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少年时
司衍端着托盘敲响了殿门,得到准许后小心翼翼推开。
少年正站在窗旁,手里拿着一块冰凉剔透的玉片,垂眸观看。
“七殿下,这是大人特地吩咐送过来的。”
听到声音,仇不语才终于抬了抬眸,神情是一贯不符合于年纪的沉静。
他看了眼托盘里的衣服,眼眸里浮起一星半点的疑惑。
书童连忙解释道:“大人说,第一回运行这套功法时身体会自动排出多余杂质,会脏了衣服,这才提前吩咐小的去买适合殿下身量的衣服。”
的确。
方才仇不语在运功的时候,就感觉经脉隐隐约约有发热的感觉。
他沉默着走上前,手指轻轻落到托盘里的衣服上。
仇不语平日为了赚钱,经常为京城里的成衣铺绘制图画。当下正流行一种拓印纸,只需要将图画画到纸面,便能拓印到衣服上,在列国极其流行。连带着这个原因,他对衣服的材质也极为了解。
而托盘里这件衣服的触感......无疑是上好的那种布料。
而且,还不止一件。托盘里放着整整三件,赫然都是冬天的样式。
翻开一件衣服的袖口,少年忽然愣了一下。
他看向另一边正在书架上寻找书籍的司衍,“这件衣服,是在南门街的碎玉轩里买的吗?”
“您也知道碎玉轩?”司衍讶异:“的确是在那里买的。”
说完,他有些忐忑不安:“大人很喜欢那里的图样,先前相中了好几副寒梅丹青,这回小的便自作主张,买了这两个图案......殿下可还合心意?”
仇不语摸着袖口那道出自自己笔下的花纹,鸦羽似的睫毛覆下。凝视了许久,他才道:“很合我心意,多谢。”
司衍肉眼可见松了口气。
仇不语的丹青是跟着嬷嬷学的,嬷嬷以前是北冥才女,痴呆还没有那么严重的时候,时常会提笔作画,送去成衣铺换取银两,补贴家用。后来嬷嬷身体每况愈下,仇不语便跟着嬷嬷学了几笔,接过这个担子。
只不过比起嬷嬷,他的技法到底青涩了些,不太有女子温婉的感觉,反倒收笔凌厉,京城只有那几家铺子愿意收,碎玉轩就是其中一个。
因为收的少,所以每卖出去一副,仇不语都会记得。例如他曾经在太学那位年轻的林大学士身上见过其中一个图样。
而这件衣服上印的图案,正是不久前,他带着问雪卖了二十两银子那副。
在第一篇心法运转结束后,仇不语大汗淋漓地走进了内殿。
清洗完毕后,他拿起一件崭新的,身量正好合适的长衣穿上。
和仇不语寻常常穿的白色不同,这身衣服通体纯黑,仅在衣襟袍角绣着低调华贵的暗纹。他穿白色就已经很好看了,穿深色更是凸显出五官的精致立体,雪肤黑发,愈发不近人情。
原昭月推开殿门,见到的就是这幕。
少年没有来得及扎上头发,便散在脑后,发尖仍旧带着未干的潮湿之意,有几簇不听话的落在脸颊旁,在黑色的衣襟上留下一串更深颜色的水痕。
这副模样同仇泓之平日有些像。但不仅仅是样貌还是气质,两人皆是截然不同。前者温润儒雅,暗藏锋芒;后者却是看起来沉静,但翘起的头发丝却昭示着桀骜不驯。
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也吩咐下人准备好了热水,但真正看到的时候,原昭月心底还是留有惊叹。
这才过了多久,便能将第一层心法运转自如,还是第一回接触高级功法。
就算放到仙界,也是其中佼佼。因为即便是仙人,也做不到更好。
一个凡人,真的能拥有如此惊才绝艳的天赋吗?
