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试剑大会
这大概就是真正实力的差距了。
从炼气起, 每个大境界都不可逾越。
元婴初成的他在宁老祖这个合体跟前束手无策、只能任由其揉圆搓扁、毫无抵抗之力。而宁家老祖身为合体,已经算是修真界难得的顶尖高手,平时受到所有人的尊崇敬畏, 对他也好、对宁白眉也罢, 口中说着是最喜欢的后辈, 但当看上他们的躯壳皮囊,同样是生杀夺于, 毫不留情。
而对于半步飞升的越墨道尊而言, 合体境也不过是抬手一剑就能彻底斩杀、使其魂飞魄散的存在。
强者为尊这句话, 无论在何时都不是虚言。
顾砚很庆幸自己赌了把, 还赌赢了。
若非他猜到越墨道尊可能对道一仙宗、对那把问心剑的主人尚有些眷念, 愿意让他以重建道一仙宗为条件、换得其出手相救的机会。
那此时魂飞魄散、不存于世的人……
就不是宁老祖, 而是他了。
对越墨道尊只是一抬手、一挥剑的事, 对他而言, 神魂被人捏住、控制着不能动弹分毫的那半柱香,被焦躁和不断加重的绝望感拉长,简直堪比度日如年,还是在极致的恐惧和窒息中不断反复轮回。——每一个瞬间,每一个呼吸,都是不断对他的折磨和严刑拷打, 是在生死边缘反复横跳。
生怕自己哪个字说错了、或者越墨道尊当真如同宁家老祖所说,无情剑道大成之后, 就不再有丝毫人该有的七情六欲,会像看着道一仙宗覆灭那般……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夺舍。
看着他的神魂被人吞噬, 而面不改色。
对方的一念之差, 决定着他的生死存亡!
这绝对是他遇到过的、最凶险的情况之一。
幸好。
顾砚再次感叹了遍。
幸好他赌赢了、幸好他还能继续往前。
山间冷风吹过, 唤醒他心底残存的恐惧。
让顾砚不自觉的迎着寒风略抖了抖, 后知后觉的感到了阵浓厚寒意。不仅仅是他背后全被冷汗浸透,寒风吹过时的阵阵凉意,还有种刚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的心惊胆战,和隐隐后怕。
正想着动作,余光瞥见看见截与夜色即将融为一体的玄墨衣角轻轻被拖动了。
是越墨道尊朝他走了过来。
对方何等修为,只看到一步踏出,几乎瞬间,那道高挑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他眼前,如雪似银的长发随意披散下来,有些许极为凌乱的垂落在胸前,与其身上穿着的玄墨衣袍相互映衬着。
浓黑与雪白间交错出种惊心动魄的错位感。
似雪冰凉的手指擢紧顾砚手腕,根本不等他拒绝,同样冰冷又强势的灵力破开他的防御,渗进体内顺着功法运转路线绕了圈。
顾砚没躲,躲不了。
他们的境界差得太多,若是试图抵抗,最后受伤的只会是他自己。
何况对方明显是被他那句“我能重建道一宗”给打动了,才会出手从宁老祖手里救下他,既然想要他做事情,自然不会在现在出手要他的性命。
事实也确实如此。
那道冰凉灵力顺着他的经脉,跟着他平时修炼运转的功法路线转了圈,终于在确定他修炼了完整的《万物决》后,神色冷淡的扔掉了他的手指。
声音淡漠如水。
“你从哪里获得《万物决》的传承。”
顾砚微微瑟缩了下。
这位道尊不论是灵力和气息,对他而言都太冷太强了些,冷得差点把他的经脉给冻住,硬是缓了两息才慢慢缓过来,“幽篁秘境。”他回答完越墨道尊的问题,见对方沉默不语,神色又冷又淡。
也看不出来究竟是对他这个答案满意与否。
略犹豫了片刻,主动将跟楚月凝他在幽篁秘境里遇到那位前辈的事儿,挑重点的说了几句,包括天音剑的来历、《万物决》的来历。以及那位前辈在得知道一仙宗覆灭后,因为不想彻底断了道一宗的传承,默了半数道一仙宗传承的典籍给他、如今都好好的在他储物戒里放着之类。
在他低声说着这些时候。
对方始终沉默不语的站着,保持着那副不悲不喜,眼神冷淡、没有任何欲/望的模样。
并不太像是对他所说的这些有什么兴趣。
顾砚,“……”
这位道尊的心思,还真是不太好琢磨呢!
