十几岁、几十岁的揍了几十年了,修为废了又恢复、再杀回来揍他们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他不惊讶,一点都不惊讶再次被揍。

他比较惊讶的是顾砚。

是叫顾砚吧,他刚刚听到万宝行的鱼池少爷是这么喊的,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楚月凝那个小魔王如此温柔相待。实不相瞒,他刚看到楚月凝面对那人时的温和眼神,眼里天生的碎金熠熠生辉,就差没直接开出朵花儿来了!那一瞬间,他简直要怀疑楚月凝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天地正气,神鬼勿近。

妖魔鬼怪,速速退散!

他心里隐隐有些发慌,嘴里不停的念叨着驱魔咒语,可念了半日,抬头一看,他丫的楚月凝的眼神不仅没恢复平日里的平静冷淡,反而更加温和了!他实在太过震惊,以至于都忘了掩饰自己的眼神,由偷偷摸摸的看逐渐变成变成了光明正大的打量。

被他盯着不放的人似有所察觉,转头朝他看过来。

很好看的人。

眉眼精致,气质也出众,尤其眼神,明明是很平静的表情,眼神却莫名透着中犹如磐石般坚不可摧的力量感……还没等他在仔细分辨出多少信息来。

楚月凝的冷淡眼刀也如影随形的戳了过来。

楚茗赶紧捂着刚刚被敲破、流血不止的额头,状似极其惨烈的“哎哟”一声,滚到旁边同样头破血流、受伤严重的楚家弟子堆里。

被他砸到的楚家弟子,“……”滚呀!

别挨我,你丫的是不是想害我们再次被揍!

商船很快停到楚家所在的小岛渡口。

那些被磕得头破血流、浑身血迹斑斑的楚家弟子其实并未受到什么致命伤,在回来的路上都逐渐恢复了力气,此时就像是被乍然响起的惊雷惊了的鸟雀。

主动拎着昏过去的楚钰,一窝蜂朝岸上跑。

等真落了地,又不着急作鸟兽状四散离去。

反而用一种“我并不是很想这样,但是我知道最后肯定是逃不过”、“早死早超生,敢挣扎只会死得更惨”的复杂眼神朝他们看过来,刚刚那个盯着顾砚打量的人,猝不及防之下被推了出来。

他身形不稳,被推出来的时候腿肚子还打着颤,也不知道是伤得太严重还是被吓的,表情看上去像是不小心吞了只□□,活的、会动的,浑身黏腻腻的那种,期期艾艾的开口,“那个……月凝,我们能不能先回家去处理下伤口,再去跪祠堂啊。”

楚月凝的长剑早已经入鞘,就手无寸铁的站在船舷处,神色冷淡朝他们撇过去,“你觉得呢?”

人群里立马传出来阵哀嚎。

“救命呀,我的头好晕,不行,我要站不住了,要晕倒了你们快接着我点儿。”

“我肚子被怪物尾巴拍了,现在还疼呢!”

“幸好我带了止血药的丹药,你们谁要,两颗中品灵石一颗。”

“你抢灵石呢?!两颗中品灵石都够买你那一瓶丹药了!一瓶里头至少有二十来颗!你这个黑了心肝的居然敢卖两颗灵石一颗?!”

“是呀,我就抢灵石了。你就说你要不要吧?可不是我夸大其词啊,你买了我的丹药,就能立马止血止疼,等跪完祠堂出来,说不定伤口就好了,你要是不买……嘿嘿嘿,你就挨疼去吧。”

“哎,你别跑,我买,我买还不成吗?”

众人带着伤,笑闹着结伴朝楚家祠堂走。

当然,他们也没忘了带上楚钰这个罪魁祸首,没理由他们这些听人命令的都得被罚跪祠堂反省错误。

反而让出主意的人被带回去安生养病叭?!

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顾砚站在船上。

看着他们相互支撑着、说笑着越走越远,倒是有些相互依靠扶持的同姓手足风范,略微笑着,“你们家的人还挺有意思的。”

楚月凝低低地嗯了声,“走吧,下船。”

鱼池从旁边冒出来,嗤笑道,“毕竟他们可都是楚仙君从小揍到大,亲手调/教出来的,心里面还是有本账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惜……”说着他也不知道是惋惜,还是单纯觉得气愤,忍不住感慨道,“可惜楚家那些人也不知道是老眼昏花,还是被溧洋的水灌进了脑子里去,居然一门心思的要立楚钰当少主。”

有楚钰那颗老鼠屎在,多少有谱的人都会被带坏嘞!

