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婚夜师兴(3)
琼瑶公主想起数月前北齐打破宋、齐两国二十余年的安定态势,举大兵侵宋“金雁关”,父皇雄才伟略,大志怀抱,决心吞并中原,回头歼覆东羌,西进巴蜀,进而一统天下,若不是东羌在后方有异动,父皇怕拓跋氏突发强兵,届时首尾难顾,进退不行,不得不率军北还,可能早已攻克金雁关,进军到宋国腹地。然让她就屈从于周子夫的理辩却也不能,淡然一笑,道:“前辈之言小女子不敢不认从,却也不能完全认从。”
周子夫长眉轻轻凝蹙,问道:“什么意思?”
琼瑶公主道:“以前虽不曾识得前辈之面,但前辈的声名玉燕却早已是如雷贯耳。”顿了一顿,接着道:“前辈可还曾记得长沙浜之战?”
周子夫眉头一紧,脸上微微动容。
云浩天听琼瑶公主气定神闲而洋洋得意的说起往事,什么“长沙浜之战”,但看恩师的脸色,似与他有极大的关联,而这关联又似是恩师不愿回首的。
他在椋山九载,也曾听恩师说起过自己的过往,但这“长沙浜之战”却从未曾听恩师言过,如今听琼瑶公主提及,甚是好奇,望向她,但听她接着说道:“前辈当年何等的英雄了得,一杆‘滚银枪’,座跨‘青鬃马’,率甲五千却破我北齐五万大军,使我北齐望而生畏,不愧‘飞虎将军’之名,可结果呢?又如何?
前辈当年正值盛年,大获凯旋却落得个辞朝归隐的下场,所为何来?难道不是对宋廷暗弱的失望么?你南朝文武不谐,君臣猜忌,良将不得重用,只懂得舞文弄墨的悉弱书生却可以把握朝政,我北齐在你南朝富庶的眼中虽是胡虏蛮野,不入流的蛮强贱种,但我朝却可以广开言路,适才重用,你倒说说看,究竟是我北齐好,还是你宋国好?”
周子夫回思过往,那是二十三年前,宋正元十五年,北齐乾顺二十一年,北齐昭阳皇帝上官千祚亲率十五万大军南下攻宋,其时周子夫担任宋国边境总帅,北齐名将上官治极,也就是上官千祚的长子,现北齐洪烈帝上官治隆的长兄,统兵五万与周子夫会战于“长沙浜”。
时下宋国兵少,只在边境屯兵了八万人马,周子夫清楚上官千祚文治武功,极善用兵,担心齐军势大,上官千祚诡计多端,趁“百稽城”大兵倾巢而出之际而率兵偷渡攻城,是以只率领了五千宋兵与上官治极交战,留大兵在城内,交由副将赵顺华联袂城中百姓固守城防,他心中盘算定:“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尽管齐军势众,但只要将其主帅拿下,齐军便可大破。
他向赵顺华安排好部署,跨马提枪,领兵掠阵,一开战便身先士卒,纵马奔驰,直冲齐军腹地,横冲直撞,枪过处银光闪耀,白里透红,齐兵无不应枪落马倒地,“二十四式霸王枪法”展开来使得出神入化,当真是天神下凡,八面威风,几已是阵中无敌的精神。
奔着上官治极,他出征便抱着宁死无畏的状态,杀的性起,越发的悍勇,枪出游龙,风雨不透,只一招“飞龙卷身”,上官治极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万千枪影晃花了眼,腹中一枪,鲜血迸溅,坠落在马下,若不是被二十余名齐兵抢命救回,他先年已殒命在长沙浜战场上。但天数有终,因果早定,他回齐不足三月,因被周子夫重创了腑脏,重疾难愈下便一命呜呼了。
周子夫率少于敌军十倍的兵力与敌交阵,战术是取敌将之首使敌军自乱,着实是兵行险招中的险招,却也是时下不得不用的一招,若他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上官治极刺落马下,五千对五万,稍的时长,宋军战力本就不如北齐兵矫健,这五千士卒势必尽没于刀俎之下,而他也必将被绞杀在乱军之中。
然神将天威,英雄无敌,他破釜沉舟,以少胜多的战果在他身上得到了淋漓的实现,使得周子夫的名声在齐营中令人闻之心怯,思之胆寒,上官千祚也畏其勇,没有制定出可实的作战计划不敢再冒然进攻。
得胜之师,兵锋正盛,但若要以八万军马打败北齐十五万虎狼之师仍是痴人说梦。这个时候宋廷本应该加派兵马支援“百稽城”,一举打疼北齐,使其不敢再轻易进犯,但元宗皇帝却听从一班文臣的建议,向北齐求和,美其言曰:“免使军民受战火涂炭之苦”,而宋廷众文臣竟都众口一词,无一人提反驳意见,只有少数在朝的武将反对。元宗皇帝喜文好墨,虔诚佛教,向不喜欢征伐,众文官的意见正中他下怀,他便采忠纳谏,派遣使臣与北齐讲和。
上官千祚摸透了宋廷陈氏暗弱的本性,原打算不出三个月便能克下宋国,是以才亲举大兵南下,却没想到初战便失利,没捞到半分好处岂肯便轻易罢兵言和?摆出一副不下宋国江山绝不罢兵的咄咄逼人态势向宋廷施压,提出让宋廷割让“灵州九郡”方可罢兵的无理要求。