明明想给问心剑找主人的是他,想重建道一宗的人里也有他,在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无动于衷的人,怎么还是他?!
他到底是在乎道一、还是不在乎呢。
顾砚沉默了片刻。
确定对方对他说的这些没什么反应,也就熄了将那些拓印着秘境前辈神识烙印的功法玉简拿出来,请越墨道尊过目的心思。只在简单交代完这些事后着重提了句,“这些都还好,唯独那本《炼器谱》,是由那位前辈交给了楚月凝的。”
越墨道尊略动了下,借着夜色看了他眼。
同样的无悲无喜,从里面分不出任何情绪。
顾砚却有种从心底到神魂都被看透了打算的感觉。
但他并不觉得尴尬不自在。
看透看透呗,他只不过是实话实说。
道一仙宗当年的最鼎盛时期,是剑宗、医道、炼器三宗并立,谁也不服谁,各种争相斗艳、又相辅相成,就连宗主都是三宗修为最高的人换着当,越墨道尊若真想着重建道一宗,自然也需要剑、医道、炼器三宗缺一不可。
那肯定不能少了楚月凝手中的《炼器谱》。
他故意提及此事,就是为楚月凝去虞城的安危多争取两分保障。
他就是想让越墨出手保楚月凝,怎么的。
他又不修无情剑道,又没有七情六欲断绝,有想保护的人多正常,他向来都这么光明正大。
越墨道尊看了他眼,并未再开口说话。
只神色冷淡的站在那,真正的面无表情,若非有山间清风自广场拂过时,牵动他的墨色衣角和发丝,随着微风轻轻晃动着。他的状态看上去,更像是座逐渐与麓山、与周围环境相融的精巧雕像。
而并非一个有气息、有想法的活人。
长久的沉默中,顾砚以为自己的打算落空。
见越墨道尊始终静立不动,行了个稍微正式的晚辈礼,试探着出声道,“道尊若是没其他吩咐的话,晚辈就先告辞回去,利用剩下的时间调整状态、准备下一轮的比试了,争取能在试剑大会中夺魁,拿道那枚重建道一需要的‘建宗令’。”
虽说道一仙宗在时,仙盟尚未成立。
若是真正的、声名煊赫的,光是渡劫期大能都有四个,往下大乘、合体、炼虚境少说也得有十数个,门中弟子过万、实力鼎盛时期的道一仙宗,自是不用受仙盟管束的,仙盟也没那本事管得了。
但那样的道一仙宗早就不在了。
在那场被血魔宫和万鬼宗围攻的旷世之战中,彻底的灰飞烟灭,只剩下座夹杂着天火过境后的焦黑,以及血色未尽、寸草不生的废墟,还与麓山遥遥相望。
今时不同往日,他们想重启道一这个名字,就必须得按照仙盟的规律行事,拿到那枚可以开宗立派的“建宗令”。
这是他来参加试剑大会最主要的目的。
“他不会有事。”越墨道尊突然道。
顾砚,“嗯?”
是指楚月凝此去虞城,不会遇到危险么?
