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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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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见歪着脑袋, 微微皱眉看着明野。

明野站在他的面前,他的个头比自己高一些,头发束得很整齐, 将整张脸都露了出来。很多人都有最合适的角度, 会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最好看。然而明野不是,他是长相完美无缺的那种,无论是什么角度, 看起来都非常英俊。

此时他正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漫不经心地问那些很合理的问题。

很多时候,容见都觉得自己在明野面前可能真的不太聪明, 分不出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如果是有意, 他讲得这么真切, 令容见发现不了半点演戏的痕迹, 那这个人肯定很会骗人;要是无意的,那三两句话就让自己哑口无言, 那他未免也太会欺负人了。

容见是被欺负的那个。

想到这里, 容见决定拾回一些颜面,他抬了抬下巴, 看起来是很矜贵的目中无人,实际却只为了逃避。

容见说:“你好多问题。本宫急着回去上课。”

说完便溜了。

回到休息的院子后, 饭菜都凉了, 容见叹了口气,尝了两口, 还是没为难自己非要继续吃下去。

一顿不吃也没什么。

不过下午就有些难熬了。

容见饥肠辘辘, 气息奄奄地强撑着上课。

幸好他是一个人单独坐在屋子左边, 周围还挡了几扇屏风, 没人能听到他肚子发出的些微声响。

否则又是一次社死。

下了课后,容见闭眼休息,有人在他桌子上敲了敲,他以为是四福来送茶了,想着喝点水充饥也行,结果睁开眼,才发现是明野。

也是,四福扶着宫女回去了,留下来的只有明野。

明野端着一个食盒,另斟了盏茶,推给了容见。

打开食盒后,容见看到里面是一碟刚做好的桂花杏仁糕,他呆了一下:“从哪来的?”

明野说:“找御膳房拿的。”

容见有些疑惑:“你又不是四福,找御膳房拿吃的不是要给银子的吗?”

御膳房的火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烧着,食材不断,但除了皇帝太后公主,还有需要讨好的受宠嫔妃,别的宫都是有份额的。别的人想去要东西,也不是不行,得给钱。

明野将点心端出来,平淡道:“给了点。殿下不是饿了吗?”

容见很想有骨气地说不饿,但是……最后还是决定别为难自己了,捻起一块糕点,填入腹中。

好吃!好吃!好吃!

然而容见作为公主,是不可能知道这样一碟做工精致的桂花杏仁糕到底的价钱到底要多少。

明野看着容见小口小口地吃了糕点,最后留了几块,以为他是吃饱了,没料到容见很小声地说:“味道很好,你也尝尝。”

明野垂着眼,笑了一下:“殿下,臣不太爱吃甜的。”

容见半信半疑道:“真的?”

明野拿了碎掉的一小块,动作不太明显地吃了下去:“真的。”

容见本来就是忍痛割爱,既然对方不喜欢,便将剩下的全都吃完了。

刚将东西咽下去,还没来得及喝茶,先生就捧着书进来了。

明野将桌子收拾好,在上课前离开。

对于容见而言,这本来就是一件小事,他都没太在意,倒是书斋里的学生都很惊讶。

早就听闻长公主身边跟着一个贴身侍卫,据说两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是来到仰俯斋读书后,容见身边跟着伺候的都是四福,他们也没太见过那个侍卫。今日一见,公主与对方的举止间看起来竟颇为亲近。

长公主也太不把他们当外人了!

何况,若长公主真的心有所属,那些或多或少,少年慕艾或是想要攀高枝的世家子弟们,怕都是要梦碎今日了。

容见是真没想到这些看起来芝兰玉树般的同学们能想那么多,吃完点心后,他便很餍足了,认真地听了一下午课,没有犯任何错误,却被齐先生留了堂。

这是什么日子!

容见一边恹恹地想着,一边将昨日明野写的东西交了上去。

对于齐先生,容见还是有些畏惧的。对方不太像一般的教书先生,对长公主总是有所优待,更为宽容。在宁世斋的时候,还不觉得怎么样,来了仰俯斋后,齐先生的要求愈发严格,虽然不至于对他动戒尺,但言语之间颇为严苛,容见的脸皮薄,很不想丢脸。

齐先生问道:“殿下可完成了昨日帖子上的题目?”

