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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髫年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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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 丹桂飘香。薄风拂来,扫动竹纸纷飞,被人叩掌压住。

气流顷刻弥散, 魏玘的手却并未松开。他纹丝不动, 在案前宛如凝滞,目光散漫而焦躁, 掠往纸上文字, 与旁侧的一篮石榴。

自从阿萝生产至今, 业已过去七年。

七年前,越宫尚且保留着“儿不亲养”的规矩, 系要将皇嗣与生母分离、交予奶娘抚养。魏玘年少时,也曾受此约束、与郑氏分居。

而在昭仁公主诞生之后, 阿萝与魏玘共同决定,将女儿留在身边、由阿萝亲自抚养。

如此行为有违宫规,在皇城引发非议, 唯恐帝后娇惯、公主失德。是以最初, 无数人观察着昭仁的成长, 想看看这位掌上明珠会有怎样的未来。

只是, 光阴流转, 众人对昭仁的关注越来越少,逐渐将目光投向了阿萝的肚子。

昭仁出生后,帝后再无子嗣。曾经的观察变为怀疑, 像霏霏不绝的一场秋雨,默然无声地洒入了众人的心田。

今日之前, 从不曾有人开口谈及此事。而现在, 隐晦的劝谏就在眼前。

那摆放案上的石榴与竹纸, 由礼部尚书呈献, 借贡礼之名,喻多子多福,行促嗣传宗之实。

魏玘注目,望向石榴,心底喜忧参半。

喜,是因尚书进言罔顾忌讳,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足见朝野清明、言路广开。忧,则是因子嗣一事已受人挑明,他再也无法装聋作哑。

——七年无嗣,是魏玘的意思。

阿萝怀胎时,他陪伴左右,眼见妻子脸浮足肿、身重头轻,纤细的娇躯日夜膨胀,以难以想象的姿态,供养体内的另一个生命。

怀胎的日子足有十月。十个月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十月过去,便是阿萝生产当夜。

魏玘等候殿外,掌心冒汗,听着妻子哀嚎痛呼、撕心裂肺,一次次忍下破门而入的冲动。

终于,喊声停歇,经历了一阵可怕的死寂,婴孩的啼哭方才传来。他拂开稳婆,奔往殿内,跪在阿萝身旁,吻她苍白的小脸。

在她颤着睫、虚弱地安抚他之前,他一度以为,自己要永远失去她了。

类似的痛苦并未随生产而结束。生产之后,还有同样漫长的哺育、进补、康复、休养……

此间种种,魏玘不想让阿萝经历第二次。故而七年来,每与阿萝云雨,他如常使用鱼鳔,更是为防破漏、请巴元加以改良。

可他身居帝位,承担着守住魏家天下的责任,不能让先祖的基业断于手中。

魏玘闭合双目,松开竹纸,转而按住山根,潦草地揉捏着。

他究竟该如何平衡责任与私愿?

“陛下。”人声忽至。

隔着屏,杜松顿了顿,又道:“未时三刻了。”

得了时辰,魏玘眉关一松。他默了须臾,便起身,受杜松跟随,向殿外走去。

……

魏玘此行的目的,是要前往芙蓉园、参与昭仁公主的髫年礼。

——髫年礼,乃是大越王室的惯俗之一。

大越国力强盛,常受邻邦贡献,珍禽异兽充斥于宫廷[1],便设鹰、雕、鹊、鹅、犬共五坊,专门豢养百兽,以供时狩与玩乐。

所谓髫年礼,便是在皇嗣年满七岁后的秋日,呈上五坊奇珍,任由皇嗣挑选、陪伴其身侧。

此刻,芙蓉园内、山水池边,髫年礼所需已准备就绪。

魏玘抵达时,斜阳正好。

放眼望去,只见水天一色,受石栏围聚池内。池外不远处,五名五坊使披紫袍、踏朱履,各自拎着竹笼、受锦布罩住,叫人瞧不清内里。

——清贵而俭约,恰是他授意的素朴。

再向前些,便是石桌、石椅,与相谈甚欢的母女二人。

阿萝眉眼含笑,同昭仁并肩而坐,着了白绫褙子、浅绛纱裙,搭有一绫银泥披帛,盘起妇人的堕马髻,比从前温婉、成熟许多。

至于昭仁,容貌与阿萝有七分相似,正抚着双膝,专心致志,倾听母亲言语。

也不知二人在说些什么,只见阿萝俏丽、灵动依然,或是竖起纤指,或是拉近距离,听得昭仁时而惊讶、时而困惑,神情千变万化。

魏玘瞧着,不禁停下脚步。

他爱的人近在咫尺,温馨又真实,单是凝望,也足以扫除他所有疲惫。

倒是昭仁眼睛尖,先自余光里觉察他到来。

不知为何,小女郎并未如寻常那般、笑着扑进他怀里,而是轻咬下唇、怯怯去拽母亲的衣袂。

阿萝便也顺势望去,瞧见魏玘,掩唇扑哧笑开。

魏玘眉峰一挑,不知二人为何如此。他负手走近,却见女儿身子一蹿、飞快藏往母亲身后。

“怎么?”他道,“怕什么?”

昭仁猫着身,露出一双杏眸。她承袭了母亲的灵动,又有孩童天生的纯稚,紧紧盯住面前的父亲,片刻才小声道:“阿耶。”

“您以前……掐过阿娘的脖子吗?”