随即他略松了口气,虽然他也猜到了楚夫人之所以被困,极有可能是宁家老祖的手笔。如今宁家老祖被越墨道尊出手斩杀于麓山,楚月凝前往虞城应当不会太危险,但心里总是有些放心不下。
毕竟常言道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办法算到自己前路是一片坦荡,还是荆棘暗生,稍不注意就会被绊跟头。
不过有越墨道尊这句话,他确实略放心些。
郑重道谢过后,打算回去打坐修炼。
他有些冷,由内而外的冷,刚刚同宁老祖的对峙并非表面那般简单,对方一出手就将他控制住、在从“宁白眉”这件衣裳挣脱出来之前,也没少折腾他的神魂。
神识攻击向来看不见摸不着,威力却是不可小觑,就如同有人拿着把无形的尖刀,自他神魂上寸寸刮过,造成的疼痛影响远比皮肉伤要厉害得多。
等他从被控制的状态挣脱出来,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阴冷发寒。硬撑着跟越墨道尊说了那么久的话,越久站越是难受至极,头也越来越疼。
只想赶紧回去找个暖和的地方待着。
刚刚转过身,身后传来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顾砚回头看过去,越墨道尊已经不在原地。
他似有所感,抬头朝竖着问心剑的高台看去,果然在那把锈迹斑驳的铁剂旁边,看到再次好缓缓拖曳过的玄墨色衣角。那位目空一切、连世间万物都不放在眼里的道尊,唯独对那把锈迹斑驳的铁剑视若珍宝,不肯让它在麓山暗黑冰冷的夜里孤单的待着,始终寸步不离的守在它身边不动。
如此的珍惜重视……
却只让顾砚感到强烈的矛盾。
他想,真是奇怪呀。
既然如此的重视这把剑,想必是对问心剑的主人,那位道一仙宗宗主感情深厚,非比寻常了。
可若是那样的话。
越墨道尊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道一仙宗覆灭,看着那位宗主死于战火纷乱之中……
最后被人引来天火烧山。
导致其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只剩下这么把剑留存于世,任由风雨侵袭。
顾砚不懂。
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弄懂所有人的想法,对于这种想不通、又同他关系不大的事。
他向来都是直接揭过、不再过多深思探究的。
只隔着遥远的距离,再次冲着问心剑和旁边站着那人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临走前给执法队的人传了讯息,让他们来广场替宁白眉收敛尸骨。
那具脱去宁老祖神魂的躯壳犹如堆烂泥浆糊,就那么软绵绵的堆在那,一看就是非正常死亡。
有些经验的人就能判断出他是被夺舍死的。
顾砚没心思再管旁人的事。
他只觉得山巅的风冰冷无比,宁家老祖对他神魂造成的伤害,让他不仅从内冷到外,浑身还萦绕着种浓烈的、挥之不去的疲惫感。
这会死里逃生,只想赶紧回去房间待着。
要么好好的睡一觉,要么打坐将那种似是深入骨髓、附着在神魂之中的凉意驱掉。
他回到住处,迎面正撞上鱼池滚出来。
——并不是真的滚,而是鱼池的体型太过圆润,小跑起来真的很像是在地上滚动,不过顾砚这会无心笑他,伸手将人一把拽住,“你去哪里?”
鱼池的满脸急色在看到他时消散了些。
“哎哟我去!你跟楚仙君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哪儿去浪了呀,难不成你们还真想天穹为被、大地为席,做一对藏在树丛里颠鸾倒凤的夜鸳……唔、唔唔……”话还没说完,被顾砚黑着脸捂住了嘴,使劲儿挣扎着,不停地挥舞着双手双脚。
“唔……泥、泥赶紧……放开喔。”
顾砚冷着脸将他放开,“什么话都敢说!你再敢这么口无遮拦,信不信我动手禁了你的口舌言语,让你三天三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鱼池自知理亏,却仍不肯服输。
“呸、呸、呸”的噗哧了会,试图用声音压倒顾砚的气势,“这件事到底是谁的错,啊,到底是谁的错。你们两个大半夜的不好好待在院子里睡觉,跑出去乱晃悠什么晃悠。
你知道我半夜醒来发现你们都不在屋里,我有多尴尬吗?!我一边觉得你们是出去幽会不想带着我、一边又担心你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出去找你们吧,又怕你们真是出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我要是找过去打扰了你们的好事,不得被你们各种看不惯、日后想方设法的找我麻烦。
不出去找你们吧,又怕你们遇到什么危险,万一你们真在外面遇到了危险,跟人苦苦战斗求生,搞不好还会因此受伤、甚至可能丢了性命的时候,我却自己一个人在屋里睡大觉,你让我心里怎么过意的去!”
“你们俩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朋友呀?”