这个想法只在原昭月脑海里盘旋一阵,便旋即略过。
仇不语安静地站在原地,见她走来,抿了抿唇。
方才同书童道谢简单,但面对这位高深莫测,至今要他看不透的帝师,一句轻飘飘的道谢反而难以说出口。
原昭月没注意,顺手拿过玉片,“殿下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仇不语辨别着她的情绪,半晌后道:“有。”
少年眉梢眼尾终于软化些许,不像先前那样锋芒毕露,反骨横生。
原昭月总算舒心了。
就说嘛,再天才,还是需要老师指引的。
接下来便是一个讲,一个听。
到一半时,忽而有书童前来敲门,低声道:“大人,内侍总管求见。”
总管是位须发皆白的老公公,手中搭着条拂尘,进来后看见仇不语显然有些意外,但立刻反应过来,恭恭敬敬地一拜:“帝师大人,七殿下。咱家受陛下嘱托,邀请大人来参加年宴。”
原昭月这才想起,今日是宫中的年宴,也是她从仙界下凡后,度过的第一个年关。她寻常并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每日也不跟着上朝,但自从她来到南烬国后,朝中许多文武大臣还未认齐,于情于理都该去。
“劳烦公公专程跑一趟,事不宜迟,那便带路吧。”
宫女们为原昭月披上素白色的狐裘,又为她仔细整理方才袖口堆出的褶皱。狐裘本就宽大,拥得她愈发瘦弱,几乎和檐上干净的初雪一色。
整理好后,她忽然回头,在疑惑为什么仇不语没有跟上来。
从始至终站在原地的少年皇子犹豫片刻,不知怎的,还是抬脚跟了过去。
他没有说,寻常宫里的年宴,自己从来接不到邀请,连参与资格都没有。
当然,仇不语也不稀罕就是了。
但若只是陪着......到底走个过场,就当道谢,未尝不可。他想。
太极宫内张灯结彩,一路摆着悬挂廊下,放在殿旁的宫灯,烛火将冰冷的雪地染得通红。这个时间,臣子们已经乘着马车过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宫娥们穿梭在殿内殿外,翻起的衣裙如梦似幻,一派奢靡景象。
内侍总管进来的时候,不少人伸长脖子去看。
大公公是仇帝眼前的红人,往年都随侍在仇帝身旁等待开宴,今年却不知所终,许多人注意到这点,心底暗自惊奇。
等到身后那人走过拐角,满堂静寂。
毫无疑问,原昭月走到哪都是最引人注目的,即便她未施粉黛,衣裙素白也一样。但那种不近人情,仿佛月光落于尘世的独特缥缈气质,叫人仅仅只敢远观,不敢上前一步。
正在上首同近臣饮酒的仇帝当即站起,忙不迭走下来:“朕方才还在同爱卿闲聊,没想到帝师就来了,实在赶巧。”
南烬国皇帝年近知天命,早些年在战场上落下病根,近些年沉迷于寻仙问道,再加上南烬国的确有些前尘渊源,所以对于神神叨叨的东西格外感兴趣。
原昭月验证自己的身份时,特地掐了个法决,仇帝当即惊为天人,问了她不少关于仙人点化托梦的事,开恩准许她不必跪拜。
“陛下。”原昭月稍稍倾了倾身,发间珠串缀响。
原来是帝师!旁观众人恍然大悟,又看向跟随在帝师身后的黑衣少年。
这位看着清寒矜贵,身上穿着上好衣物,不像是随侍的下人。
寒暄中,皇子们一个接一个过来贺岁。
内侍总管早就准备好给每位皇子的红封,笑眯眯站在一旁。
红封是压岁钱,在里面放上银票和金豆子,表达长辈对晚辈来年祈福辟邪的美誉。皇家出手一向阔绰,一包红封至少一千两,对势力显赫的皇子来说,也算一大笔钱。
仇帝一一给他们发红封,随口关心他们的近况:“朕听闻帝师收了老四做亲传弟子?”
原昭月颔首:“四殿下衔玉而生,乃九天仙人于我托梦中钦点的学生。”
因为四子不良与行,仇帝对他颇为关照。但若要继承皇位,他心中还是更属意其他皇子。但既然帝师这么说了,毕竟是天定师徒,仇帝也不会有意见。毕竟在他看来,谁当储君都比不上讨帝师欢心,寻仙问道重要。
“对了,朕上回提过的丹方......?”
“回陛下,已经在准备了。”
看得出原昭月不愿多聊,仇帝笑了两声转移话题:“近日朕这些不省心的皇子有没有惹帝师不快?”
恰好仇扬耳过来讨红封。他上次被仇不语敲诈一笔,急需回血。
原昭月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二皇子殿下抄书进度如何?”
仇扬耳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帝师会来个当众发难。完全不敢看父皇的神情,呐呐道:“抄、抄完两卷了。”
恰好仇正武过来,当即来了个火上浇油:“父皇有所不知,二皇兄上回功课出了点差错,被老师罚到宫中抄写。”
仇帝眉头一竖:“什么?竟有此事?”
仇扬耳在心里把仇正武骂了个遍,忙不迭推卸责任:“父皇您有所不知,是七皇弟他借我的功课......”
“我讨厌有人在我面前说谎。”
原昭月凉凉地打断了他:“在陛下面前,二殿下还是思考好了再回答。那份功课,究竟是殿下借出去的,还是借的旁人的。”
仇扬耳顿时不吭声了。
听帝师这番话,他如何不清楚,自己同仇不语的密谋暴露无遗。
那么问题来了,这件事情天知地知,除了当事人,还有谁能说出去?
