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水蛊乱
这一番话说得玩味, 并无半点责怪。
可阿萝素来诚挚,听得杏眸眨动、面庞泛赧,立时反省起自己。
她放下书, 向魏玘伸出小手,便要接过他掌中绵布, 话语细细软软:“子玉,对不住, 要你受累了。我不是存心的。”
见她当了真,魏玘挑眉,丝毫不觉意外。
他顺势捉她细腕,将之牵引面前, 向她手心落下一吻。
“啵。”响亮得格外刻意。
阿萝抿起嘴,莫名有些腼腆, 唇角翘着, 小巧的梨涡轻轻浮现。
她被魏玘吻过多次,已在各处烙下他一人的印痕,合该对亲昵习以为常。但不知为何, 他两片薄唇如初滚烫,仍能动她心弦。
“我想你想得好厉害。”她脱口而出。
魏玘闻言, 眉宇微扬, 对入她款款双眸,不禁心头一热。
他面上不显, 淡淡嗯了一声,故作泰然道:“先忙。你有事务在身。”
事务?阿萝醍醐灌顶, 当即记起病证。
她应声称好, 便旋身, 一头扎回先前的书本, 把魏玘置之脑后。那根细白皙的食指,又勾勾缠缠、绕起头发丝儿来。
魏玘见状,默立她身后,一时无语凝噎。
他方才言辞乃是欲擒故纵,捏准了阿萝热烈的性子,有心诱她入怀。
何曾想,阿萝除了热烈,到底是纯稚、乖巧更多。要她忙碌,她就当真忙碌,别说抱他,连个奖赏似的亲吻也不肯给。
仗着这股天真,她与他屡屡交手,竟也难解难分,要么被他吃干抹净,要么打得他措手不及。
魏玘越想,越是心有不甘。
他当机立断,斜支长臂,手掌压住书籍,阻碍了阿萝的阅读。
阿萝一讶,不禁掀眸、瞧向魏玘,见他垂下脖颈,凑往她颊侧,凤眸幽邃如潭,下颌却微抬,漂亮的薄唇近在咫尺。
很显然,这是索吻的姿态。
阿萝心知肚明,便依他,轻轻啄去一下。
她的吻轻盈、柔淡,浅尝辄止,飘往魏玘唇间,似有猫儿挠过他心口,定是不够的。
魏玘抬掌,绕往她后首,便要勾住她、与她再作深吻。
可他才触到一缕湿发,手边的小脑袋就扭向了一旁——阿萝蹈厉奋发、正襟危坐,再度孜孜不倦地读起书来。
魏玘沉默,心里满是苦涩。
案间的青蛇止住嬉戏,半抬躯干,盯住失意可怜人。
辉烛映照下,人与蛇相对,竖瞳无智,而凤眸哀怨。娇小的少女伏案在侧,以指点唇,专注于字里行间,对二者动向全然未察。
刹那之间,魏玘思绪飘摇。
他想,未来的阿萝定有贤后之名,会受万民爱戴敬仰。
至于他,就是贤后的枕边人,使出浑身解数、求她疼爱,还不如一部医书受她喜欢。
想到这里,魏玘心绪一颓。
他索性放弃抵抗,握住绵布,为阿萝擦拭起发间的水露。
不过,他多少也心生好奇,便低目,一壁抚她云鬓,一壁以余光瞥向书本:“小民医,你学识渊博,竟会有病证能难倒了你?”
阿萝头也未抬,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没有你说得这样好。”
“是我见识太少,所学远远不够。本想自书里寻些记载,却怎么找都找不到。”
说着,她又嘀咕道:“按理说,建安村人多患此病,规模不小,不该是什么罕见、古怪的疑难杂症才对……”
阿萝这般绞尽脑汁,看得魏玘眉关微拧。
这段时日,他目睹她忙碌,总想帮她做些什么。但他不知症状,更不懂医术,哪怕眼下与她谈及此事,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纵如此,他仍不愿放弃,便低声道:“当地环境可有异常?”