吼着吼着,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吓得。竟然兀自红了眼眶,看着像是要哭的模样。
顾砚见他担心,心中一暖,略叹了口气。
“之前确实是有急事来不及通知你,何况也只是楚月凝离开了,我这不是想着回来跟你说嘛。”
鱼池是典型的你越安慰他越委屈,越委屈他就越是要哭,拿胖手胡乱擦着眼泪,呼哧呼哧的跟他生气。
“我不管!我就问你这件事是谁的错。”
顾砚,“……”
他有时候是真拿鱼池没有办法,只能略有些无奈的叹口气,“我的错,我就该半夜把你从被窝里拎起来,让你顶着麓山的凉风,跟我去送楚月凝下山行了吧,我记着了,以后肯定会这么干。”
鱼池抽抽噎噎的假哭猛地顿住。
硬是愣了片刻,才扭扭捏捏的开口,“那倒也不用,等你们要是遇到危险了、可以喊着我过去帮忙,要是纯粹出门去看星星看月亮,就临出门时跟我说声,别让我自个儿待在屋里担心你们就行,这大晚上的,我也不是太愿意跟着你们出去吹风。”
说着看顾砚脸色苍白,又关心他是怎么回事。
顾砚在门口抖了抖,“进去再说。”
半柱香后。
顾砚换了衣裳,将那块离火玉重新找出来、戴到胸口捂着,端着刚泡好的热茶坐下,指挥鱼池关紧门窗,免得半夜的冷山风呼呼的往他屋里刮。
等稍微感觉缓和了点,才慢慢跟鱼池说楚月凝下山之事,“楚夫人没回他的书信,月凝担心她可能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赶回虞城去查探情况了。”
鱼池闻言,略点了点头,“也该如此。”
楚夫人向来对楚仙君是最好的,也是楚家唯一肯对楚仙君好的长辈,闻言忍不住跟顾砚感叹道,“若没有楚夫人,也就没有楚仙君今日了,她要是真出了事,楚仙君只怕是会难以接受,只希望她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没来得及才好。”
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
皱着眉头犹豫片刻,拍着大腿站起来,“不行,我得给我爹传个消息,让他往虞城传道命令,派几个人过去看看楚仙君需不需要帮手。”
说干就干,当真从储物戒里取出个精巧非常的机械鸟,打开肚子里的机括写了张纸条放出去。
等消息传完,才回来继续问顾砚,“你又是怎么回事,送了趟楚仙君下山,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瞧瞧你这脸都快白成纸了!”
顾喝了口热茶,“我碰到了宁白眉。”
“啥?!”鱼池登时怒了,拍着桌子站起来,“该不会是宁白眉对你发动了神识攻击吧?!他想对你做什么,难道他不知道在试剑大会期间,麓山禁止在试剑台下私斗的,简直岂有此理!不行,我得找执法队的人举报他去!”
“最好是能取消他的参赛资格才最好!”
“不用。”顾砚出声拦他。
鱼池怒气上头,不愿就此罢休,“怎么不用,必须得举报他,不然他以为自己能无法无天……”
“宁白眉已经死了。”顾砚语气平静。
鱼池还怒着,压根就没注意到顾砚说的什么,“就算他死了也不行……哎。不对,你说什么,宁白眉死了?”他的胖脸上露出了惊讶神色,猛地吞咽了下口水,“宁白眉是真的死了哇?!”
顾砚点头,“嗯。”
真死了,死的透透儿的。
估计那些执法队的人已经找到了那堆肉泥,在开始查探宁白眉的死因,如今还没有找过来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应当是越墨道尊还在守着问心剑,在执法队找过去的时候解释了缘由。——挺好的,省的他还得费劲儿让执法队的人相信他。
毕竟,话痨的鱼池已经够他招架的了。
听他说完宁白眉的死讯,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脸色略微变了两变,叨叨叨的猜测个不停,“怎么回事啊,不会是白眉想动手杀你不成,最后被你奋起反杀了吧?!哎哟我的个乖乖,顾砚你是真的厉害完了,之前还说什么碰到宁白眉胜算不高,我居然还就真信了你,啧啧啧,结果呢……”
“你看看,等你们真正遇上了,结果还不是你赢了?!那么大个宁白眉呀,你说杀就杀,杀完还能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自己慢慢走回来睡觉?哎,顾砚来,你跟我详细的说说看呗,那个宁白眉奇奇怪怪的,不是神识攻击特别厉害么,你怎么赢了他的?”
也幸亏他陪着说话,顾砚欲裂的头疼稍缓。
浑身也不像之前那么冰冷无比,稍微被胸口的离火玉,和手中的茶碗捂热了点,乐得有鱼池在旁边叽叽喳喳。
闻言轻声笑道,“要不你先猜猜看?”