容见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齐先生翻阅了一遍,时不时还要抽查其中的意思。

容见不说对答如流,但也算得上流畅。

昨日的文章虽然是明野写的,但模仿了容见的水平,在点题扣题的基础上写的很浅显易懂,且典故都在另一张纸上一一标注。容见今日抽空都看完并记了下来。

看完作业,齐先生却没放容见立刻离开,他将手中的书握成卷,在桌案上敲了几下,问道:“徐耀的事,殿下是怎么想的?”

可能除了明野之外,齐先生是唯一确切知道那事是容见做的。

毕竟当时齐先生发了帖子过来,是想替容见解决掉麻烦的。

容见当时回他说的是不必如此,过几日就会回去上课。

齐先生怎么也该猜到了。

容见想了想,或许是他确实信任这位先生,加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坦白道:“当时想的是,太后有很多个侄孙,这一个离开用处也不大。既然不想再被打扰,不如一了百了。而上次校场的疯马案一事,是陛下失职,没有管好宫中内务。太后便将徐耀提到了明面上,想让本宫同他结亲,那,太后的侄孙再犯一次错,是不是就能恢复以往的平静呢?”

齐先生听完了,一时竟哑口无言。

在此之前,长公主容见一直是没得选择的那个选择。

先帝打下江山后,死得太早,万里河山,看似平静,却只是微妙地维系着平衡。代皇帝费金亦登基后,转而亲近世家,这些年世家更加嚣张,吞并土地,私敛钱财,地方人只知当地豪族,不知皇帝。

朝中阁老不是没有尝试与太后联系,但太后虽与世家大族交往没有过密,但信任的是当初一同破城的将军公侯,她想要掌握权势,却没打算整理这山河。

文人清流近乎绝望了。

而如果日后要有新帝,带来一片崭新的气象,必然是由容见诞育,这点毋庸置疑。

齐泽清作为当年的探花郎,多年来在翰林院默默无闻,近两年才来宁世斋教书,他想要观察长公主容见的资质。

幼主降生后,如能顺利登基,必然是要有人代为打理朝政的。朝中大臣不愿选择太后,那就只有容见了。而如果幼主之母太过软弱,偏听偏信,不明事理,那大胤还是大厦将倾,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但比起亲世家的费金亦,又或者是揽权势的太后,他们也只能在长公主身上一赌了。

寄望于他还未长大成人,性格没有定性,能够被教化,明白事理。

在宁世斋时,齐泽清是失望的。

后来容见转来仰俯斋读书,齐泽清才算重新认识了一次容见,他当然不可能疑心怪力乱神,知道长公主容见已经换了个人,只觉得现在的长公主虽然天真了些,学识也过于浅薄,然而为人处世十分潇洒,且富有仁爱怜悯之心。

但仅此而已是不够的。

然而容见昨日没有旁人的帮助,而是思虑清晰,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与处境,又将太后与皇帝间的关系看得透彻,做成了那样大胆的事。

齐泽清连夜拜见自己的老师程之礼,觉得长公主容见是可造之材。

程之礼未与他回话,只是说他觉得此举可以对得起天下万民,便并不补课。

他看着眼前娇娇弱弱的公主殿下,摩挲着手上的墨迹,不合时宜地感叹道:“要是当年先帝去时,殿下年纪再大一些就好了。”

如果容见当时在所有人心中都是个男孩,那么即使刚刚出生,他也一定会被拥立为新帝,费金亦即使心怀不轨,也只能暗地里动手脚,绝不可能成为代皇帝。但他是个“女孩子”,那就要差一些了,毕竟有违祖宗礼法。但如果年纪再大一些,更通人事,显露出才华与风范,阻碍也会少上许多,说不定就真将他推上了帝位。

容见托着下巴:“能大几岁,即使真的大一些,也不一定是好事。”

齐泽清道:“殿下何出此言?”

也许是容见从来没有想留在宫中,对待所谓的皇位继承问题不感兴趣,所以反而很容易置身事外,以局外人的角度来谈这件事。

他是学理科的,对于历史的了解很局限,但也知道一个朝代,如果幼主频繁继位,八成是即将亡国了。

容见漫不经心地说:“即使继位,也最多不过十岁吧,须得有人辅政。是太后呢,还是现在的皇帝?即使不是那两位,是品德更为高尚的大人。但权利是很可怕的东西,可怕在于,一旦尝到了就很难放手,而辅政之人终有一日会失去这至高无上的权利。一个人的品德再高尚,可以拒绝一次两次,但每日每夜,都要不停拒绝无数次的诱惑,也太难了,恐怕圣人都难以做到。”

他拍了下手,两只手掌合在一起,又迅速分开:“到时候辅政和长大了的幼主一拍两散,大概是散不体面的。”

齐泽清一时竟说不出话。

容见不着边际道:“对了,还有小孩子真的很容易夭折,古代……总之不小心没了,又是一番动荡。”

齐泽清若有所思:“殿下的意思是……不希望以后您的孩子成为幼主吗?”