顾砚,“嗯?什么时候的事。”

“历来如此呀。”鱼池看了眼楚月凝。

见其并未露出任何阻拦、不许他跟顾砚细说的意思,就边走边继续低声叨咕,“我知道外面的人都在说楚钰是楚仙君渡劫失败后才找到接回楚家、立作少主的。还有人因此感慨说楚家的运气真好,废了一个天骄楚月凝,居然还能从分家找到个单金灵根,三十岁就结成九转金丹的楚钰回来。”

“可他们哪知道……”

鱼池看着站在顾砚旁边,面色平静、似乎在听旁人故事的楚月凝,白胖脸上无限唏嘘,“楚家想要自小培养的少主,从来就不是楚月凝,而是那个叫楚钰的家伙。”

顾砚猛地停住脚步,“……怎么可能?”

在楚月凝没渡劫失败之前,代表楚家在外面行走、有着楚家少主身份的人从来是楚月凝!

这点难道不是整个仙盟公认的事实么?!

至少他听到的、知晓的都是如此。

怎么会是楚钰!

跟楚钰有什么关系?!

“唔,这么说倒也没错啦,但那是楚仙君自己争气、闯出来的名声,虽说楚家在他检测出是单冰灵根后,该他的修炼资源、对他的教导都没怎么敢亏待过他。但他们教导他、让他以楚家弟子的名头在外面行走,也只不过是想借他的手、他的剑提楚家扬名而已,你可曾听楚家公开承认过他楚家少主的身份……”

满心震惊的顾砚,“……?!”

难道能力压其他家族/宗门的弟子,替楚家将声名传遍天下的楚月凝是楚家少主之事,不应该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跟楚钰有什么关系呀!

不过他仔细回想了下鱼池的问题。

还真没有。

不论是他自身从各种渠道听到的新奇传闻,还是他在重生前看到的那本书里面的内容,都没有!每当有人提起楚月凝时,通常会称他为楚家天骄、楚家少爷、也有人提前叫他一声楚仙君,却从未有人称呼其一声楚少主。

不仅外人如此,楚家人也似乎从来是如此。

他们唯一当众承认过的继承人、楚家少主。

——是楚钰。

只是楚月凝之前传出来的名声太响,以至于很多人、包括顾砚在内,都理所应当的将楚月凝当成了是楚家少主,以为楚钰之所以能被接回楚家、趁机上位,都是因为楚月凝冲击元婴、渡劫失败。

没想到听鱼池的意思,竟然不是如此?!

他错愕之下,抬头朝楚月凝看过去。

楚月凝也侧头看他,眼里细碎金辉闪动。

熠熠生辉、极为动人。

他的手被人牵住握紧了,楚月凝低声笑着,“事实跟鱼池所说差不了多少,我跟楚钰很小的时候就知晓了对方的存在。只不过我自小长在溧洋、而楚钰由他爹娘养在外面,族长跟长老们原本的打算就是等楚钰结丹后,再将其接回溧洋来正式宣布他是楚家的继承人。我渡劫失败,只不过恰好给了他们一个将楚钰接回来,还不用面对外界和族人质疑的理由罢了。”

至于它们为何不直接将楚钰养在溧洋楚家。

这就得去问他姑姑了。

也不知道她在出嫁前到底做了些什么,硬是将族长和长老们整得这么多年来始终都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总感觉她随时可能从虞城杀回来,将他们那些联起手来逼迫她嫁人联姻的人。

一个不剩的……全都杀了!

自然不敢将楚钰这个内定的、并不是她亲侄子的少主接回来。

别说接回溧洋来,甚至连楚钰的存在都不敢过早暴露,还是后来等到宁琪安出生,他姑姑被自己体弱多病、随时可能没命的儿子绊住了手脚,自此分/身乏术,再顾及不到楚家这边的情况,楚钰的名字才逐渐出现在楚家人口中。

楚月凝也是那时候知晓了楚钰的存在。

顾砚抬手揉了揉额角,“我有点乱。”

他能理解楚家作为仙盟的八大世家之一,在原来的少主渡劫失败、又修为全失不能撑起楚家门楣的情况下,另外从外面接回来个楚钰当做继承人。也能理解他们为了让家族更加兴盛强大,从小培养两个孩子当做继承人的备选,从其中选出最优秀的那个上位。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论从哪方面看,楚月凝都比楚钰要强得多。——至少在他渡劫失败之前、渡劫失败但修为和灵根都彻底恢复后,是这样的!

