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红颜枯骨
冬日百花凋尽,只松、竹、梅还有些活力。Du00.coM林黛黛站了半晌,方开口问道:“漪兰院那位如何了?”竹华道:“听太医说,也就这三五日的功夫了”林黛黛恍惚想起几年前她为明月守的那些夜。
宫里头的夜很静,只偶尔有宫女太监衣服的窸窣声,待得窸窣声也静了,明月就撩起被角对她笑道:“做什么还在地上弓着?快上来罢!”然后林黛黛就直起身子悄悄上榻——除了容景轩在明月处安息外,几乎夜夜如此——待宫女这样和煦的主子,明月恐怕是独一份了吧。
可昔时这样好的交情,如今也只能淡漠的问一句“那一位”了,连一滴泪都不肯为她流。她与明月之间,究竟是谁辜负了谁呢?等回过神来时,林黛黛才发觉自己竟已走到漪兰院前了。这段日子她极意避嫌,与明月相关的事情半点不肯沾。竹华这才靠上来问道:“可要进去么?”
林黛黛摇头道:“进去做什么呢?白给她添不痛快罢了。”语毕转身就走了。
漪兰院里头明月母子正絮絮的说话,一旁的小宫女小心翼翼凑上来道:“方才和妃来了一趟,只在门口站了站,便走了。”
蕴靖本温存的依偎在母亲的床边,听了这话不由直起身子发狠道:“她到底留了点廉耻,还知道自己没脸见娘!”论起来林黛黛从不曾作践过明月母子,可论起来明月真正的不幸乃是从她承宠之后开始的。不论她的初衷是什么,后来明月提起她来都只有满腔的恨。
蕴靖见母亲对平素作践自己的人都只是诺诺,却恨极了林黛黛,便在心底认定了这是个踩着母亲上位,背主负恩的小人。他年纪虽幼,心思却深沉,平日里都将这份恨藏得很好。
明月眼见自己时日无多,只想着蕴靖不与人交恶,平安度此一生,听了蕴靖这话不由用自己所剩无几的力量锤了蕴靖一下:“你这样让我如何敢闭眼!”语毕泪珠便顺着腮流了下来:“她才晋了和妃又执掌宫务,正势大呢。这话要传到她耳朵里又如何是好?”
蕴靖听了不由扑到母亲怀中:“既不敢闭眼那母亲就不要闭眼好了,等靖儿长大吧!等靖儿封了藩,齐鲁、吴越或是长沙,靖儿都带着母亲走!”
只有天子崩逝了,藩王才可能将生母接到藩地中去,蕴靖此话更是大不敬。可明月听了这话如何还能责怪蕴靖呢?明月听到此处,只扬起面来无声痛哭——她多想看着蕴靖长大,用自己微薄的身躯哪怕再帮蕴靖遮蔽一点点风雨啊!可她时刻能感到生命正一点点一滴滴的从自己身上溜走,死亡正一步步的走近她。
一想到这里,她不由强撑着擦去脸上的泪珠道:“越说越不像了!”她待要再训斥蕴靖几句,可蕴靖一摸明月的手,只觉得母亲气息短促、肢冷汗出,忙不迭从案几上端来参附汤,小心送到母亲嘴边。
明月喝了几口,便见蕴靖殷切的望着她:“喝这个汤有没有好些?这参是庆妃娘娘宫外家里送来的,听说是从关外来的,比宫里惯用的还要好。母亲喝了有没有舒服些?”明月如何忍心辜负他一片孝心呢?也不说穿这辽东来的参是用来吊命的,只强自含着笑道:“果然好些了。”
蕴靖听了不由见喜:“我就知道,庆妃娘娘送来的果真是好东西。”这时来献殷勤,明月怎会不知庆妃真正所求为何呢?可想着庆妃母家强大,而自己死后,蕴靖就真如水中飘萍了。想到这里,万千愁绪如铺天盖地的丝网一般向她笼来,久病之人如何受得住这样?头一歪她便倒在枕上,复又昏睡过去了。
养心殿里头容景轩漫无目的的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恰是评许道宁画的册子,不由又将书抛下,问莫怀德道:“明月那里如何了?”