鱼池老实的答道,“我猜不到。”
他这几年跟着顾砚和楚月凝,天天看顾砚捣鼓那些藤蔓,也没能搞清楚那根吸血荆棘怎么就突然那么厉害了。
怎么可能猜到顾砚是靠什么反杀宁白眉的。
他倒是想猜,也无从猜起呀。
顾砚喝了口茶,跟他说起宁白眉不是宁白眉、而是早就被宁家老祖夺舍的事,“我猜他夺舍宁白眉的事很可能被楚夫人察觉到了,才会动手囚禁楚夫人,不过他对楚夫人这个儿媳向来是满意的,毕竟宁家后辈里唯独她性格果断,修为又高,能够支撑起门楣。
因此我猜宁老祖最多设下禁制将其囚禁,并不会直接动手杀了她,月凝此行回虞城必然能查明此事,他怕事情直接暴露了,才会选择在今日对我动手,想换个壳子延缓夺舍之事爆发的时间。”
但这样一来,顾砚就又有了想不通的地方。
只要夺舍一事有被察觉到蛛丝马迹,就算宁老祖弃了宁白眉、而占据了他的身体,恐怕也会引起楚月凝和楚夫人的注意。——他不相信若宁老祖真夺舍成功占了他的身体,楚月凝会丝毫不对劲都察觉不到!
到时候,他们还都在麓山参加试剑大会。
宁老祖就不怕惊动仙盟之人、请了越墨道尊做见证,当场将其神魂自从他的身体里揪扯出来么?!
还是宁老祖就真笃定了越墨道尊不会插手此事,才敢如此肆无忌惮、明目张胆的冲他下手?!
或许真是这样。
也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想起因越墨道尊放任而覆灭了的道一仙宗。
顾砚忍不住轻轻叹息了声。
鱼池也跟着他叹气。
其实关于越墨道尊和道一仙宗的事情,他知晓的要比顾砚多那么一丢丢。
双方并不止是住的近了点那么简单。
越墨道尊,曾经也是道一仙宗的弟子。
算起来,他与那位死在战乱之中的仙宗宗主,还是同门师兄弟、不仅都出自剑宗,还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得管那位宗主正经叫声师兄。
当年越墨道尊的无情剑道尚未大成时,同他师兄的关系最为亲近,两人也曾携手闯荡天下、在修真界创下赫赫威名。只是后来随着越墨道尊的修为越来越高,无情剑道修炼的越来越圆融,同他师兄关系也就越来越疏远。
最后师兄弟两也不知道为何闹得不欢而散。
越墨道尊从道一仙宗搬出来,住进了麓山。
他们家老祖宗给他讲这些往年故事的时候。
边啃着手里肥得流油的烧鸡,边皱着雪白的眉毛跟着感叹,“说起道一仙宗的覆灭,着实在我们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我也是没想到麓山的那位……竟然真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兄弟惨死、师门覆灭而无动于衷,无情剑道……哎,那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哟。”
“哎哟,我的乖孙孙哎!”
鱼家老祖宗边啃着烧鸡,边将他当时还能勉强称之为小脸的胖脸蛋捏得满是油光,“你可千万要记得,绝对不能碰无情剑道,也不能碰修无情剑道的人,要是遇见了、赶紧撒丫子跑,有多远跑多远,他们可比妖兽鬼怪可怕多了……”
“哎呀,当真是可怕至极,可怕至极呀!”
当然这些道尊的旧事,仙盟都不允许外传。
怕影响道尊的名声。
道一仙宗的覆灭,损失了多少高手在里面。
仙盟成立时,守一道长还没到渡劫境,他们最需要个实力强悍、形象完美的道尊,作为替他们撑起这片天地的人,让他们能够放手去清绞血魔宫和万鬼宗余孽。
能平定五洲四海、所有修士和凡人的慌乱。
是绝不想听到任何有关道尊“冷血无情、薄情寡义、心硬如铁”的言论出现,让本就动荡不堪的修真界变得更杂乱无序、灾祸频发的。
当时不许,时至今日,也还是不许的。
就算有人知道,也不敢大张旗鼓的宣扬。
鱼池也不敢。
他自来胆子小的很,这种可能得罪仙盟,给他们鱼家惹祸的事儿,他是最害怕不过的。如今他们又在麓山,道尊的地盘儿,他哪敢把这些话说给顾砚听,只在听完顾砚讲完自己怎么求得越墨道尊动手的来龙去脉后,无限惆怅的感叹了句。
“世上渣男千千万,无情剑修占一半呀。”
顾砚轻笑,“哪来那么多无情剑修?”