没有人能否定楚月凝比楚钰更强的事实。

别的暂且不论,就那条楚钰带着人追了老远、甚至为此疏于溧水的行船安全,最后也没抓到、反而让自己和跟着去的楚家人都受了伤,却被楚月凝一剑斩杀的怪鱼,就能证明这个事实。

换做是他,楚月凝跟楚钰……还用选?!

但显然,听鱼池跟楚月凝的口气,楚家显然跟他有截然不同的想法。

他们,选了楚钰来当楚家的少主。

顾砚再次感到十分的疑惑,怎么会这样呢?

他没想自己有朝一日会格外赞同鱼池的说法,楚家人究竟是全部都老眼昏花,还是脑子进水了?

鱼池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格外嫌弃的撇撇嘴,“是吧,自来只有听说鱼目混珠、拿鱼目滥竽充数浑水摸鱼的,谁能想到他们楚家的人是真行,放着颗光华璀璨的明珠不要,居然捧着颗早就臭了烂了的鱼目当宝贝呢!”

顾砚也不是很理解。

只能当他们是久居溧洋水域,脑子里被溧洋的河水灌满了。——也或许,其中有什么他们都不知道的辛密?但不论上一辈人如何争斗,选个不论修为、还是天资更为出众的人来当少主,难道不是对楚家发展更好。

有楚月凝在,楚钰这个少主如何能够服众?

楚家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没等顾砚多想,他们已经走到了楚家门口。

有两个穿着同款青白长衫的弟子守在门口,见他们走过来,齐刷刷的抱剑行礼,神色严肃,“月凝师兄,族长已经收到你回溧洋的消息,让你先过去湖心亭见他。”

楚月凝神色冷淡的点头,“知道了。”

鱼池向来对见长辈不感兴趣,尤其见楚家族长这种脑子进水、又没有灵石给他的长辈,更是敬谢不敏,闻言连忙摆摆手,“我就不去凑热闹了,你们自己去吧。”

说完不等楚月凝开口,自己撒丫子跑远了。

楚月凝原不想带顾砚过去,见鱼池跑得飞快,又不放心将他交给其他人,略笑着看了眼顾砚,“那就趁这个机会去见见族长。”

顾砚没什么意见,点头应道,“好。”

两人撑着纸伞踏雨而行,很快到了湖心亭。

在踏上通往湖心亭的青石小径前,楚月凝突然伸手拉了他一下,俯身过来,在踏耳边低声说了句。

“并不是什么正经长辈,你不用多礼。”

顾砚心领神会,略笑了笑,“知道了。”

湖心亭中,坐着个面容瘦削苍白的中年男修,眉心两道极明显的深刻褶皱,以及紧抿着、略微下垂的嘴角,都彰显着他向来为人严苛、甚至有些刻板的性格。

正是楚家的现任家主楚涵之。

见楚月凝受他传召,居然还带了同行之人过来,两道浓眉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心间的褶皱又深了些,待两人踩着小径走到他面前,只楚月凝神色平静的喊了他声,“族长。”而同行之人只是略朝他点头示意后 ,就完全无视掉他,表情淡淡的站在旁边欣赏起周围的风景。

楚涵之的眉头紧紧皱起,将手中茶杯重重搁下,细白瓷茶杯与石桌磕碰出响亮的声音,“月凝,你的这个朋友是哪门哪派的后辈,好生无礼,怎么见了长辈都不知道主动问安?”

顾砚轻轻地眨了眨眼,“楚族长说我?”

楚涵之望过来的眼神满是不悦,“此地除了你、我、楚月凝,还有其他人在吗?”

顾砚略笑了下,不仅没有如同他预想的、将缺少了的礼数补上,反而走到刚刚看好的、栏杆内侧的位置上坐下来后,才抢在楚涵之发火之前开口,“我记得仙盟的规矩向来是以修为境界论先后,我与楚族长同为元婴境,又何来的前辈后辈之分,既然是同辈论交……”

他似乎对楚涵之的指责很疑惑,“楚族长想要我如何给您问安,需要我跪地给您磕两个头么?只怕是这头我能磕,您却承受不起呢。”

楚涵之面露惊讶,“……你是元婴境?”