容见如梦初醒,终于意识到两人谈的还是太平宫这笔烂账,尴尬地笑了笑:“先生想太多了,那些事还早呢。”

他压根就没那个能力,而齐先生也不用着急这事。等再过些年,明野一统江山,登上帝位,是知名铁面无私工作勤奋从不贪图享乐功勋卓著的好皇帝,将天下治理得风调雨顺,万朝来贺。

容见绝不会知道,他这番随口说的“幼主论”会令齐泽清第一次改变想法。

——既然公主已经长大,且性情平和仁善,为人聪慧,为什么不能以太子之礼教之,非要让他生出个容易早夭的幼主推上帝位呢?

*

和齐先生辩了这一场,容见是没记在心上,也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事。

回去后,容见问了那个带回来的宫女怎么样了,四福说是跪得久了,天气又冷,膝盖的问题不大,就是有些淤青,但风寒入体,正发着烧,太医开了药,正在偏院里休息,等病好了才能过来谢恩。容见就从叮嘱四福找个宫女,好好照看人家,一切等病好了再说。

之后的几日,依旧是照常念书,只是容见觉得齐先生越发严厉,非常可怕,简直就像是高三老师,要求他必须了解所有知识,马上就要上考场了。

而实际上容见的水平还不及古代小学生。

到了骑射课那天,容见又重新放假。书斋里的先生们估计是觉得骑射对他而言还是挺危险的,要是再有个什么人再设计公主,凶器随手可拿。而且才出了事,也不吉利,便索性将容见的骑射课再度推后。

容见还有点可惜,和明野一起去湖心亭的路上,他还嘀嘀咕咕:“我还挺想骑那匹专门挑的小马的。”

明野手中捧着书:“等殿下读好了书,就到了那匹马送来的时候了。”

容见绝望道:“怎么所有人都在劝学?”

明野用锁打开最外面的那扇窗,推开后迎着容见走了进去。比起第一次来的时候,湖心亭多了很多东西,那些很琐碎的、容见在这里常待的痕迹。

茶盏、笔墨纸砚、新添的灯火。

明野放下书,坐在对面,打开书,翻看这几日容见在书上留的记号。

容见不明白的地方实在很多。

明野一点一点同容见解释,他大约能猜得出来,容见应该念了很久的书,但是学得东西和这里不太一样。

有什么地方连经史子集都不学?然而他们——明野和容见却使用差不多的文字,根据容见偶尔马虎留下的痕迹来看,他从前用的是更简化了的文字。但容见也不是完全不明白,对于基本的常识,他还是有本能的反应。

明野将这些念头过了一遍,重新在脑中整理,不动声色地继续讲了下去。

容见听得很认真,奋笔疾书,写的非常用功。

但他终究不是古代人,毛笔用得不那么熟练,加上总是嫌累,姿势变来变去,而毛笔也不是现代的中性笔,一个不留心,墨汁就溅到了脸上。

容见隐隐约约感觉脸颊有些凉意,想要用手擦一擦,却被明野制止。

明野说:“殿下,别动。”

容见的手停在半空中,慢慢放了下来,还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明野掏出帕子,用茶水沾湿了,小心地替他擦了擦脸,

容见垂着眼,看到明野的手上拿着那方旧帕子,在自己脸上碰来碰去,动作很轻,他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

明野收回手,拿着帕子,递到了容见眼前。

容见:“……”

好大的一团黑墨,是自己刚刚不小心沾上的吗?

难以想象,人在痛苦学习中会做出什么蠢事。

大约是为了转移话题,容见抿了抿唇,若无其事道:“这个帕子这么旧了,上次还被血浸透了,你怎么还没换?”

明野的眼帘搭着,目光不知落在何处,问得也不认真:“殿下是嫌弃这个太旧了吗?”

