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联系
之后的几天里, 容见难得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日子。
不用上学,不用化妆,不用出门, 也不用和外人勾心斗角, 讲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每天睡到自然醒,再同替他诊脉的竹泉聊些无关紧要的民间俗事。
竹泉常年以僧侣的身份在外行走,倒是知道不少趣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容见才穿来的时候大病了一场, 当时他不在护国寺, 所以没有前来诊治。
容见时常抗议他开得药太苦,而且他的病早已痊愈, 根本没有喝药的必要。
竹泉是个修士,不是不通情达理的老大夫,耐心地同容见讲道理:“殿下.身虚体乏,时常无力,坐卧之间, 有时头晕,本是缺少饮食的缘故。这样长久清减下去, 身体难免会有亏损, 只有药补。”
一旁的周姑姑已然要落泪了:“殿下受了这么多苦, 连身体都不好, 日后去了下头, 我都不知道有何颜面再见小姐。”
又对容见道:“殿下千万要听从修士的话, 每日的药汤是万万要紧之事。”
容见:“?”
他偏过头, 见竹泉低眉敛目, 唇角含笑, 一副慈悲模样。
这光头和尚!
实际上, 周姑姑在不在意的问题不算很大,因为明野每天都会来监督他喝药。
虽然明野是他的贴身侍卫,但也不能自由出入公主寝宫,甚至连长乐殿的大门都很难进。
所以每次都是坐在那株桂树上,用桂枝敲响临近的那扇窗户。
容见听到响动,就会打开窗,看到外面的明野。
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多了,一度让容见觉得长乐殿的守卫很少,整个宫殿的防御漏的像个筛子,幸好凶手想的是用疯马杀人,不然自己可能在睡梦中就被刺客噶了。
为此他还特意问过周姑姑。
周姑姑笑着道:“殿下是才经历了过那些事,心有不安,但不必过于烦恼。长乐殿共有三个门,正门有十个侍卫,两个指挥,轮流轮值。而两个侧门也分别有四个侍卫和一个指挥当值。来往出入都要出示腰牌,宵禁之后更是丝毫声响都必须前往探查。”
最后的结论是:“咱们长乐殿如铁桶般滴水不漏,连个老鼠都进不来,殿下大可放心。”
容见:“……”
真的假的?
就算看门的侍卫都是平庸之辈,当值也不尽心,但好歹也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总能抓住想要浑水摸鱼进来的人。
而明野来去自如,守卫甚至没有发觉。
明野口中的“略通武艺”和他理解的那个略通,大概、应该、可能不是一回事。
也是,容见想,毕竟明野都能一刀将疯马毙命,一息之间,干净利落。
作为这个世界唯一钦定龙傲天,男主角武力值高一点怎么了!
容见很快用合理的理由说服自己。
而明野虽然每日都来,但也不是都会停留很久。公主遇险生病,宫中诸事繁忙,他也有事要做,似乎来也是抽空。
午后时分,容见待在寝宫里,昏昏欲睡,却没有睡,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窗户很轻地响了几下,容见如梦初醒,他推开窗,看到桂树上的人。
幸好是年年常绿的桂树,冬天也不会落叶。
容见这么想着,站起身来,弓着后背,小声道:“等一下,你待在那就好了。”
明野便停在那看着他。
容见的病早就好了,暂时不用再卷学业,又没什么要烦恼的事,此时精力过剩,很想活动手脚。
他提着裙角,从那扇完全打开的窗户钻了出去,稍稍稳住身形,坐在了窗台上。看了一眼四周,觉得大约是安全的,便偏头靠在雕花的窗棂上,脸对着明野。这么折腾了一小会儿,脑袋又被磕的有点痛,便将榻上的小软枕捞了出来,垫在后脑勺,就很舒服了。
容见说:“今天怎么来得好早。”
明野点了下头:“当完值了。”
容见有点认真地说:“姑姑的汤药还没煎,本宫可不会催她的。”
又说:“本宫现在好好的,连竹泉都说不用再怎么喝药了。”
明野低着头,看着容见摇晃的小腿,时不时踢到自己的袍子,本来就这么安静地听他说话,闻言道:“殿下怎么又骗人?”