楚家有门特殊的观气之法,能一眼看透对方年龄,他见顾砚年纪与楚月凝相近,都在百岁以内,只当他是楚月凝带回来的朋友,修为在金丹或者以下的境界,全然没想过他会已经碎丹成婴!

再略一仔细查探气息,顿时脸色就更黑了。

还真的是元婴!

仙盟何时出了个这么年轻的元婴境修士?!

哪个百岁前成婴的修士不在引起轩然大波?

他脸色难看的转向楚月凝,“你一回来就给我来这么大个下马威,看来就算我不召你过来,你也会来找我兴师问罪。”

楚月凝脸色冰冷,“难道我不该找你?”

楚涵之显然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自觉身为族长和长辈的威严被挑衅,的他猛地沉下脸来,苍白的嘴唇紧抿着,面无表情的与楚月凝无声对峙着,双方谁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湖心亭弥漫着剑拔弩张、风雨欲来的味道。

顾砚在旁边低笑着,丝毫不担心楚月凝要输,毕竟这位楚族长看着面色苍白、气息紊乱,不像是多么康健能支撑许久的样子。

他神色悠闲的将手伸出屋檐去接雨水。

嘀嗒。

嘀嗒。

雨水将手掌完全打湿前,两人对峙结束了。

不出所料,楚月凝赢了。

楚涵之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捂着口鼻很是咳嗽了一阵才慢慢缓过来,不动声色地将染了血的帕子收好了,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几分嘶哑,“楚钰擅自调人去探查妖兽踪迹的事我知道了,我会罚他在溧洋禁足,试剑大会正式开始前不会让他踏出静室半步?”

这是惩罚?

如今离试剑大会开始,只不到六年的时间。

六年,哪个金丹以上的修士,闭关修炼不是十年八年的,六年禁闭也能算是惩罚?!何况将楚钰关进静室闭关修炼,究竟是对楚钰的惩罚。

还是怕他日后再因为此事找楚钰的麻烦?!

楚月凝脸色更冷了,“你还要保楚钰!”

当年他修为刚废的时候,遍体鳞伤,手无缚鸡之力,楚钰各种踩着他作威作福、趁着他昏迷时将他封死在装满水的铁框里两个时辰,若非鱼池发现他不见了满溧洋的找,在他濒临窒息前将他从水里拖出来。

他如今的坟头草都只怕已经长到两丈高了!

事情闹出来后,是楚涵之出面要保楚钰。

两年前他跟着楚钰前往虞城,被楚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肆意羞辱,为了践踏毁了他的名声和自尊,连楚家的名誉扫地也不管不顾了,要逼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与宁霜风有婚约的顾砚敬酒,承认自己是心甘情愿的要去给宁霜风当侍妾!

事后他姑姑大发雷霆,当时便要杀了楚钰。

是楚涵之连夜从溧洋传信至虞城要保楚钰。

他在楚家被肆意欺辱,楚涵之要保下楚钰。

他在幽篁秘境被楚钰追杀,楚涵之还是要保下楚钰,他就只当是在楚涵之这个族长的心里,他这个从小到大被当做弃子培养的侄子无足轻重。在没有还手之力后,随意楚钰怎么折辱打骂出气、哪怕是死他真在楚钰手中,都对楚家、对楚涵之没有任何的影响!

可时至今日,楚钰已经张狂到为了一己私利踩着他们楚家的祖训,在暴雨倾盆、溧水泛滥的时候不顾溧水河中来往的船只行人,调人去探查渡劫妖兽的踪迹不说,还将那只妖兽引到商船前往溧洋的必经之路,致使那条怪鱼肆虐、撞毁商船,导致至少数百人受伤和死亡。

那些被水冲走的伤员和尸体至今还没打捞!

本该护佑溧水一方平安的楚家,因为楚钰变成了举着刀的杀人凶手!

他们拿着那些商人缴纳的灵石供奉,肩负着身为溧水守护者的使命,最终却任由那些商人被那只渡劫的妖兽掀翻商船、葬身溧水之中,大部分人和那艘船一起被撞得粉碎,死无全尸、甚至连块尸体碎片都可能找不到!

而本该站出来为他们讨回公道的楚涵之!

他!居然还要保下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楚月凝被气笑了,眼里碎金暗沉的吓人,几乎快看不到了,整个人都处于即将爆发的盛怒之中。顾砚在旁边坐着,听他一字一句的质问那位楚家族长,

“楚涵之,你还有没有良心?”