想修无情剑道需要断情绝爱,抛却掉自身的七情六欲,这点本身就是极难,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被功法反噬,难以大成。因此虽说无情剑修的剑比其他人都更利、更凶、更快,愿意修无情剑道的人也很少,毕竟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他们都有七情六欲、爱恨情仇。
天下大道三千,没必要为了修个剑道、连人都不做了。
数遍整个仙盟,恐怕也不过那么寥寥数个。
嗯,最出名、也是最厉害的就是麓山这位。
鱼池哼哼两声,张嘴就来,“画本里呗。”
“不信你自己去看,今儿牡丹仙子为了求她修了无情剑的夫君回心转意跳了崖,恰巧被山下的毒荆棘戳瞎了眼睛,孤苦伶仃的带着孩子在凡世间艰难求生。
明儿就是桃花公子被他修无情剑道的好友祭了剑,等桃花公子彻底死透了,他那好的无情剑道也就大成了,从此打遍天下无敌手,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要么就是碧湖仙子、莲花仙子……就连无情剑修家里养的兔子、狸奴等小可爱们也难逃厄运!”
“迟早有化成人形被主人荼毒的时候……”
“好了好了。”顾砚赶紧出声打断。
他对这些画本里的虐恋情深没兴趣,将手里端着的茶碗放下,“三更已过,我也困得很了,要不你还是早点回房间休息,明儿你不是还有场比试?”
鱼池打着哈欠,“行,那我回去了。”
然而这一晚注定是不会平静的。
先是鱼池刚打开门,就瞧见天边闪烁着颗极红、极亮,比他拳头也差不多少的硕大星光,吓得他赶紧拿手背揉了揉眼睛,害怕是自己看错了,撑着门框、牙齿磕碰着喊顾砚过来看,“你快来看看,是我眼花看错了,还是那真是荧惑呀?!”
顾砚皱眉,起身过去。
只见在天边闪烁着红光的,正是灾星荧惑。
荧惑啊!
他深吸口气,感觉身周的寒意更甚。
就那么两息之间,鱼池的脸色都吓白了。
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他白胖圆脸滚落,很快在脖颈处凝起层潮湿,脸色难看的很,双手紧紧拽着顾砚的袖子,“怎么办?!”
那可是荧惑。
代表着不可躲避灾祸的荧惑呀!
传说荧惑现世,必有灾祸降临。
轻则满城灭绝、鸡犬不留,重则山崩地裂、毁天灭地!
而第一个看见它的人,必死无疑!
鱼池都快被吓哭了,“我还不想死啊!”
“没人要你死。”顾砚脸色微沉。
荧惑降世,确实代表着灾难,但这灾难可大可小,或许只是场普通的洪灾瘟疫也说不定,且其发生的地点尚未可知,没必要提前自己吓自己,等事情到了跟前反而不知如何应对。
他凝神盯着那颗荧荧如火、越来越红的星辰片刻,心里那点不安终于落到了实地。——他之前还一以为他的不安是被宁家老祖盯上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居然是应在这颗荧惑星上了。
顾砚深吸口气,拽着鱼池出门。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了。
荧惑现世,还那么的显眼夺目,几乎能与日月争辉,整个麓山都被洒上了层如血的红光。有人比他们察觉的更早,有人是被身边的人推着让看天上,总之陆陆续续的都醒了,心底也都开始生出了忧虑神色,不知道那对应的灾祸对应在何处。
怕牵扯到自己。
也怕在世间某处血流成河,俯尸千里。
顾砚呆了会儿呆,拉着鱼池去了广场上。
宁白眉的尸体不见了踪迹,应当是被执法队的人收敛走了。
问心剑仍伫立着。
萦绕其上的剑意一如既往的正气凌然,恢宏浩荡,连绵不绝。
顾砚没在旁边看到越墨道尊。
不知道是不在,还是不愿意显露身形。
周予安摇着扇子朝他们走过来,“顾道友,鱼少爷,你们也过来了。”
顾砚点头,“想过来等消息。”
仙盟势力庞大,遍布五洲四海的所有城池。
每个城池间都有他们独特的传讯联络方式,一旦哪个城池、或者宗门出事,他们都能第一时间了解情况,并且将消息传递出来。