容见道:“什么是又?”
明野漫不经心道:“那位竹泉修士明明说的是,殿下身体虚弱,要用药补才对。”
他怎么连这个都听到了。
容见有一瞬的紧张,怕自己的身份暴露,又庆幸周姑姑平日里也很小心谨慎,不会将那些诉之于口,而是彼此间心知肚明即可。
他放下心,想起昨日竹泉同自己说过的话,他们还聊了好一会儿。
竹泉是个闲和尚,他是个闲人,只有明野很忙,容见半是转移话题,半是有几分认真:“你下次来了,敲敲窗户就好。”
明野瞥着他的脸,不紧不慢问:“可是殿下和竹泉修士还在说话。”
容见不假思索道:“让他出去就好了。竹泉闲着也是闲着,还是去念经吧。”
明野笑了一下:“听闻竹泉修士是当世少有的行医名手,他说的话,殿下总是要听的。”
容见的脸皮没有那么厚,谎言被人当面戳穿也能从容不迫,只好狡辩道:“他是那么说,但是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
明野靠近了些,他伸出手,握住容见的手腕。
容见吓了一跳,连身体都弹了起来,后面靠着的软枕都顺着窗棂滑下去了。
但准确来说,明野并不是真的碰到了容见。
他的大拇指和中指圈在一起,虚握住了容见的手腕。
容见的手腕那么纤细,即使是这样,也没有碰到他的皮肤。
明野平静道:“殿下这么瘦。”
容见晃了晃手臂:“有的人骨头就是细的……”
以此辩驳明野的论证是不对的。
明野随意地点了下头,神情平淡,松开容见的腕子,然后抬起手,手掌张开,一刹间便靠得很近了,几乎要将容见的脸包起来。
对于一般人而言,突然出现在面前、填满视野的东西,总是会觉得害怕。
但这个人是明野,容见就本能地没有太大感觉。
可能最开始的时候,容见觉得自己看过《恶种》这本书,他了解男主的品行,知道对方不会随意杀人,但总是想要远离。而在此之后,这个人又像是哆啦A野一样什么都可以做到,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会挡在自己面前。
容见变得没有那么了解这个人,却反而会信任和依赖。他不再是一个知道全部的读者,而是以另一个身份认识明野。
迎着光,透过指间的缝隙,容见看到明野的脸。他的脸被翠叶绯袍映着,肤色冷白,五官轮廓极深,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很难忘记的英俊。
他做这样僭越的事,语调也没什么变化,依旧很平常:“脸也这么小。”
容见的心中涌上一些很莫名的感觉。甚至他们之间都没有那么靠近,没有突破一般的社交尺度。
但是他们之间,他和明野之间,正在建立一种不同寻常的联系。
一个人用手指的长度测量另一个人的手腕,他用手掌大小比对自己的脸。
无法用言语表明,只能凭借人的直觉、感官、心跳,察觉到的、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东西。
容见缓缓地眨了下眼,他们离得那么近,近到垂下眼眸时,浓密的睫毛就会在明野的掌心留下痕迹。
那也只是一闪而过。容见不明白那些是什么。
明野怔了怔,他的手原来是很稳的,竟抖动了一下。
没有缘由的,明明已经精准地测量过容见的脸,明明容见也没有再反驳,他却没有移开手。
他问:“殿下总是骗人,是小骗子吗?”