你这样做,置那些无辜惨死的商船行人于何地?!

置楚家人严守了百年的家规祖训于何地?!

当那些楚家祖辈制定好祖训被肆意践踏。

当那些肯遵循祖,知道什么是责任、知道该如何维护楚家名声和地位的楚家后辈,被楚钰驱使着、影响着,背宗忘祖,从此不知道何为天高地厚、逐渐变得跟楚钰一样无法无天的张狂时。

楚家要如何在溧洋、在仙盟中立足?

楚涵之也不知道是被他那个称呼、还是后面那句问话刺激到,面色剧烈地变了几变,突然手捂住口鼻,激烈而大声的呛咳起来,“咳、咳、咳!”

他咳得太凶了。

脸颊突兀的涨红,大口大口的鲜血顺着指缝不停往外溢,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再也没办法将流血止住似的,让人有种再让他咳下去,就会将五脏六腑都从嘴里咳出来,一命呜呼的绝望感!

好在他最终还是将这种剧烈的咳嗽止住了。

单手用力地撑住面前的石桌,直到手背青筋毕露,格外难看的扭曲着,不停地喘息着反问道,“那我能怎么办,楚月凝,你告诉我怎么办?族中这一辈就楚钰一个单灵根、修炼进度能与其他宗门和家族的弟子相比,我若是不出手保他,等你死后,楚家要派谁去跟那些其他门派的核心弟子竞争?!又有谁能出面替楚家挣回个好名次、以及往后百年发展所需的资源来!”

“不保他,难道眼睁睁看着楚家没落?”

“看着楚家的百年基业葬送在我手中?”

正在旁边潜心听雨的顾砚,“……”嗯?

他刚刚听到了什么?

楚涵之说要死的人是谁?

想必是这位楚家族长病糊涂了、要么就是一时嘴瓢说错了,将“我”说成了“你”吧,毕竟看起来就病入沉疴、命不久矣的人应该是楚涵之才对。

然而下一瞬,他就意识到楚涵之并未嘴瓢。

只听楚月凝语气冷若冰霜,“可是我还没有死!”——竟是回应了楚涵之那句无可奈何的“等你死后”?!

什么情况,楚月凝何时变得命不久矣了?!

“那又如何?!你注定活不过明年的!”

楚涵之仍旧喘息着,苍白瘦削脸颊的泛着潮红,眼睛周围暴出几条甚是骇人的紫色青筋,形容可怖,“天都阁的占卜从未出过错!何况给你批命的人还是越墨道尊!你自小到大,何时炼气、何时筑基、何时结丹,又会在何时因为渡劫失败、灵根修为全废,全部都一一验证了!”

“占卜结果的最后一条当然也会应验。”

“明年之内,你必死无疑!”

“楚月凝,这是你的宿命,是上天早就注定的结果,由不得你不信,就算你再怎么负隅顽抗、想打破这个结果,最终也只会是徒劳无用。”

“你根本不可能改变你的死期!”

楚涵之剧烈的喘息着,胸口一阵阵的抽疼。

他当然知道楚钰跟楚月凝从小就不对付,自从楚月凝渡劫失败、修为全无,楚钰被接回溧洋后对楚月凝处处刁难、故意折磨,也知道楚月凝因此受了不少的折磨。

他身为长辈看在眼里,也并不是无动于衷。

毕竟从小放在他眼前长大的孩子是楚月凝。

而楚月凝的天资悟性之优越,乃是他毕生所见之最,就连性格也是符合、甚至超出他对继任者的期待!他当然知道楚月凝有多么厉害、知道有楚月凝在,楚家的未来会有多么辉煌璀璨!

与之相比,楚钰不论天资、性格样样不如。

这是楚家人有目共睹的事实。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

楚月凝注定了活不过明年。

只这一点,他就只能选择略逊一筹的楚钰。

他知道楚钰屡次出手想伤楚月凝的性命,也知道楚钰因为楚家各种拿他们相比、而他又被人断定处处不如楚月凝的缘故,性格逐渐变得有些偏激疯狂。

但楚涵之除了保下楚钰,没有其他的办法。

每个世家/宗门都需要能挑起大梁的少主。

他们楚家也需要。

如果那个人注定了不能是楚月凝,那么不论楚月凝再怎么优秀、再怎么出众,他都只能选择视而不见,不论楚月凝在楚钰手底下受到多少的伤害和委屈,他都只能态度坚定的站在楚钰这边。

