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秘药
夜色已深,晚风正凉。这间屋子狭小破败,四壁漏风,隔音也极差,醉后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很难想象,明野就在这里住了十年之久。
周照清充耳不闻,讲到要紧事时也正经了起来,他低声道:“掌柜托我给您带个消息,说是太后有个侄孙,已经乘船行至金陵,再过不久,就要到望京了。”
明野应了一声,搁下手中的《玉烛宝典》,起身拨了拨灯芯,火光骤然变亮。
周照清琢磨着说:“他这次来,如无意外,是为了那位长公主吧。”
一对适龄的表亲兄妹,千里迢迢携礼而来,猜也能猜得出来为了什么。
明野翻了页书,似乎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周照清拿出一份线装册子,很薄的一本,递到桌上:“那位的家世来历,掌柜催得急,还在查,公子先凑合看吧。”
明野没拿,东西就放在那。
周照清揶揄道:“公子在那位长公主身边多年,是不是就等着这一天?”
掌柜说话做事,向来是只吩咐个命令,不会说明缘由,别的都是周照清猜的。
明野的目光一顿,抬眼瞥了周照清一眼,不置可否道:“慎言。”
他的指尖按在书页边缘,手指修长,指节不算突出,只有掌心覆了一层薄茧。
很难想象,这是一把常年握刀的手。
周照清已二十有五,跟着掌柜的时间,也有六七年了。但只在近一两年才深得信任,与这位明野公子接触。
听闻明野的刀用的很好。
但十六岁入宫之时,他手上的茧都消失不见,只略有一些从小习武健身的痕迹,未有一人怀疑。他的身份是真的,从小被人遗弃后收养,即便再查也查不出什么纰漏,因为孙老头不是他们的人,他就是一个失去幼子,不肯认命,在路上捡了个孩子继承家业的酒鬼。
而明野入宫是为了长公主容见。如若他猜测无误,明野真能将长公主的驸马取而代之,无论真假,到时候木已成舟,泼天富贵,唾手可得。
但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周照清笑了笑:“公子说笑了,不过是在下的些许妄言。”
明野抬眼看着周照清,伸手拿过那本册子。
重生之前,周照清是明野的钱袋子,明野用了他,也杀了他。
至于掌柜,是收养明野的人。
明野八岁时,显露出天神遗族与一般人不同的异象,将换了他、失去依仗的外室肖三娘吓得不轻,看他模样长得好,想将他的眼睛戳瞎了,卖给花楼,赚几个钱。
逃出去后,明野被万来商会的掌柜捡到。
掌柜遍读奇闻异志,一眼便看出明野是遗落在外的天神遗族,喂给他秘药,将他收为养子。
在过去的某些时刻,天神遗族的确在王朝更替,皇位继承上扮演重要的角色。但自从前朝可以打压后,天神遗族就销声匿迹了。
掌柜富可敌国,也想拥有这天下。本来想将明野当做圣子,效仿先人,打着天神教派的名头。
不过略过了一两年,他就改变了想法。
这个办法太难了,而长公主容见的孩子将会成为下一任皇帝,不必那么麻烦。
深宫之中,何其危险,掌柜不可能亲身犯险。
而明野凑巧合适。
周照清又拿出一个药瓶,递给了明野,是这个月的秘药。
明野必须按时服用。
周照清将话和东西都带到了,也没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
明野将那枚药丸吞了下去,这是掌柜制衡他的手段。
重来一次,他没打算和掌柜再斡旋那么久。
只是处理这些从前做过的事,明野觉得无聊。
周照清知道的不够多,即使是猜对了方向,也猜不出来“取而代之”,究竟是谁取代谁。
可惜了,容见不是一位公主。
明野很清楚这件事,之前也不觉得有什么。
他不在乎长公主,也不在乎掌柜。
现在却莫名觉得有些令人作呕。
*
第二天,容见欢天喜地地去程老先生处领了日后要用的课本。
作为一个决心上进的好学生,容见踌躇满志地翻开新课本,觉得以后这就是新的开始,新的未来。
从开始到放弃,容见只用了一刻钟。
——根本看不懂。
之前学的诗词歌赋还算得上朗朗上口,容见连蒙带猜,总不至于连意思都不明白。但这些经史子集,晦涩艰难,实在不是容见一个文盲能驾驭得了的。
容见绝望地想,他能不能和程老先生商量一下,参考自己的文化水平,再找一群七八岁开蒙的小孩,凑一个学前班成吗?
