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窦婴的噩梦
东方朔直呼, 冤枉!
“大公子,您这样就非君子了。”东方朔确实跟司马相如提过,大不了和离——大丈夫何患无妻!可他不是司马相如。刘彻的叔父梁王在世时, 司马相如得他看中在梁地吃喝无忧还受尊重。梁王去后, 他回到成都老家钱财所剩无几,虽然日子能过, 他偶尔还是会怀念以前的珍馐美馔。
东方朔自幼家贫,后来到刘彻身边也不受重用,俸禄微薄, 不懂高朋满座, 日日佳酿是何等的潇洒畅意。没经历过今日吃糠明日吃肉后天又吃糠的窘迫,也就不知道司马相如不舍卓文君, 除了爱其貌其才其人,还爱她丰厚的嫁妆。他不想再过家境清贫,需操心生计的日子。
司马相如也有文人的清高, 像东方朔这般年轻的时候。司马相如不好向东方朔坦白,这就导致东方朔认为司马相如爱卓文君爱得深沉——卓文君那么不可理喻, 他都不舍得和离。
东方朔不顾司马相如的暗示, 说出夫妻二人的摩擦, 也是希望能言善辩的卫长君劝劝他,长安三条腿的女人不好找,两条腿的还不遍地都是。
劝是不可能劝的,卫长君跟卓文君不过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没必要为了她把司马相如往狠了得罪, “这些话是背着你偷偷摸摸说的?”
东方朔下意识摇头。
卫长君又问:“坦坦荡荡还成了小人?”
东方朔无言以对, 他早该想到辩不过大公子。
“依大公子之见司马兄的婚是离还是不离?”东方朔扯回到司马相如身上。
韩嫣和窦婴同时给他使眼色, 慎言!
卫长君笑道:“我至今身边连个伺候的侍女也没有,一个人当家做主,农忙的时候干活,闲的时候像现下这样,赏风和日丽,看云卷云舒,你说我应当怎么回答?”
“离?”东方朔试探道。
卫长君微微摇头:“我不是司马兄,你也不是。我不能替他做主,你也不该说三道四。司马兄比我等年长近二十岁,他红袖添香的时候,你我还没长牙。是离还是不离,他自有分断。”
东方朔不禁为自己辩解:“说说大公子的看法,用不用这么严肃?”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卫长君正色道。
韩嫣对卫长君的回答很满意,总算没暗暗挑拨,“长君,东方朔可不就是把婚姻当儿戏吗。”
卫长君故作恍然:“是我忘了。”
东方朔急了:“怎么总往我身上扯?我是我,司马兄是司马兄。”
卫长君阴阳怪气:“您还知道呢?”
这话又叫东方朔哑口无言。
张汤笑出声来:“东方先生,没想到又把自己绕进去了吧?”
东方朔朝自己嘴上一巴掌,“我就不该提这茬。”
“谁叫你说的?活该!”
东方朔循着声音看去,从正院里头出来个半大小子。再仔细一看,不是霍去病又是哪个。
“你怎么在这儿?”
霍去病没好气道:“这是我家,我不在这儿去哪儿?”
东方朔又说错话了:“我的意思功课写完了?”
霍去病点一下头,朝他大舅怀里扑。卫长君条件反射接住他,“又怎么了?”
“我饿。”霍去病坐他腿上,靠他怀里,“大舅,我觉着我得吃根油条才有力气骑马练剑。”
卫长君沉吟片刻,“那就休息一天,今天不骑了也不练了?”
霍去病嘴巴动了动,怎么跟他预想的不一样。
韩嫣在卫长君另一侧,恰好能看到少年的表情:“跟你大舅来迂回战术?你还嫩了点。”
“大舅,亲大舅,舅舅……”计谋没用,霍去病改撒娇。
卫长君实话说:“不是不给你做,而是天冷面发的慢,也发不好。”
“那我吃不好的呢?”
卫长君:“我可以试试。”
霍去病搂住他的脖子:“大舅天下第一好!”
“省省吧。”卫长君捏捏他的小脸,“又不戴帽子围脖。回去戴好再出去玩儿。”
霍去病霍然起身:“诺!”一步跳出他的怀抱就往屋里跑。
东方朔好奇:“油条是何物?值得小公子恨不得用上满腹心计?”