至于楚钰略显得疯狂偏激的性格……

或许,等楚月凝不在了,也就慢慢的好了。

那一天不会离得太远,甚至近在咫尺,就在明年了,楚涵之看着楚月凝的眼神中,逐渐透着些怜悯和惋惜。

——这是个很奇怪、甚至堪称诡异的场面。

分明看着是已经病入膏肓、脸色惨白的楚涵之看着修为逐渐恢复,以金丹修为悟到了本该元婴期才能悟出的剑意、前途无量的楚月凝。

惋惜他即将死于非命,命不长久。

天都阁的占卜结果。

楚月凝会死,还会死在明年?!

总觉得这件事极为耳熟、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呢,顾砚眉头轻皱,思索着自己曾在哪听到过这件事,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

这不是他重生前翻到的那本书里的内容么。

按照那本书里描写的,在他死后的第三年,楚月凝死于幽昙秘境,临死前将自己体内的半截剑骨交给了林真真。

算算时间……

明年他正好是他在那本书里的死后第三年!

与楚涵之对峙的楚月凝沉默了。

顾砚只当他是被所谓的“天都阁越墨道尊的批命”、以及楚涵之笃定他会死的强硬态度镇住了,正想出声告诉他所谓的天命并其实并不完全可信。

他都能重生回来、逆天改命了。

没道理楚月凝还会死在明年!他绝对不许!

跟他面前说什么笑话呢?!

他手里还有四片不死树的树叶在,他倒要看看有谁有那个本事能当着他的面,将楚月凝杀死四次!?

尚未开口,就听楚月凝突然冷笑了声,“那咱们就等着看,究竟是我楚月凝先死,还是你拼命护着的楚钰先死、楚家的这份百年基业葬送于你手!”

楚涵之只是咳嗽,“月凝,没用的……”

早已经注定了的结局。

你想要逆天改命、何其艰难?

“那只是你信的宿命,我从来没信过。”

楚月凝自那种盛怒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面色冰冷的看着楚涵之,“留着你的命给我好好看着,究竟是我先死,还是楚钰先命丧地府!”

楚涵之对越墨的批命深信不疑,并不想因此跟他发生过多争吵,“去看看你爹娘吧,你也有两年没有见过他们了。”

楚月凝转身就走。

顾砚起身跟上,在小径中间的位置追上他。

去楚月凝爹娘住所的路上,楚月凝情绪不佳,始终沉默着没说话,伞也忘了撑,任由细密鱼丝落到他的发间、肩头,很快将浑身的衣服浸湿润了。

顾砚伸手过去与他十指相扣,又撑起了伞。

楚月凝侧头看了他眼,掺着碎金的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是没说出口,只是叹息般喊了他声,“阿砚……”

“嗯。”顾砚笑着,神色轻松的朝他靠去。

“你不要相信你们族长说的,什么天都阁主、越墨道尊的批命就是天命难违,他自己的无情道修得都是半罐子水响叮当,有什么能耐断别人的生死宿命?!”

“你这么厉害,天道也舍不得你早死。”

楚月凝神色平静,“我从来就没信过。”

“那就好。”顾砚略松了口气。

“但是除了我和姑姑,楚家的所有人都信了。”

楚月凝的声音很轻,轻到没有力量穿透雨帘、传出去太远的距离,若非顾砚紧贴着他站着,根本听不出他那句话里,包含着的浓浓无奈和抑制不住的难过。

顾砚心中一紧,“月凝。”

“他们都信了这个批命,包括我爹娘。”

“这么多年来,楚家的所有人,都在等着我的死期到来。”

“他们盼望着我死,好给楚钰腾地儿。”

“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其中我从小追着喊爷爷、叔公的长辈,有我叫了几十年的叔叔、婶婶,甚至是……我的爹娘,他们,都在盼着我死的这一天。”

顾砚呼吸一窒,“月凝……”

他突然想到鱼池说过、楚月凝幼年的往事。

说他总是不被长辈偏心照顾,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旁边,就算有人欺负他也没有大人管,全凭他自己稍微长大些、再一个个的打回去。说楚月凝的修为进境之所以会涨得那么快,全是被楚家人一寸一寸逼出来的。

听的时候只觉得楚月凝幼时不容易。

直到现在,明了楚家人对楚月凝无视和冷漠的原因后,他才终于能体会到楚月凝当年过得有多惨。

明明是该被人捧在手心里宠的变异单灵根。

却因为背负着个早死的批命,那些人总会想着他如今再厉害、对他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日后还不是会早死,人死如灯灭,什么都不会留下,不如早点接受这个事实。任由跟他同龄、比他大的同辈们欺负他,也不管不顾,甚至连欺负了他的人,都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就像对他极尽羞辱、甚至想要他命的楚钰仍旧稳坐少主之位那般!