话音抛落,夫妇二人皆是一讶,显然不料女儿的提问。

魏玘淡拧眉峰,正要否认,却记起阿萝与他初见的一夜,将出的话语立时哽在喉头。

尚不待人进一步反应,昭仁眨了眨眼,又道:“您……”

“还掐过阿莱吗?”

魏玘一默,静寂良久,越发说不出话。

饶是他运筹帷幄、身经百战,面对这千真万确、字字属实的两处提问,几也被逼上绝路。

三人静默间,阿萝眨着眸,一时有些心虚。

魏玘来前,她受女儿追问,与人说起夫妻相识的经过——何曾想,那依她之见可以理解、宽宥的行为,换作女儿来看,便是可怕的恶行。

她抿唇又松,轻拍女儿的小手,将孩子揽入怀里。

“阿耶不是存心的。”

她一顿,嗓音软而温柔:“阿娘与你说过,阿耶那时受了伤,也不识得我与阿莱,还当我们是坏家伙、要取他性命呢。”

昭仁静静听着,皱起眉,小脸困惑而懵懂。

阿萝见状,想她或许不懂,易了措辞,又道:“阿耶是为了保护自己。”

“如果有人要害清儿,清儿也应当保护自己。”

才说完,她又觉着不妥,便一壁着力、拢得人愈紧,一壁续道:“阿耶和阿娘会保护清儿,不会让清儿受到任何伤害。”

——嗳!那热烈、单纯的少女,如今做了母亲,自然是更坚韧、更刚强了。

昭仁垂着头,爱听这话,小身子一拧,依偎在母亲怀里。

只不过,她仍是不买父亲的账,转动乌溜溜的眼,望着不语的魏玘,偏要听他说些什么来。

魏玘心如明镜,落下一声低叹。

他俯身,朝向妻女所在,很快曲膝,与年幼的女童视线相平,漆乌的凤眸沉凝如海。

“阿耶错了。”他道,“无论如何,阿耶都不该欺负阿娘和阿莱。”

早在阿萝安慰女儿时,他便打好了腹稿,出口的话语郑重其事,一字一句发自真心:“阿耶知错就改。清儿给阿耶一个机会,好不好?”

许是觉察到父亲的诚意,昭仁点了点头,弯开两道笑眼。

魏玘勾唇,也露笑。他直起身,眼风一掠,对上另一双杏眼,交错的眸光脉脉相融。

这是一种心领神会的默契。她知晓他会道歉,他亦知晓她并不介怀。共度的多年里,二人正是怀揣着如此默契,一双良好,相互支持。

正对望时,一名宫人趋步上前,礼道:“陛下、殿下。”

“时辰已至。请公主择礼。”

礼字入耳,昭仁双眸一亮,忙看向父母二人。得见母亲下颌一扬,她笑逐颜开,便与随宫人往五坊使处去,挑选心意的髫年之礼。

阿萝、魏玘则停留原处,并肩而立,旁观女儿动向。

几丈开外,昭仁素手一扬,朱红的锦布便逐个揭了开,露出雕花竹笼,与内里训练有素的鹰犬奇兽,不曾泄出半点振翅、犬吠之声。

尔后,掌上明珠背着小手,在五坊使前来回踱步,模样一本正经,竟与她父亲有八成肖似。

骨肉在前、爱人在侧,阿萝心里欢喜。

她挽着魏玘,摩挲男人清劲的臂,忽记起要紧事,轻声道:“子玉,清儿的典仪可寻到了?”

——便是在说昭仁的教育。

大越皇嗣之中,如是公主,则于年满七岁时,专请典仪教习琴棋书画、女红礼仪;如是皇子,则于年满八岁时,入学弘文馆,研学经史子集、为政之道。

“你上回说,那位师典仪温良恭谨,尤擅音律与书法,应能将清儿教得不错。”

魏玘闻言,啧了一声,眉宇颇有无奈。

他道:“师典仪病了。”

听见这话,阿萝掀眸觑他,哑口无言似地,足足怔了半晌。

才喃喃道:“又害病了……”

“是。染了风寒。”

魏玘眯目,又道:“已是第四名了。”

说来诡谲,这昭仁公主典仪的位置,像是染了什么古怪。凡是担当此位之人,均会在执教前突发疾病、无法上任。

无论是师典仪,还是之前的三位女子,均是恪重礼法、资质宽惠,实乃合乎传统的恰当人选。只可惜,几人接连患病,昭仁受教一再推迟,至今仍是由阿萝教养。

阿萝想着,垂下浓长的睫羽,神情若有所思。

她道:“我去瞧瞧师典仪吧?”

魏玘道:“不必。”

他眸光漆沉,不知想过什么,又道:“我已派太医前往诊断。待瞧出名堂,再定后续事宜。有我在,你无需担心,只管松快一些。”

话已至此,阿萝拗不过他,便也轻轻颔首。

二人谈话之时,前方的小身影仍在徘徊,许是被奇珍异兽迷了眼,心思悬而未决。

阿萝不急,凝眸观望,如此瞧了一阵,又生了新的好奇。

“子玉,你从前选了什么髫年礼呢?”

魏玘眉峰一扬,却并不意外,早就料到她定会提问。

他翻腕,长指紧扣,捉住那只如初纤巧、柔软的小手,破开她指缝,与她紧紧相攥。

“好阿萝,你猜猜。”他嗓音含笑,“若猜中了,今夜予你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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