“油炸之物,条状的,简称油条。夏天从和面到炸好,最多两个时辰。如今得小一天,还不一定能成啊。”卫长君感慨,“开春后有机会请你们品尝。”
在东方朔看来卫长君连“人参果”都舍得,不可能不舍得油条,因此不作他想:“大公子,你们三位一直坐在这儿,不寂寞吗?”
卫长君:“今日才认识我?”
东方朔爱热闹,受不了从早坐到晚:“大公子的心性,我修炼三生怕是也不能及也。”
卫长君摇头失笑:“东方朔啊东方朔,你喜新厌旧,妻子看几年厌倦了,一旦有了钱就得娶新的。世上也有很多人从一而终。这不就好比,你心怀社稷,我心中只有田地吗。从一而终的人有没有说过你划船不用桨?”
东方朔疑惑不解:“大公子此话何意?”
韩嫣也好奇,怎么扯到船上了。
卫长君真想送他一记白眼:“全靠,浪,荡。”
东方朔等人愣了愣,好一会儿才隐隐明白。张汤顿时笑弯了腰,撑着膝盖大笑道:“好一个划船不用桨。大公子真乃妙人。”
东方朔脸色涨红:“大公子你你,我我我——”
“别你你我我,今天之前我没因此挤兑过你,你反而操心起我来了。”
东方朔大声辩解:“二者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家是最小国,国是最大家。有道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用你的生活比作抱负,有何不可?”
东方朔再次无言以对。
一直未开口的窦婴问:“东方朔,你是不是很闲?婚姻上希望长卿跟你一样,不合就离。仕途上又希望长君像你一样。你当人人都是你?”
东方朔潜意识里正是这样想的。
窦婴见他沉默下来,勾头瞪他一眼:“三公九卿轮不到你,你还有心思操心别人。”
东方朔不敢同窦婴有来有往,只敢弱弱地说:“东方朔知错了。”
卫长君出言缓和气氛:“你们是昨天下午回来的,还是今日一早到的?”
张汤回道:“昨日下午。到家月亮都升高了。大公子家没了亮光,我等还以为您回城了。”
卫长君:“天寒地冻,我家关门早。我在屋里看着几个孩子算术。奴仆们在屋里揉玉米。通常戌时三刻才会吹灯躺下。”冲韩嫣旁边的东方朔一扬下巴,“你新婚夫人呢?”
东方朔叫苦:“大公子饶了我吧。”
“不是挤兑你。”
东方朔老实回答:“在城里。她嫌此地荒凉。”
司马相如:“文君觉着这里清静。但冬天比城里冷。她去年夏天在这边住了近两个月。”
卫长君:“三伏天?我在秦岭难怪没看到你们。”不能只关心他俩,就把视线投向张汤。张汤没容他问就答:“父母年迈,希望儿孙绕膝,我不好叫孩子跟我定居此地。”
“那你们今日?”卫长君不懂了。
东方朔:“难得好天气,出来透透气,也顺便拜访大公子。”
他这样说卫长君也不会留他们用饭,盖因多个司马相如。他前世没发现孩子不是他的时候就不喜欢对婚姻不忠之人。
卫长君支持感情没了就离,遇到情投意合的再娶。好比东方朔,渣归渣,但渣的明明白白。嫁给他的女子都知道过几年就有可能被离。卫长君先前提到他得了重赏再娶,是东方朔舍得下聘。和离后聘礼也准妻子带走。所以挤兑东方朔归挤兑,若只有他和张汤二人的话,卫长君不介意多两双筷子两只碗。
卫长君起身道:“你方才也听见了,小崽子要吃油条。你和魏其侯,韩兄先坐在,我去厨房看看?”
东方朔奇怪:“女奴不会吗?”
卫长君:“入冬以来还没做过,她们不敢糟蹋白面。”
东方朔月月有俸禄,也不舍得顿顿白面。他点点头表示理解,就叫卫长君尽管忙去,不用管他们。
司马相如不知跟窦婴和韩嫣聊什么,忽然想起皇帝陛下前些日子给他和主父偃等人看的一本书。司马相如就告诉魏其侯,他编写韩嫣校对的《蒙学》已经抄写了很多本陆续送往各郡县。随后又拱手向他二人道喜。
韩嫣和窦婴相视一眼,竟然是抄写。
三人告辞后,二人不约而同地去厨房找卫长君问,怎么不是印刷。
卫长君:“印刷首先需要可以印刷的木板,其次木匠很少有会刻字的。陛下得找刻墓碑的匠人。然而墓碑匠人也不会反着刻字,他们也得习惯刻法,还得练字。最快也得明年这时候。”
窦婴连连点头:“长君言之有理。我们着急了。”忽然发现一件事,“仲卿还没回来?”