容见只是那么看着明野的脸。
但看得越久,迎着太阳的时间也越长,容见的眼睛也因此而疲倦。
强烈的阳光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溢出一些很少的生理性眼泪,泪水让他看到的事物折射出不同的棱块,像是有了些支离破碎的意味。
在这样灿烂的阳光下,明野似乎还是阴郁的,像是连绵的雨。
其实他们相处的时间不算少,但容见几乎没有觉得明野有过真的开心的瞬间。
容见恍惚地想到《恶种》原文的结局。
“明野批完桌案上的最后一封奏折,此时已是丑时过半。他一贯不太用仆从服侍,一个人沿路走回寝宫。清华殿门前只守了一个太监,替皇帝打开门,迎着他进去后又合上,继续在门边打瞌睡。殿内灯影重重,明野经过时熄灭了那些烛火。等走到床边,整个宫殿都暗了下来,没有一丝光亮。被子是冷的,新帝厌恶别人碰他的贴身物件是阖宫皆知的事,是以不会有人胆大妄为到送上暖床的人或物。
在这样的寂静中,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明野很寻常地躺在冰冷的床上,安静地睡着了。”
这是明野作为新帝的一天。
很多读者对这个结局不满,认为前面打拼事业的时候都爽了,称帝后当然应该是酒池肉林,美女如云,万朝来贺,怎么显得这么冷清。
作者顶着骂声回复道,古代称职点的皇帝生活本来就是这么辛苦,而且男主就喜欢这种平平淡淡的社畜皇帝日子不行吗?
又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作者终于悔改了,他说会写番外,解密龙傲天男主之前的生活,以及日后的幸福时光。
读者等着《恶种》的番外。
容见也在等。
但作者大概是觉得自己完结了一篇热文,赚了一大笔,应该好好休息,享受生活,说好的番外鸽了几个月也没动静。
渐渐地,连那些失望的人也不在评论区争吵了,他们都忘掉了《恶种》,去看别的书,喜欢别的主角。
容见偶尔还会回去看看。
想起这些,容见心脏突然泛起酸涩,像是猝不及防地吞下一个熟透了的柠檬。柠檬的颜色那么好看,但尝起来那么酸。
他疑惑地问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明野,你喜欢什么呢?我想要送给你。”
明野垂着眼,收回了手,他没有回答。
*
那天过后,容见非常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那么尴尬的问题。
就算是要送人礼物,也应该自己想出对方喜欢什么,投其所好,才比较有诚意吧。
他问明野喜欢什么有什么用,明野最后都做了皇帝,坐拥天下,喜欢什么得不到。
幸好明野没再提起,容见也装成若无其事,微妙地当做那个问题没有存在。
而经过几日彻查,校场疯马案似乎也得出了结果。
章同知负责协办此案,先后向太后皇帝一一陈述本案前因后果,皆冷静理智,有条有理。现在轮到向那位娇弱的长公主禀告,反倒有些踌躇不安。
相熟的下属开玩笑道:“大人莫不是怕吓到了公主殿下,所以才如此不安?”
章同知瞪了他一眼:“谨言慎行,胆子肥了是不是,也敢说主上的闲话。”
实际上宫中大部分人都这么觉得,公主确实尊贵,但那尊贵是将他摆的高高在上,却没有权力。
上次与公主隔着幔帐见了一面后,章同知却不那么觉得了。
那位长公主绝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
但无论如何,自身职责所在,章同知还是派人去了长乐殿,拜请与公主见面的时间。
公主依旧约他在寝宫内见的面。
这一次与上次也有不同之处,公主已经病愈,今日穿了一身石榴裙,坐在软塌上,桌上摆着棋盘,他一人持双子对弈。
进来的时候,章同知第一眼看到公主半偏着的侧脸,雪肤乌发,黛眉朱唇,端庄持重却美的令人失神,忙低下头,向公主请安。
公主也不看他,只轻声道:“同知是替本宫办案,何苦劳累,坐下说吧。”
章同知没有推辞,搬了个矮脚椅子坐在远处,一字一句道:“那日公主提起有个小太监踩了您的裙子,臣等立刻前去捉拿,没料到抵达的时候,那小太监已经上吊自尽,咽了气。后来又审问了他的同乡,说是那人前些时候对公主言辞间颇有不敬之语,因公主罚了他,他心生不满,竟产生了如此胆大妄为的念头。”
长公主落下一子,与棋盘相撞时发出清脆的一声,他轻描淡写道:“哦?死了还要诋毁本宫?”