与其在房间里干着急,各种揣测究竟是哪里出了事、遭了灾祸,不如来广场这边等着,一有消息仙盟的人肯定会直接通知他们。
周予安也是相同的想法。
随手递给他个草编的蒲团,自己在被笼罩了淡淡红光的广场里坐了,看着荧惑当空的景象满眼愁绪,“只希望是场普通的灾祸,不要牵扯到太多的人命才好,若是哪里出现了地龙翻身、海潮倒翻的灾祸,我们倒是能赶过去帮忙。”
顾砚轻轻的嗯了声,心底却越渐沉重。
在所有跟荧惑有关的传说里,都是荧惑越红、越亮、越显眼,预示着的灾祸越是严重。他抬头看向如同在天边挑了盏红灯笼的灾星,再看看自己被其镀上了层血色的衣袖,恐怕不会如他们期待的那么简单。
周予安也知道这点,重重叹息着不说话了。
广场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风碧落带着人过来,原地坐下修炼。
蓝湄心还没醒,不过群芳门也派了人过来。
没人有心思交谈,就这样或站着、或坐着做自己的事,静静等着仙盟的人将何处发生灾祸的讯息传递回来。
他们从夜半三更,等到天色将明。
从那颗如同荧荧烛火的星辰无端而来,等到它满身的红光有盛至衰,再拖着微弱的尾巴消失在天际。
没人说话交谈,也没人起身从广场上离开。
直到将整个麓山笼罩在其中的夜色散尽。
日光从东方层层堆叠的云层缓慢地透出来,照亮世间万物,也照亮了他们脸上、眼睛里的愁绪和担忧。落针可闻的空寂广场上,终于有人试图打破沉默,“那个……今日轮到你们谁参加第二轮比试啦,要不要先前往各自的试剑台做准备?”
众人都循着声音望过去。
说话那人笑着挠挠头,不太自在的笑着,“试剑大会肯定是要继续开的呀,咱们在这等着也没什么用不是,不如该参加比试的人先过去,真出了什么事儿咱们再过去……”
突然有人打断他,“来了!”
众人顾不得试剑大会了,朝广场入口看去。
只见麓山那数万蜿蜒曲折的石阶上,有个身穿仙盟弟子服饰的身影狂奔着、不断往上跑,不消片刻就到了他们跟前。
早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
到他们跟前时,腿一软,直接“噗通”声跪了下去。
广场里众多年轻弟子赶紧往旁边让了让。
都是同辈论交,他们可受不起这般大礼。
避让过后,又都齐齐盯着那喘着粗气的弟子,拿眼神催促他有话快说,那上山来传讯的弟子也不墨迹,边喘着气便跟他们说起仙盟收到的求救讯息,“极地冰原里的兽潮倾巢而出,连夜将北疆、临岳、乌山屠尽,以此北地三城百万人口为祭,展开血屠大阵,祭炼自极地冰原里出来的两只九阶兽王,试图助其突破圣阶!”
“若两只兽王突破成功,则天下必定大乱,盟主特派我等来请越墨道尊出山。”
“破血阵、诛杀妖兽!”
嘶。
广场上是一阵阵连绵不断倒吸凉气的声音。
北疆、临岳、乌山三城尽数被屠尽?!
百万人的血肉为祭?!
九阶兽王!
还是两只!
坏消息来的猛烈而急切,每一个都不是他们能够应付、坦然以对的,叠加起来的威力更是堪比渡劫时的天雷。
一道比一道凶,一道比一道狠。
一道比一道更让他们震耳欲聋,脸白如纸!
众人相互看了眼,无一例外的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愕和恐惧!
九阶兽王!?
九阶妖兽的实力,已经无限逼近于渡劫期!
若是让它们突破至圣阶以上,只怕是普通渡劫期修士都不是对手!何况……遍数仙盟也就只有两个渡劫修为,还有个修无情剑道、根本不愿与他们产生纠葛因缘的越墨道尊!
谁能阻止它们?
谁来阻止它们?!
日头已经完全从层层叠叠的云层中完全挣扎了出来,万丈霞光自东方毫无保留的倾泻而来,明明沐浴着温暖又柔和的光芒,广场中的众人却齐齐打了个冷战。
若那两只兽王突破成功。
若它们自血罗阵中破境而出,顺着河南下!
那仙盟如今的二百多仙门,有谁能抵挡得住它们的肆意凌虐、胡乱践踏?!
没有。
没有人,也没有宗门能。
唯一能阻止它们的人就在麓山。
但他修无情剑道,他的无情剑道还已大成!