卫长君摇头:“陛下大抵又想对匈奴用兵,跟他一起训练的人,包括公孙敖,都从上林苑搬去军营,但没说军营在哪儿。”
韩嫣忍不住羡慕:“我若是还在长安……”又觉着说这些纯粹给自己添堵,“算了。我这辈子是没机会了。”
卫长君:“你当能从军是好事?”
阿奴从堂屋出来:“不好吗?”
“听说过全军覆没吗?”卫长君问。
霍去病包裹的严严实实出来:“真笨!大舅,我这样可以吗?”
卫长君看他只露一双眼睛,“可以。咱家的马不够你们七个一人一匹,待会轮换着骑。”
霍去病点头:“我和阿奴射雀的时候马给他们骑。大舅,给我炸吗?”
“炸!”卫长君无奈。
霍去病高兴的小手一挥,五个半大小子和阿奴呼啦啦跟上他。
韩嫣见状,忍不住说:“再来几个,你家这些就够一队了。”
“五什为队吧?”卫长君问。
韩嫣:“去病和阿奴身体好,那五个半大小子虽然不如去病和阿奴天天能吃到鸡蛋,但在你这儿能吃饱,且一天两顿半,过两年比军中的人壮,足以以一当十。”
霍去病的兵放在他前世都是特种兵,只吃饱哪够啊。卫长君笑着说:“以你这样说我得给他们加菜啊。”问窦婴,“趁着天好鱼出来透气,钓鱼去?”
窦婴受不了冰面上的冷风:“要去你去,老夫回家。”
“人家姜太公八十岁了还愿者上钩呢。”卫长君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只差没明说,你才六十就这么怕死,羞不羞愧。
窦婴笑道:“老夫不愿上钩。不可吗?”
卫长君找韩嫣。
韩嫣点点头,回家拿渔网和鱼钩。
卫长君吩咐许君烧点温水,回头把面盆放温水里,午饭后就发了。随后他去窦家借鱼钩给孟粮,三人上船捞鱼或钓鱼。
三人把船划到河中间,那里的鱼儿没人抓,胆子大也缺心眼,以至于午饭做好,他们就弄一桶十几条。韩嫣拿两条,余下的都给卫长君。卫长君留一半,另一半交给孟粮,孟粮送去奴仆们的大厨房,留他们煮汤。
饭毕,厨房里还热着,面切成条醒的好,炸出的油条不如之前做的鲜亮,依然很香。
冬天黑的早,待油条炸好天就黑了。卫长君令许君和西芮去大厨房等着用饭,他煮点面汤泡油条当晚饭。
小霍去病呼啦啦喝完,撑的打个饱嗝:“阿母还叫跟她住,她会做油条吗,会做这么好喝的面汤吗?”
冷不丁来这么一句,卫长君愣一下,“上次在祖母家见到你阿母,她又说了?”
卫少儿从秦岭走后没再去过,但卫长君带小霍去病和阿奴进城置办衣物的时候见过卫少儿。陈掌不在家,卫少儿嫌到婆家说话做事都不自在就跑回母家。母家有四个女奴,也省得她操心买菜做饭。
霍去病:“她说乡间冷,问我要不要进城过冬。我才不要。城里那么臭,还不能跑马射雀,有什么好啊。真不知道她和祖母怎么那么喜欢呆在城里。”
卫长君笑道:“她们不如你,一天不骑马腿痒。吃饱了我收了啊?”