“依史书来看,如家畜染疫、水源脏污、地动山摇、洪涝决堤等,均有致病可能。不知这点于你是否有所帮助。”
阿萝点头,柔声道:“有帮助的。”
下一刻,她又摇头,面露遗憾:“但是,建安村周围并无异常。”
最初的她也与魏玘一样,想是自然异常致使村民生病。可昨日,她收到巴元消息,道是建安村周遭环境如常,应与病因没有关联。
魏玘听罢,忖过须臾,生出另一种猜测。
“病患多、发病广……”他沉吟道,“说是有人暗下蛊毒,也不无可能。”
——蛊毒。
阿萝错愕非常。她从未有过如此设想,不禁回首,茫然望向魏玘。
魏玘觉察她目光,视线一沉,落往别处。
他生在王室,见惯了斗争与撕扯,不惮以恶意揣人,才会作出蛊毒的猜测。只是,瞧见阿萝的神色,他也自觉这念头太过荒谬。
蛊毒乃毒虫之术,确能害人患病。但培育毒虫劳神伤财,远非常人之所能为。
建安村平平无奇,只是上京郊外一座不起眼的小村庄。给村中人下蛊,或会得不偿失,除非有极深的冤仇,否则难以说通。
魏玘转目,再看阿萝时,已恢复至寻常冷沉。
他道:“我随口一提。”
“你只管依你思路,不必受我误导。”
阿萝眨动双眸,沉静须臾,轻轻点了点头。
她明白,魏玘是心疼她辛苦,才会与她打开话匣,想她尽快结束。若能让他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他大抵会放心许多。
思及此,她道:“子玉,你来帮帮我吧。”
“我想此病或与肝郁有关。旁边那几部医书,我还没有读过,你帮我找找。见着肝郁二字,你便唤我一声、叫我来看。”
……
二人共坐读书,光阴静默流淌。
魏玘持卷,恰在余光之中,窥见阿萝侧颜清丽,乌发团簇如云,蜷于柔润的肩头,好似泼墨雪上,洇开清盈的湿意。
他不露声色,又凝聚视线、重回纸面。
换作从前,他多半会心猿意马,借机观察、打量她,哪怕什么都不做,静静注视她也好。
可今时不同往日。病证一事关乎旁人性命,他知道孰轻孰重,自然不会胡来。
倒是可惜了共处的时光,二人本该趁太子尚未出招、享受暂时的宁静,哪里料到,竟会耗费在书本之中,讨不到半点亲昵。
如此读上一阵,烛光渐残,四下落针可闻。
忽然,足音骤起。有人疾步接近,声音高扬、急促——
“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
魏玘听出那人是宿卫,与阿萝对视一眼,心领神会,便往外去,留她一人在内。
殿门边,川连按剑侍立。恰于他前方不远,一名宿卫等候石阶下。
魏玘大步流星,很快来到殿外。途经川连身旁时,他并未多言,眼风一睨,便向宿卫走去。
那名宿卫面色微白,额间冒汗,瞧见魏玘,便迎上行礼。
“参见殿下。”
魏玘摆手免礼,道:“何事?”
宿卫取出一封信笺,向人双手奉上:“禀殿下,此乃巫疆少主来信。”
辛朗来信了?魏玘眉峰一挑。
今日傍晚,他才与周文成谈过辛朗,此刻就收到了对方的消息。
他接过信笺,借着石笼灯火,阅读纸上内容。
信中表明,近月的巫疆发生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浩大变革。
辛朗回到王城后,与巫王陈明利害,直指祸患根源乃祭司一职——巫疆王室系为蝶母亲子,何须经由所谓使者之口,解读母神真意?