他甚至……可能不愿意出手阻止它们。
他们都知道荧惑现世,必定伴随灾祸降临。
就在这个消息被传递上来之前,他们还在心里祈祷着、想这颗荧惑带来的灾祸最好是极微小的,影响不到他们和家族的。
可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它携带而来的灾祸会如此之巨大!
这已经不是会不会牵涉到他们的问题了。
这是稍有不慎,整个仙盟、整个修真界,甚至他们整个人族都可能会被妖兽践踏毁灭,尽数葬身于妖腹的惊世灾祸!
沉重的、犹如实质的沉默中,风碧落一马当先、上前一步,朝着问心剑的方向“噗通”声跪下来,“青城风碧落,携门下众弟子,跪求道尊出手!”
在他身后,不断有人“噗通”、“噗通”跪倒在地。
“群芳门……”
“仙乐海……”
“玉城陆家……”
“万宝行鱼家……”
众多的声音一个一个响起,一个一个的连接成片,最终整整齐齐的汇聚成了一句,“跪求道尊出手,破血阵、诛杀妖兽!”
“求道尊出手破血阵、诛杀妖兽!”
“求道尊出手!”
杂乱响亮的求救声中,顾砚稍微恍惚了下。
他想,当年道一仙宗的那些人,在跟血魔宫和万鬼宗对战厮杀、以至于同归于尽之前,是不是也这样,满怀期待向身在麓山越墨道尊求救,像是溺水之人在濒死前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惜的是,那根稻草没有回应他们。
所以他们都死了,最后葬身火海。
那么现在呢。
那位道尊,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他看着问心剑伫立的高台。
那里的空间似是轻轻扭曲了下,一截绣着繁复花纹的墨色衣角缓缓出现,披散着银发的越墨剑尊姿态随意的站在问心剑旁边,如同他们刚上麓山那日,无悲无喜的眼神穿透广场上所有人,准确无误的找到了顾砚所在位置,与他四目相对。
沉默而悠长的对视里,顾砚似乎从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睛里,看出了越墨道尊的执着和对他的质问:
你能如同你所说的那般,重建道一宗么。
我能。顾砚无声地回答道。
于是短暂的对视结束了。
站在问心剑旁的高挑身影消失了,最后抹衣角彻底消失前,一道冷淡的声音在广场上方响起:
让仙盟盟主来见我。
不论血罗大阵有多血腥、那两只九阶兽王有多凶残,只要越墨道尊愿意出手管,那此事就还有转机。
跪在地上的众人如释重负,眼里有了些惊喜之色。
“是!”
两日后。
顾砚拎着祭拜用的香蜡纸烛,踏上了两百年来寸草不生的道一仙宗境内,戚蓉蓉跟在他身后,环顾四周荒凉无比的环境,“所以仙盟百年一届的盛事,这届试剑大会就这么草草收场了?”
顾砚点头,“嗯。”
不收场还能怎么办?那个仙盟弟子带来的消息有两个,第一个是北方三城尽数被屠,有人试图利用百万人的血肉喂出两只圣阶妖皇,转而来对付他们。
第二个仙盟各地都遭遇了不明身份的人袭击,包括风碧落的所在青城派、周予安宗门所在的仙乐海,就连鱼家万宝行本部所在启月山,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攻击……
老巢都被偷袭了,谁还有心思继续比赛。
加上仙盟在北疆、临岳、乌山三城步防的弟子尽数被灭,他们不得不从其他地方调人过去支援破阵,试剑大会当场被叫停。
什么时候继续,还得日后看情况再另行通知。
戚蓉蓉接受了这个事实,又问他,“可是师兄呀,这地儿满地焦黑、连最容易成活的杂草都不长,灵植灵米肯定都是种不活的,你确定咱们要将宗门安在这里吗?”
顾砚面色沉重,“确定。”
他不仅要将宗门安在这里,这整件事还刻不容缓,不能再拖了。——这已经不仅仅只关系到他们接手了道一仙宗传承的问题,他用重建道一宗的事求得了两次越墨道尊出手。
若是他做不到,估计离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哎。
他心情沉重的叹了口气,继续沿着荒路前行。
走到某个满是焦黑的山坳里,突然感觉储物戒里有什么东西悸动了下,顾砚将储物戒指打开,从里面取出来颗通体泛着奇异天青色的石头来。
他看看那个坑,又看看石头,垂头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