年节当天,还被仇帝当众数落一通,仇扬耳感觉自己脸都要丢完了,当即怒视站在一旁事不关己的仇不语。
竟有如此不要脸之人!收了钱还出卖他!
教育完二儿子后,仇帝也注意到仇不语:“这是......?”
“陛下,这是七皇子。”内侍总管连忙低声道。
肉眼可见的,仇帝脸上的神情顿时冷淡下来。
这三个字让他想起许多不好的回忆,例如当初那个惊心动魄,差点要他一命呜呼的夜晚。即使如今过去很久,偶尔午夜梦回,仍旧会惊起一身冷汗。
但满堂众人看着,一向好面子的仇帝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挥挥手道:“来福,你今日准备的红封为何少了一个,再去拿个来。”
闻言,仇不语厌倦地掀了掀眸,嘴角噙着丝讥讽,掉头就走。
他本就只是随同,此刻察觉仇帝心中涌动的厌恶,自然懒得留在这里。
同那双深邃到透不出半点光亮的眼眸对视片刻,仇帝霎时酒醒大半,下意识退后一步,而后大怒。
毫无疑问,他气得够呛。偏偏群臣和帝师都在场,只能勉强赔笑。
等回到上首,仇帝才狠狠地同总管怒斥:“当真是逆子!毫无礼数!”
他端起酒杯,猛地连灌两杯烈酒,掩饰般想平复方才那种心惊肉跳。
坐在皇后和四妃下首的丽嫔笑着朝他敬酒:“陛下,今夜是一年一度的大宴,应当高兴才是。”
不知想到什么,仇帝心底稍微安定些许:“爱妃言之有理,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来人,给朕满上,一起与天同庆!”
众臣连忙举杯同庆:“陛下万岁!”
唯有仇泓之旁观了这一场闹剧,定定地看着仇不语离去的背影和身上那件熟悉的衣物,眼眸渐深。
......
接下来便是年宴的基本流程。
摆冷膳,摆酒膳,奏乐,摆热膳,教坊乐舞,摆群膳,摆茶膳。时不时中途仇帝来了兴致,吩咐内侍斟酒,朝着席间举杯,臣子们就得陪着一起喝。
身为帝师,来敬原昭月的人只多不少。她一一照单全收。
“帝师好酒量!”不少武将心服口服。
千杯不醉的神女体质但笑不语。
等走过一轮后,她看酒喝得差不多,便旋即起身,不动声色地离席。
原昭月一向不太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她只觉得吵闹。
离开温暖的充满酒气和奢靡气息的宴席,外头早已繁星漫天。夜晚的冷风一吹,吹散了荷花池里点着的河灯,拖曳着划开条绚烂尾羽光带。
她下意识回头去找司衍,却想起临出帝师宫前自己吩咐司衍去煎药,正想离去,拐了个角,便看见靠在殿旁廊边的少年。
后者穿着黑色的衣服,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他没有靠墙,而是笔直地站在那里,好似脊背上长了根翠竹,沉默地拔高生长,一声不吭。同身后灯火通明,觥筹交错的热闹宴席泾渭分明地切割开。若非原昭月眼尖,恐怕一眼就会忽略过去。
远远地,她看见内务处的内侍走来,手里提着一个简陋食盒。
等内侍离开后,原昭月才从拐角出现。
看见她,接过食盒的少年顿了顿,自然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原昭月没有问仇不语食盒从哪里来,仇不语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二皇子。
等走到宫门口时,仇不语忽然问:“帝师喜欢什么款式的衣裙?”
原昭月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了:“我偏爱颜色热烈的石榴裙。”
下凡前,仙界皆知,归墟神女喜穿绛色衣裙。只不过平日为了维持帝师的威严,她更倾向于选择白色青色这样淡雅的色调。
“我知道了。”
见他转身欲走,原昭月喊住他:“等等。”
“劳烦殿下在门口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于是仇不语便乖乖站在殿前等。
约莫半柱香后,原昭月去而复返。
仇不语还没有反应过来,手上就被塞了个东西。
他低头看,是包沉甸甸的红封。想也知道里面多塞了多少金豆子和银票。
“身为师长,理应送给学生祝福。”
白衣帝师裙摆在冬日寒冷的风里如同花苞旋开,笑容清浅柔和。
“愿殿下在新的一年里,岁岁安安,万事如意。”
少年皇子怔愣许久,睫毛根根垂落,低低地道:“......谢谢。”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这狼崽子道谢。
原昭月心底终于多了几分真情实感的高兴,目送他离去。
踩着冰冷的雪,仇不语忽然停住,默不作声地回眸。
他已经走出去很远,几乎见不到帝师宫,只能看到雪夜里氤氲的光。
深夜的冷风如同一片片森冷的刀子,从云端刺到他身上。明明又疼又冷,心口却在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