这番言论,冒天下之大不韪,却正中巫王下怀。
多年来,祭司权威几与王室分庭抗礼,巫王有心收回权柄,但因种种原因悬而未决。
如今,阿萝身怀王室血脉,力破祭司谶言,更受肃王倾心,未来或能母仪天下。保住她,无疑于巫王更加有利。
故而日前,巫王承认了阿萝的公主身份,并以此为契机,清算祭司一寨。最终,除却祭司流亡在外、不知所踪,事态进展尽如人意。
只是,巫王机关算尽,终归棋差一着,竟在庆功宴上误饮毒酒、不治身亡。
众人以为,巫王之死系因祭司谋逆、早有准备。只有辛朗知道,酒中奇毒源于白寨秘传,来自他哀淡、细瘦、不声不响的母亲。
年轻的新王选择沉默,将此事付诸纸笔、告知可靠的盟友。
他没有评价巫后,更不曾谈及她经历或往事,只在信里对魏玘有三桩托付——
其一,巫王登基,须向大越奏报,相应文书尚在筹备,不日就将抵京,请魏玘多加留心;
其二,祭司的逃离异常顺利,似有旁人协助,他已遣人调查,并随信附上画像,更依例提请大越允捕,请魏玘帮助推进;
其三,按巫疆婚俗,男子只娶一妻,魏玘欲与阿萝厮守,当予她一世长情,至于身份之鉴,凭她手中蝶戒自能证明。
通读书信后,魏玘神情渐凝,心底喜忧参半。
辛朗即位实属喜讯。可他有种难言的预感,想祭司逃亡定与太子有关。
依他之见,此事应对阿萝暂按不表。她正忙于病证,假使听闻祭司逃离,难免会陡增压力,或将打乱思路,甚至心生恐慌。
巫疆形势既成定局,便待她完成手中事,再正式说予她听。
魏玘收起书信,又道:“还有何事?”
宿卫抱拳,提步上前,与魏玘低声附耳、说过些什么。
魏玘听罢,神色由晴转阴。他忖了片刻,旋即回身,来到川连面前。
二人相对月下。两道目光倏然交错。
川连惊讶,迷茫转瞬而逝,很快回过神来:“听凭殿下吩咐。”
“照顾好阿萝。”魏玘低声道。
“本王要去酒肆一趟。”他一顿,眸光凛寒,字句冷如隆冬,“茶寮的暗桩出事了。”
……
阿萝再抬眸时,窗外的烛光已熄灭大半。
她合上书卷,瞧见青影游来,与她手指悠悠依偎——小蛇望她,尾尖一曳,似是在提醒她夜色深浓、到了休憩的时间。
魏玘并没有回来。阿萝问过川连,知他突然有事,便也不作纠结。
她起身,整理杂乱的书案,将医书归拢一处。
已是夏末秋初时,晚风微冷,扫过她光润、白皙的肩头,淌下淡薄的凉意。她有些冷,披上一件衫子,阖了窗棂,才往榻间走去。
“呼。”烛火吹熄。
殿阁霎时冷寂,无边的黑暗漫延如水。
阿萝上了榻,抚向枕边空落,便觉小蛇扭动、盘踞,占住了本属于魏玘的位置。
她莞尔,与伙伴蹭首,笑过了,又心不在焉。
魏玘言犹在耳。阿萝眨动双眸,盯着黝黑的平棋,若有所思。
身为巫医,她很清楚,蛊毒致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凡涉及蛊毒,下蛊之人往往有浓烈的情感,或是受极大的钱财引诱。
只是,万一呢?
近日之前,她不曾有过类似想法,只将毒术之书冷置一旁。可万一,此病真与蛊毒有关,她不作探寻,便会白白错害旁人的性命。
一片漆黑中,阿萝辗转反侧,作了决定。
她下榻,重返案前,燃着烛火,翻出角落里的几部毒书。
养虫古语、邪物论、鬼壶经……书籍页页翻过,少女目光逡巡、指尖挪移。
身后的青蛇早已歇下,气息微薄近无。而在殿外城内,万籁俱寂,千家沉眠,独她一人强打精神、秉烛夜读。
不知过去多久,阿萝眼眸酸涩。
她又看一页,希望越发渺茫,忽被烛光照烁,心神陡然一凝。
几许小字悬停她指尖,记述骇然,在眼前摇晃不迭。
——水蛊,系因水虫作乱,穿透肌理,撕咬脏腑,至胸肺则咳痰带血,至脾胃则下腹阵痛,至头脑则高热畏寒,状若多病,根源难辨。
——不出十五日,中蛊者必将脏腑俱碎、吐血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