元宗帝为免战火暴起,殃及他皇室地位,又得百官支持,便答应了上官千祚的要求,同意割出“灵州九郡”给北齐。
周子夫痛恼不已,连上三道奏表给元宗帝,言辞一道比一道犀利,只差直言痛骂元宗帝是“庸主、昏君”,却被一班文臣扣了个居功傲上,大不敬的罪名。
元宗帝大仁大义,宽厚为怀,不怪责周子夫的“大不敬”之罪,仍命他统率边关兵将据守“金雁关”,防敌再犯。然而周子夫却心灰意冷,对宋廷失望至极,更知是一班只懂数黑论黄的庸碌之辈祸乱朝纲,便写下辞表辞去官位,不待朝廷批复,吊印回丰州老家去了。
他操马戎关,只为百姓设想,未有婚娶,父母又都早已亡毙,在丰州只待了五日便上了椋山。白猿为友,仙鹤作伴,一过二十余载,日子倒也过的清闲自在。
救难云浩天,将其带上椋山以后生活中更多了几分人味,也是缘分使然,他一生无子,与云浩天虽只师徒之名,更无半点血亲关联,但他待云浩天却比亲子还要优厚。
往事如烟,尘埃久封,如今听琼瑶公主说起自己当年驰骋疆场的英雄壮举,他心中微微一荡,稍感得意。
确实,他乃宋国名将,名声大噪,在宋国军中颇具威信,兵法韬略于胸滚熟,即可座上观,运筹帷幄之中;亦可统帅万军,披靡战场,决胜千里之外,实乃数十年难遇的上将军之才。
长沙浜一战更让他名动天下,传奇于宋齐两军之间,他回想自己曾经的光辉岁月生出得意之心也属人之常情,可也只是一闪即过,犹如风中摇曳的烛火,一晃即灭。
客观而断,琼瑶公主说的一点不错,无论农耕,商业,文化发展宋国的水平都远非北齐可比,是以宋人怀着骄傲之心常称齐人为“北蛮子”,而齐人为求心理上的平衡和人格上的平等称宋人为“南蛮子”。
且不论南蛮、北蛮、经济发展,就政治开明而言,当下的宋国确然很失色于北齐,琼瑶公主述说的这番事实容不得周子夫不承认,想到这层面,他心中感慨无量。
他对北齐的印象一直也是胡虏蛮野,强盗恶患,今夜与琼瑶公主相照端让他涨了见识,他万万没想到这“蛮子公主”竟有如此高的才情,彻底改变了他对齐人以往的印象,再不是那种粘毛饮血,杀伐好战的野蛮形象。
心想:“这公主端庄秀丽,温婉贤淑,柔美中蕴含着勃勃的英豪之气,确是一位难得的良妻美眷,尤其是她胸襟豁达,见识分明,与之相比自己倒确实显得狭隘了,抛开国别而论,她与浩天确是一对极般配的佳偶。再看二人脉脉相眷的浓浓情貌,要想将他们分开,恐将他们阴阳天隔怕也难能了。”
他此番赴齐,为的是查清楚云浩天是否当真是因被俘便变节叛国,他半生为将,军人气节深扎骨髓,坚守的是“只有战死的将军,绝无投降的将军”,若云浩天真是因被俘畏死而投敌了,他便寻机亲手惩办这恶徒,替他了全忠义。
但在见到云浩天之后才了然并非如此,他确有不得已的苦衷,于他对云浩天的了解倒是贴切,便生出将云浩天带回宋国的打算,只没想到云浩天与这异国公主的感情竟如此浓深,然事已至此,他又该能如何作为呢?
浩天虽做了北齐驸马,可论其本心他并未算背祖叛国,心中怅然,只得叹道:“罢了,事到如今为师的也不能再说什么,你既做了决定,为师尊重你的选择。”
忽地语气直转,冷冰冰的道:“但你记住了,你是一个宋人,将来你若是敢与宋国为敌,千难万险老夫也必将亲手取你性命。”
云浩天惶恐无已,忙道:“弟子不敢,弟子发誓,今生若有生背叛宋国之心,叫弟子万箭穿心,不得好死。”举掌指天盟誓。
周子夫全心教授,名师高徒,他深知云浩天之能,北齐世代国主无不野心勃勃,宋、齐两国虽暂且休战,但指不定何时便又战事再起,届时云浩天若被北齐同化了,助齐攻宋,宋军之中怕难有与之匹敌之将,真有那个时候将是宋国的灾难,他为恐万一出言警告云浩天,要他不忘自己是宋人的同时不敢背生助齐攻宋的本心。
琼瑶公主听云浩天誓言凿凿,心头倏紧,脉脉温情的望着他,心说:“你何必出如此恶言诅咒自己呢?”转而想:“浩天为人极其忠义,他是绝不会与宋国为敌的,我自是也不愿他失了这份忠义之心,这誓言只是一句话,倒也无需挂怀。”
周子夫柔和的望着琼瑶公主,轻叹了一声,又向云浩天道:“你好生待承公主,别忘了自己发下的誓言。”说罢转身而去。
云浩天心中无限痛苦,跪伏在地,向着恩师的背影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但听恩师的声音徐徐传来:“你今生最好不要再踏足宋境半步,今晚一别,将是永别,老夫不希望再见到你。”渐渐行远。
他自猜不到周子夫是难割舍犹如父子般的师徒亲情,这句决绝之言当他的面难以说出口。
浓云澄开,月光倾洒,稀薄稀薄的雾气弥漫在酽酽夜色的天地之间,“唧溜,唧溜”的虫叫声衬着周子夫形单影只的身影直显萧寞。云浩天泪光闪闪的望着恩师的身影消失在夜色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