这是容景轩近日常问到的话,莫怀德自然留心,张口便道:“今日皇后娘娘遣侍女去了一趟,庆妃娘娘遣侍女去了一趟,自己又亲去了一趟。和妃娘娘去了一趟,但没进去,只呆了一会儿便走了。”
容景轩静了片刻道:“是非之地,不去也好。”还未等莫怀德接话,他又说道:“倒是庆妃,这样多年都循规蹈矩,怎偏今日就捺不住了呢?”
其实若庆妃不这样动作,她当是明月走后,抚养靖儿的不二人选——自己没有孩子,位分又足够高,素日行事也正派,宫里少有人能挑理的。可今日她这样一行动,反叫容景轩生了疑心——自己去前线,结果后头后妃与皇子一起给他火烧后院这样的事,他现在连回想都不敢。
可这话叫莫怀德怎么接呢?庆妃娘娘多年无嗣现在心慌了,好不容易抱着个侄女儿当宝贝,偏又不明不白的染上了玫瑰糠疹。这里的根究他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可该怎么说呢?
幸而容景轩也不是当真要听他作答,只又执起那本评许道宁的册子来:“像和妃这样便好,朕不想她落得戚姬的下场。”
话说到这里,莫怀德更不敢接了,只又把身子躬下去些:“皇上圣明。”
又过了几日,容景轩又以明月抚育皇子有功为由,晋她为良昭媛。明眼人都知道,这就算是断头饭了。这次晋为昭媛,待死后再追封个贵嫔,倒也算个正经主子,在地陵里头也能有个像样棺椁了。
册封仪自然是由执掌宫务的林黛黛负责,她紧赶慢赶,生怕册封仪还没办好,人便走了,生生在几日之内硬拗出个有模有样的册封仪来。
册封仪上头明月倒还有劲头,一层层水粉胭脂抹上去,气色也还好,只需一人搀着便可站着。见了林黛黛也不似往日的急眉赤眼,竟还能冲她微笑,林黛黛见了心中怀揣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她与明月之间,或许还有回圜的可能。
心中的担子轻些,她夜里睡得便格外深沉些,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又卧在脚踏上。正迷迷糊糊地盹着呢,忽然有人轻轻推了她肩膀一下——她抬头一看,正是明月。明月对她展颜一笑:“怎么就这么困?快上来卧着吧!”说着也不嫌她脏,就把被角掀开了。她便也迷迷糊糊手脚并用的上去了。
明月好似还未有睡意,凑在她耳边道:“你说我对你好不好?”她实在是困了,只含糊道:“自然是好的,与主子同卧一床,在宫里这可是独一份儿了。”
眼见她又要睡去,明月不由轻轻推她一推:“我在康妃那里回护你一回,保住了你一双腿,你在太后那里救我一命,这咱们算扯平了。可除此之外我待你这么好,你该怎么回报我呢?”
明月从未说过这样古怪的话,林黛黛被惊得清醒了些,她竭力抬起眼皮朝明月一望,不由悚然一惊——明月哪里是方才巧笑嫣然的样子,这,这分明是红颜枯骨!只一具骷髅架上顶着乌黑的长发!
她待要惊呼,却又叫不出来。口中却不自觉道:“我……你走后,我自会回护你的孩子,不叫人害他。”
那雪白骷髅显然对这答案很是满意,咔哒作响的点了点头:“记住你今日说的话!不单不要叫人害他,你自己也休要动手,否则我从地府里哪怕是爬,也要爬出来找你的!”
话方说完,骷髅上的血肉又渐渐长了回来——仍是明月病中憔悴的样子。神色却很温柔,眼神中略带着伤感的望着她:“咱们,咱们曾是这样好的姐妹啊。”林黛黛听了,几乎忘记恐惧,伸手伏在明月的手上:“你帮我,我助你,不分彼此的姐妹啊……”
明月眼神不由也放软:“这宫里各个都难缠,皇后与庆妃更是难相与的。我是不必再在这里熬了,你且珍重吧。”说完伸手轻轻覆在林黛黛眼皮上,林黛黛只觉眼皮渐沉,三两下的功夫,便又睡过去了。
才睡过去不过片刻功夫,便听见昆明池畔遥遥传来四声云板——正是丧音。林黛黛颓然倒在枕上:“走了,到底是走了。”说不尽的愧恨与烦忧绕上心头,她不由伏枕痛哭。
作者有话要说:又一个领了便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