显然是不成的。
容见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一个更比一个深。
他是想要重新开始,但很明显这个开始的水平有些太低了些,他对自我的认知水平不太够……
容见愁容满面,想了半天,终于决定笨鸟先飞。
他要补课!
下一个问题是,他该找谁当补课老师呢?
太平宫中,有学识的人不算少,但每一个都以为长公主容见才学兼备,文采风流。一旦暴露,无疑是把自己的把柄递到别人手中,兴许还会被怀疑是否是长公主本人。
而从宫外找个人,或者去宫外补习,更是天方夜谭,不可能做到。
思来想去,容见发现,好像只能拜托一个人。
——男主明野。
只有明野知道长公主本来的学识都是假的,真实水平糟糕。容见虽然糟糕得有点过分,但不会像面对其他人那么明显。
但,容见本来是打算远离明野的。
再三犹豫后,容见还是决定,先度过眼下难关,别的再说。
容见本来准备叫个小太监给自己传信,把明野找来,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既然是拜师,还是自己三顾茅庐,亲自上门去见未来的先生明野。
四福很快就打听到了明野的住所。
容见换了身简单的裙子,披上披风,去了那个小院子。
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明野。
眼看着有侍卫巡视到这里,容见慌不择路地推门进去。
他呆了一下。
这是容见第一次进明野的房间,这里不说是家徒四壁,也能称得上贫无立锥了。
房间狭小背光不说,里面仅摆放了几件破家具,床的大小不足自己的三分之一,连桌子腿都是摇摇晃晃的。
容见被男主的贫穷深深的震惊了。
他寻思着,还是要资助男主一些银两,否则生计太过艰难。
然后又乱七八糟想了很多。
比如到时候该如何说服明野当自己的先生。
从上课作弊,贪慕虚荣,到病中听了圣人之言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拒绝弄虚作假,再到心怀天下,想要认真学习,所以找个老师补课,也是一个挺完整的成长经历。
容见满意地想。
他又等了一刻钟,明野还是没有回来。
是还在当值吗?
反正他的时间很多。
明野回来的时候,在门前停顿了一瞬。
有人来过。
推门而进,房间里多了个人。
明野低下头,审视着那个意外来客。
他睡着了。
睡着的时候,他总是太不安分,姿势很差,脾气很坏地解决所有令自己不舒服的事。所以金钗即将从头上滑落,挽着的鬓发一大半垂坠在身侧。他双手伏在椅背上,口脂又蹭到袖子上,缺了一块。裙摆也乱七八糟,腿上的系带散开了,罗袜松松垮垮地堆在脚踝处,露出很少的一截小腿,肤色莹白如玉,还留有带子曾经系过的一圈红痕。
什么地方都能睡着。
明野平淡地、冷淡地想。然后伸出手,碰了碰他垂着的眼睫。
他没想太多,没有做这件事的理由,只是单纯的行为恶劣。
每个孩童都曾尝试过的坏事,明野没有做过,这是第一次。
很软,有点像蝴蝶的鳞翅。
然而再不警惕的蝴蝶,被人抚弄翅膀,也会察觉到捕食者的靠近。
容见骤然惊醒,他仰起头,看到明野的脸,还未完全从睡梦中清醒,有点抱怨地说:“等了你好久,睡得脖子都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