阿奴起身把碗筷摞到一起送去厨房,明日自有女奴洗刷。卫长君看一眼茶几,又看一下大外甥。霍去病拿抹布擦干净。
厨房有一锅热水,一大两小洗洗脸泡泡脚,卫长君就移到他俩榻上,教他们算术。起初小霍去病觉着没意思。卫长君告诉他,学会了之后好统计粮草兵马,大将军必须清楚有多少粮草。霍去病被“大将军”三个字勾的比一直认真学习的阿奴还积极。
卫长君教他们一炷香,照着嘟嘟调出的题,给他们出几道题。两个小的做出来,卫长君就放他们睡觉。
他俩早上练剑,上午骑马射箭下午练字,晚上有课,可以说身体累头脑也累,以至于沾到枕头就进入梦乡,一觉到天亮。
翌日清晨,卫长君令许君煮鱼汤,他仨一条大鱼,一人一根油条,早饭就解决了。天气愈发冷了,撒了盐的鱼能放许久,卫长君决定趁着河面结冰前再弄些鱼。
韩嫣得给两个小的上课,卫长君就带着孟粮和两个男奴上船。然而他刚坐下就听到有人喊他。卫长君起身,窦婴疾步走来,冲他招手。
卫长君把鱼竿给男奴,划船靠岸,“何事?”
窦婴继续招手。
卫长君上岸,见他脸色不好:“出什么事了?”
“老夫昨晚做个梦。”窦婴说出来,又微微摇头,“确切地说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被噩梦惊醒天已经亮了。夫人都梳洗好了。”
卫长君奇怪,他上过战场当过丞相,什么梦能把他吓得脸色泛白,“匈奴打过来了?”
窦婴愣了,然后赶忙说:“跟匈奴无关。”
“跟家人有关?”
窦婴以为以他的聪明能猜到一点,闻言索性直言:“我梦见我死了。还是在渭城斩首示众。你说奇不奇怪,瘆不瘆人?”
嘟嘟出来提醒卫长君,[他和韩嫣那次一样。]
卫长君明白了,面上眉头微蹙,“是不是因为东方朔昨天那番话勾起了你以前的事?都说梦是相反的,你如今安逸,所以做个被处死的梦?”
窦婴觉着这个梦不好,早饭都没怎么吃,他自己分析许久,怀疑他的《蒙学》引起的,“梦是反的?”
卫长君:“你是皇亲国戚,又不插手朝政,儿女也没有谋逆之心,你说说什么事值得陛下处死你?”
窦婴找他就是想不通,“我想多了?不是预示着大祸临头?”
“朝中谁最恨你?”
朝中没人恨他,要说跟他有竞争关系的普天之下唯有田蚡。可田蚡自顾不暇,哪还敢算计他。
窦婴长舒一口气:“看来真是我想多了。”停顿一下,又感到不安,“长君,那本《蒙学》你看过,我没写什么不该写的吧?”
卫长君心说,你当活在清朝呢。
“魏其侯,你的《蒙学》不止我,韩嫣,陛下看过,司马相如、主父偃以及太学的先生都看过。陛下因此治你的罪,是不是得先自省?”
窦婴彻底放心下来,“你钓鱼吧。”
卫长君拉住他的手臂:“别回家了。夫人没空同你闲聊,你一个人东想想西想想,晚上又得做噩梦。昨日你就该跟我和韩兄到船上透透气。”
窦婴深以为然,令奴仆把他的大氅拿过来。
昨晚的梦太真实,窦婴依然心有余悸,鱼咬着勾荡秋千他都没看见。要不是孟粮眼尖,及时用网兜捞上来,大鱼挣脱的时候一使劲得把他老人家拽下去。
大鱼上岸,窦婴回魂了,“长君,昨天抓那么多,今天又钓,明年会不会就没了?”
“不会。除非家家户户天天下河抓鱼。”
窦婴搬来这几天没见着别人钓鱼,闻言干脆撒一把鱼食把鱼勾过来,他也好下渔网。
孟粮一看他用网,就把韩嫣的鱼钩收起来放船舱里,“郎君,您说太仆看到小公孙公子像换了一个人会登门道谢。三个月过去了,怎么跟不知道似的?”
窦婴恍然大悟:“难怪老夫近日总觉着有什么事忘了。原来是这事。长君,你后来回去过两次见着公孙贺了吗?”
卫长君又不是休沐日去的,公孙贺跟陈掌一样在宫里当差,上哪儿见去。
“公孙贺要么嫌我多管闲事,要么觉着小敬声长大一点,所以比去我那儿之前懂事了。”
窦婴:“我了解公孙贺,他忠心有余,智谋不足,胆量不大,不敢嫌你管得宽。十有八/九是后者。若是后者说明卫孺回去后没跟他说实话。”说到此,很是担心卫长君因此伤神。
卫长君笑道:“您是不是又忘了,韩兄不止一次嘲讽我心黑又冷,连爱慕我的女子都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