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命运的暂停键
朝阳初升，红彤彤挂在起雾的江面上。
一声沉闷悠长的汽笛响起，那沿江而上行驶了一整晚的铁皮客轮呼啦啦抛着锚。
粗大的铁锚下水很深，锚钩又稳又准锁住客轮，让它晃晃荡荡缓缓向码头靠去。
不怎么扎实的毛玻璃窗被风吹得哐哐作响，江风顺着窗户合不上的缝灌入……
屁股下是奇硬无比的铁皮座椅，耳朵旁是呼啸灌进脑袋里的江风，加上一整晚的颠簸摇晃……
生理上极度不适，赵莞尔此时整个人都蔫哒哒的。
但她头脑却很清醒，这一醒来还没多时，她已经把自己的处境推测梳理得差不多了。
“也许每个人穿越了，都不会太惊奇，毕竟是穿越小说烂大街的时代。”
赵莞尔心想。
“而且老实说，纵观上下五千年历史，哪个时代都不会比当下的时代更好。”
赵莞尔并不觉得自己有小说里那些女主的天赋异禀和锦鲤奇遇。
一个普通人而已，就算是穿越到了其他年代，百分之九十点九的概率也只能成为时代洪流里无足轻重的一滴水。
换一个时代，也是一样的挣钱讨生活。
不管哪个身份，都有沉甸甸的责任……需要每个人去担起来。
客轮距离岸边越来越近，不知何时三百六十度掉了一个方位。
赵莞尔此时坐的那一侧正好对着码头。
她抬眼望了过去。
江雾朝阳中的码头处处透着与赵莞尔原本所在的时代完全不符的古早廉价感。
赵莞尔一看不远处那些层层叠叠破旧砖瓦房就知道，未来将有诸多生活不便。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穿越到哪个时代恐怕都不会太习惯的。”
赵莞尔对新的身份并没有太多期待。
好在，随遇而安在这些年里已经成为了她的人生底色。
而且……至少……
可以短暂或者长期逃避目前赵莞尔已经混沌不堪而且注定继续下坠陷入深渊的现实状态。
在现实世界即将坍塌的临界点上，按下暂停键。
这一按，赵莞尔舒了一口气。觉得，命运对她还算不错。
有一个摆在眼前的现实问题是，那她现在是谁呢？
她在船上醒来的时间不算长，整艘客轮不正常的年代感，堪堪让她懵逼了小半会儿后最终搞清楚自己穿越了这个事实。
除了自己穿了条极具时代特色的蓝色大喇叭裤之外，其他的身份信息，她一无所知。
“咦，靠岸了！睡过去了！”
一个声音在赵莞尔耳边响起，透着明晃晃兴奋。
赵莞尔侧身看了一眼。
身边坐着的是个半大少年，也许是正在变声期，声音尖锐中带着沙哑。
少年拍了拍赵莞尔的肩，手指着窗外，咧嘴笑起来。
“快看，渝城到了！多繁华呀！你看你看，那么多房子！”
少年兴奋的搓搓手。
“我大哥在信里说广城更繁华，靠海，到处都是外国人和工厂！”
少年说完有些迫不及待，弯下腰从座椅底下捞出一个鼓囊囊的编织口袋。
赵莞尔看了看那蓝白相间的条纹，陌生中透着莫名的熟悉感。
“啧，还真是时代标配。”
“昂？秦二妹你说什么？”
那少年又捞出一个同款口袋放到赵莞尔腿上，脑袋凑近了一点问道。
秦二妹？
赵莞尔终于从少年兴奋的话语中找到了关键信息。
没等赵莞尔说话，少年继续喋喋不休。
“秦二妹，我跟你说啊，我们得快点！火车可不等人，我大哥会在广城接我们。”
“等我们坐上火车，你哥就管不了你了，你就自由了！”
“都什么时代了，不让人读书，还不让人出去打工，就让人在家哼哧哼哧种田！秦莽哥真是古板！”
秦二妹！
秦莽哥！
广城打工！
！！！
少年的信息零零碎碎、乱七八糟。
但赵莞尔脑袋却“轰”的一声炸开。
这些名字和信息对赵莞尔来说，实在不能算是陌生。
一些陈旧的记忆从封存的底箱里丝丝缕缕如带刺的藤蔓一般爬了出来……
如果她推测没错……
赵莞尔集中目光紧紧盯着那少年，眉眼谈不上熟悉但也绝对不陌生。
人生三十年，密密匝匝的记忆越溯越深，最终停在了一本金色镶边的古旧相册上。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本相册里有一张这少年的照片。
照片里的少年甚至就穿着这一身比身形大了至少两个码的军绿色布衣。
“你是……马三……”
“叔”叔字就要出口，莞尔禁了声。
她身形轻微颤抖着。
那少年愣了愣，张张嘴：“啊，马小三。”
那秦二妹……
一切似乎被证实。
赵莞尔干涩的眼眶骤然雾气弥漫血红一片，鼻子狠狠一酸，轻微颤抖变成了难以支撑的剧烈心悸。
加上一晚上以来的颠簸，赵莞尔只觉得天旋地转，腹部翻涌沸腾……
她扔开腿上的编织口袋，一手捂住嘴，一手扒开密密麻麻起身收拾行李准备下船的乘客，冲向客船卫生间。
来不及锁门，赵莞尔蹲在地上对着简陋的便池吐了起来！
这副身体应该没有吃什么东西，呕得难受极了，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也没能呕出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赵莞尔才缓了过来。
她扶着一个把手虚虚起身，走到旁边的洗手池拧干水龙头，水龙头里噗噗几声，浑浊的江水流了出来。
赵莞尔顾不上讲究，捧起那黄色的水抹了几把脸。
正准备抬头，眼角虚虚扫到水池边的镜子……脑袋瞬间如灌铅一般沉重。
她不敢抬头！
她知道自己推测很合理。
她能判断出自己现在灵魂或者意识附着在谁身上！
赵莞尔也知道自己该抬头看她一眼。
看看她年轻健康的样子。
但赵莞尔不敢！
她那些微不足道的负疚感已经暴露在这副身体里了。
如果抬头，她要面对来自这副身体直勾勾的拷问！
赵莞尔不敢抬头！
但她却觉得这副身体已经立起了身体，带着失望与愤恨在镜子里狠狠盯着她。
赵莞尔汗毛倒竖，冷汗直流。
她不是一个道德品格高尚的人，但也不是一个恶劣败坏的人。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做了一个现实取舍后的理智决定。
她仿佛回到了那个四周被冰冷白色包裹着的建筑体里，失去了呼吸和心跳。
“赵莞尔女士，我再跟你确认一下。”
“你作为秦秀珠患者唯一的直系亲属，确定要放弃秦秀珠患者的治疗吗？”
“如果确认，请在这份确认书上签字。”
赵莞尔接过笔，一笔一划认真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莞尔，多温柔的两个字，却在做最残忍无道的事。
总之，那天……
赵莞尔放弃了一生清苦的秦秀珠，以百分之二十的愧疚，百分之八十的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