章同知额头滚下一滴冷汗:“此等污言秽语的狡辩之词,当然不可能记入证供中。臣等又从周姑姑手中拿到了当日公主所穿之裙,将那匹马的尸体,以及当日众人见到的情形一同呈给了太医院与畜牧所的诸位先生大夫。终于知道缘由。此时不是马匹交.配发……”
说到这里,章同知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
可能是骤然想起来公主还是个深闺中的小儿女,章同知悬崖勒马,没有继续说下去,沉思片刻后改口道:“那谋逆之人给那匹马投喂了有毒的饲草,又在殿下的裙子上涂抹了令吃下饲草发狂的药物,才招致这一桩祸事。”
“臣等又搜查了他的屋舍,将他所识之人一一审问,都找不出他与别人串通勾连,谋害殿下的证据。所以,大约是他真的心怀怨念,神志不清做下的谋逆之事。”
说完后,章同知微微抬眼,不动声色地观察公主的神情。
这样的结果,显然不可能令眼前的人满意。
因为这是一个小太监无法做到的事。他从哪里得知公主当日会前往校场,又如何潜入御马监投毒,甚至这样的毒药从何而来,桩桩件件,都无法解释。
这不是真正的结果,但上头的意思是没办法再查下去,就得在这停着,就得这么结案,哪怕身处险境的是公主。
他深知此时背后的凶险,不知隐藏了哪位大人物,但也觉得奇怪。无论是皇帝、太后,或是朝中大员,都没必要用这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做这么不靠谱的事。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
章同知瞧见公主微微皱眉,以为他是不满此事,正准备磕头谢罪,却见公主双手往前一推,将棋局全打乱了,似乎是因此而烦恼。
公主站起身,走到妆奁前,挑挑拣拣了一番,章同知听到金玉相撞的声音,也听到公主说:“在宫中办事,看起来风光,其中种种艰难,外人如何得知?本宫知道同知的辛苦,也不为难了。”
而后那袭石榴裙出现在他的面前,公主微微俯身,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他,是一副珠光宝翠的头面:“听闻章同知与妻子乃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十分恩爱。同知既然替本宫办了事,也该让夫人得些赏赐。”
章同知不知是接还是不接。
公主也没恼,将头面随意放在他的身边,轻声道:“倒是本宫有事相托。”
章同知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长公主容见的一言一行大大出乎他的所料,他不想卷进去。
公主微微一笑:“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本宫闲极无聊,想要些民间的水粉胭脂、新奇玩意。到时候请你们锦衣卫跑跑腿罢了。”
最后,章同知收了头面,也说了锦衣卫就是为皇宫中的主子办事,担不上一个“请”字。
过了好一会儿,容见又重新坐回了软榻上。
桌上的棋局一片混乱,实际上他方才同自己下的是五子棋,装模作样而已。
演呗,演的别人都畏惧自己,以为他城府极深,也算一条能走的路了。
而锦衣卫那边办案的结果,他也早就猜到了。
不是皇帝,不是太后。皇帝做事不会这么不谨慎,他连下毒都是长年累月,等容宁发觉时已经性命垂危,几乎无法动弹了。太后正等着公主嫁给自己的侄孙,延续自己的血脉,再垂帘听政,除非失心疯了,才会在这个关头做这样的事。
至于外臣,外臣如果真的做了这样的事,一是没有理由,二是无论是哪边派系,都几乎不可能毫发无损从锦衣卫那通过。即使主谋逃了,也该有个替罪羊。
办事马虎,又有个天大的人替他收拾烂摊子。
还能有谁?
只有费仕春了。
容见慢吞吞地将黑白相间的棋子一个一个收拾起来,装回容器中。
活着真难。他只是想从大学毕业生过渡成为社畜,老老实实赚点工资,偶尔加个班问题也不大,能有个双休放假就好。
现在全都成了幻梦泡影。
容见撑着下巴,有点痛苦地想,要不还是早点跑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