容见一扬眉,这个人怎么还污蔑自己:“哪有?我就是,就是觉得好奇。”

明野展开手掌,帕子便摊在他的掌心中。那方帕子真的是很旧了,一看就用了很久,浆洗过无数次,连绣线的颜色也早已消失。

他轻飘飘地说:“没什么必要。”

顿了顿,看到容见不解的神色,又平静地解释道:“我小的时候,家境贫寒,就想赚些银两。因针线易得,便裁了块帕子,想要试试。”

容见有一双很容易被人看穿的眼。与明野和他见的第一面相比,他的演技已经颇有进步,在外人面前,也显得不动神色,胸有城府。

但他得垂着眼,不能被人看到弱点。

而此时此刻,容见就这么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明野,明野那么轻易就能看透他在想些什么。

容见在为他而难过。

明野看得到,却不明白他的难过,继续道:“不过结果是这样,我知道自己没有天分,以后就没再试过了。”

其实没有天分只是微不足道的理由。那么小的年纪,明野就发现,即使他绣的再好,投入再多,也不过是成为商户中的绣娘,终生为其所累,与能得到的相比也不算什么。

他不会做这样得不偿失的事,仅此而已。

容见慢慢地眨了眨眼,连心脏也一同变得酸涩。其实明野很少说与自己有关的事,容见有时候也会忘掉在《恶种》没有开始前,明野的从前究竟是怎么样的。

他本来是天神遗族的继承人,会拥有很好的父母,很多财富,在爱、陪伴、温暖中长大,却因为外室的一己私欲而被偷换了出来,过的饥寒交迫。

那些小说中短短的几句话,是明野至今为止经历的人生。即使以后他会得到再多的东西,甚至这个天下,也无法弥补他曾经失去的年少时光。

容见没有说话,他很难表达此刻的感情,所以不知道说什么,就那么抬着眼,睫毛颤巍巍地看着明野。

须臾后,明野终于开口,漫不经心地说:“我一直没换的理由不过是它还没有碎,偶尔还可以用来擦拭。”

容见怔了怔:“这是你小时候绣的,不是很珍贵很有纪念价值吗?”

容见就是很普通的那一类人,会因为某样物品寄托了当时的感情而觉得珍贵。

所以明野自己绣的,想要赚钱而最终放弃了的帕子也那么与众不同,应该好好保存。

然而这个帕子似乎因为他的存在而饱经磨难。沾了口脂,染过鲜血,前面的倒还好,都没留下什么痕迹,现在碰上了墨汁,怕是洗不掉了。

想到这里,容见蹙起眉,眼睛湿漉漉的,很有些伤心道:“怎么办?帕子弄脏了,这次不会洗不干净了吧?”

明野真是不明白这个人,他也有不能了解的事:“殿下怎么会为了这样一块旧帕子而伤心?”

容见还在想怎么将这块帕子复原如初,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

明野拾起帕子,语气依旧是平静的:“殿下用的墨是最好的,但凡是布帛绸缎,沾了这样的墨汁,都是洗不掉的。”

一瞬间,容见可真是心如死灰。

明野道:“不过有别的法子可以试试,殿下等等。”

等待的时间,容见觉得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明野提了两样东西回来,打开来,是一红一绿的两盒颜料。

容见问:“怎么了?”

明野问:“殿下会画吗?”

容见不明所以,茫然道:“不会。”

明野应了一声,他取了两只新笔,低声道:“冒犯了。”

容见不知道什么冒犯,然而下一瞬明野就将蘸了颜料的笔塞入自己手中,而自己的手也被明野的握住。

明野的体温很低,手指都是凉的,容见微微瑟缩了一下,放松下来,任由明野握住。

他要做什么呢?

明野握着他的手,用颜料在那块帕子上涂抹,他说:“本来是该用金粉的,不过太贵,倒是余了些朱砂。”

容见很快明白他的意思,自己被明野握住的手,顺着帕子上的痕迹,慢慢晕染开一簇斜着入墙的桂枝。

但枝头的桂花不是金色,而成了浓烈的朱砂红。

明野的动作很快,他松开手,尝试以容见的思维哄这个他不能理解的人:“以后臣再看到这块帕子,就会想到殿下为臣画的这树桂枝了。”

其实明野并不会在意那些人生中曾经发生过的事,但他的记性很好,他总是会记住。而在看到这块帕子时,他会想到的可能是容见看向自己的眼睛,那些他现在还不能明白的东西。

容见猝然抬起头,他的指尖蜷缩着,心脏猛烈地跳动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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