他是这偌大溧洋,唯一被孤立忽视的异类。

是,如今的楚月凝是能以修为碾压同辈们。

那些同辈也对他毕恭毕敬,各种害怕,看着威风的不得了,可是楚月凝的修为也不是出生就有的,而是后天慢慢修炼出来的,那在他能打过那些欺负他的人之前、在他修为被废的这三年里……

楚月凝在楚家,过得又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顾砚不敢想。

只觉得心口突兀而剧烈的疼痛起来,犹如被拖着自针尖拼起来的砧板上滚过,在瞬间就千疮百孔、血流遍地,疼得他几乎支撑不住。

面前的楚月凝跟以往截然不同,脆弱得像是被人敲出了细碎裂缝的琉璃、瓷器,只需要轻轻伸手一碰,就会“哗啦”碎裂成片,再也没有拼好的可能。

顾砚扔了撑在头顶的伞,任由雨水淋下来。

他则伸手紧紧地抱住了楚月凝,“别怕,你才不会那么早死呢,你会长长久久的活着,元婴以上还有化神,化神之上还有炼虚、合体……以后你的路上都有我陪着你。”

楚月凝沉默许久,低声应了句,“好。”

他们在溧洋的绵绵细雨中相拥,直到雨停。

楚月凝似乎缓过来了。

捡起被他仍在路边的油纸伞,慢条斯理的合拢了,神色平静的看他,“跟我去见见我的父母吧。”

顾砚点点头 ,“好。”

楚家父母住的离湖心亭并不远。

是栋单独的小竹楼,掩映在片翠绿葱郁的竹林里,楚月凝牵着他踩着碎石小径走过去,没等进院子里,突然在外面种满翠竹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拦住了抬脚往前的顾砚,“别过去了。”

“怎么啦?”顾砚略疑惑,探头过去看。

院子里是对身穿青衣的中年夫妻,男的斯文俊秀,女的温婉貌美,夫妻两正牵着约两、三岁的小男孩在院子里玩儿,那个小男孩的五官还跟楚月凝有几分相似。——跟寻常的三口之家无异,周围萦绕着种旁人根本无法插进去的温馨氛围。

顾砚皱了眉,为那个小男孩的年龄。

三岁的话……

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正是楚月凝因为渡劫失败、修为全废,在楚家被楚钰各种针对,日子最难过的时候。

为什么他偏偏会在这个时候有了个弟弟?!

楚月凝没说话,眸色暗沉的拉着顾砚走了。

“挺好的。”他低声道。

隔了一会儿,楚月凝又低声重复了遍,“挺好的,真的,我以前总是不信他们心里根本不在乎我,就算他们从小都不怎么管我,我也在想或许是我爹受伤太重、有心无力。”

“即使我在楚家日子难过,差点被楚钰逼死的那段时日,他们从未主动出现在我面前、对我的伤势有半句询问关切,我心底仍对他们抱有一丝期待,想着只要等我撑过那道他们深信不疑的命中死劫,他们是不是就会像寻常父母一样,会为我修炼有成高兴、为我修为增长而骄傲。”

“直到现在……我死心了。”

楚月凝低低地嗤笑出声,唇畔浮着些许讽刺意味,拉起顾砚往竹林外面走,“咱们走吧,阿砚,别去打扰他们了。”

顾砚自然依他,跟着他很快走出了竹林外。

在他们走后,扶着小男孩胳膊的中年男子回头,只看到细碎竹叶被风轻轻刮起来,簌簌响着,并不见人影。

“怎么了?”他身边的温婉美妇低声询问。

“没事。”

只是感觉有什么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被刚刚那阵微风吹走了,可能是他的错觉吧。

等出了竹林,楚月凝终于还是忍不住的难过,轻叹、摸索着抓起顾砚的手指,语气苦涩,“阿砚,从今往后,我就只有你了。”

顾砚轻笑了声,“那真巧啊,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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