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会面
地下城的人们回到真正的城市以后,最为紧缺的物资居然是玻璃。
人们渴望阳光,渴望自然,渴望风和雨,同时也想和这一切保持距离。
距离,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论语》在讲过犹不及,度的把握,其实也在说距离。
距离是衬衣袖口长出外套的一寸,是领带,也是裤脚到鞋面的高度。宁负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着装,他又回到了曾经的出租屋。虽然拥有江依别墅的使用权,但是宁负一个人还是在小房间里更自在。
今天他要去参加股东大会。
这是江任集团战后的第一次股东大会,宁负也在被邀请的名单上。
小屋被收拾地很整齐,之前总是乱糟糟的,代课回来后把外套扔在沙发上,倒头就睡,现在不用再为生计发愁,空出来的时间很多,看书累了就擦一遍地。宁负总是在忙。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没有办法停下,必须给自己找些事做,不然莫名的焦虑就开始在心底发酵,用酒精压着,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你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不了,生前何必多睡,死后自会长眠。”
楼下停着从江依地下车库开出来的奔驰C63,紫色氛围灯,音响是柏林之声,宁负换了一首欢快的电音发动了汽车。
燃油车在这个时代都是顶级的奢侈品,有点像核爆之前的汗血宝马,毕竟汽油不便宜。这辆奔驰C63宁负也不常开,只是今天出席这类比较重要的场合,气场上不能输。
怎么说他也是曾经在地下城R9C13辖区呼风唤雨的人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青涩稚嫩的少年了。
街道上几乎全是电动车,引擎发出尖细的嘤嘤声。看到一辆彷佛穿越而来的奔驰C63,不少人打开全息投影的面板开始拍照。
等待红绿灯的时候,一旁的电动车降下车窗,是个金色短发的女孩。宁负以为她有什么事,也降下了一侧的车窗。女孩挑了一下眉,说:“车不错,留个联系方式?”
宁负说:“开会要迟了,下次。”
驶入地下快速路,电动车都在自动驾驶模式,速度飞快,宁负油门踩到底,让这台勐兽撕去儒雅外表,爆发出真实潜能,发动机高昂地轰鸣着,路面上的每一丝纹理似乎都能传到座位上。在这种速度下,只要有稍微一点闪失,便会毫无疑问地车毁人亡。
宁负握着方向盘,全神贯注,只有在这一刻,他才从沉重的自身抽离出来,多么奢侈的自由感。
因为地下快速路的修建,前往帝都的时间比之前乘高铁还要快上不少。没过多久,宁负开始减速,在出口的休息站停下,给车子加满了油。帝都,好久不见。
关于帝都的记忆还停留在核爆之前,他和苏桃在这里痛痛快快玩了一周,可以用奢侈来形容,住最好的酒店,吃最好的米其林餐厅,喝遍了几乎所有酒吧。之后就是灾难,阿列夫把一切都毁了,核弹落下,大部人类躲进地下深处。
现在的帝都就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年轻时高大威武,中年庄严肃穆,现在老了,力不从心了。地价跌的一文不值,没人再往城市里凑,很多设施都荒废了。
古楼正在翻修,几个机器人操纵着巨大机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行着做旧处理。这些事情他们的确比人类更加得心应手。
垛口处有两个银色机器人弓着身子,大概在填充某种材料。远处有一个脑袋硕大的指挥机器人,应该在进行光谱分析,确保修缮过后的古楼和照片中成色相同。
宁负缓缓驶过,周围有的楼房装上了玻璃,有的楼房依旧像是直立的水泥棺材,被封得严严实实。有的楼房外墙上吊着升降机,银灰色的机器人正在工作,小心翼翼地拆出窗口,安上玻璃。一块一块水泥砖被小心翼翼取出,尘土纷纷扬扬落下,在人行道支起的顶棚上发出扑簌的声响。
道边树已经长了起来,宁负分不清是刺槐还是榔榆,树荫下走过的,有人类,也有智能体。
已是深秋,凛冬将至,有的女人穿起了风衣和长靴,有的女人依旧丝袜包臀裙,像是两个季节的人。智能体也一样,有的穿着羽绒背心,有的依旧毫无遮拦,也不惧怕低温会让电池的工作效率变低。
但也正因为这些景象,才让城市多了几分烟火气,有人的城市才算城市。没人的城市只能算钢铁和水泥的不规则陈列区,层次不齐,毫无美感。很多人觉得尚可,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真正的美。
宁负想起智能国度规整的街道,错落有致的金字塔,没人敢想城市也可以是那副模样。
尽管建筑的外观都一模一样,但是排列组合起来就像是山脉一般,自然、怡人。
越往城市的中心开,带有玻璃的高楼就越多。有些高楼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风采,整面外墙都用玻璃拼接而成,在阳光下反射着熠目的光弧。
宁负就停在这样一幢楼下,入口处铺了红毯,有服务生接过车钥匙,宁负双手插兜走了过去,将拇指按在生物识别仪上,验证了自己的信息后便走入大厅。
来到大会议室,推门而入,他发现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桌首的中年人问:“你是?”
“宁负。”
中年人的目光四下搜寻,没有看见空座,于是说:“快去给宁先生找把椅子。”
椅子搬来了,就放在门口。
宁负看到中年人身前的姓名牌,任朗。
左手边有一个眉间略带稚气,但笑容很邪气的小孩,江朱。
气氛一下子凝固到了冰点。宁负环视一周,发现任朗的儿子任梓辰也在,这里的人不是姓江就是姓任。
交错的目光下,宁负一脸澹然地向门口的椅子走去。人们心中五味杂陈,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定力,能够忍辱负重,识时务,知进退,也算是个好苗子。可惜江家的财产太大了,怎么都不可能落在外人手里,何况还是一个这样性格看起来有些软弱的小孩子。
下一秒,所有人都傻了。
只见宁负抡起椅子直接扔过了整个会议桌,沉重的实木高背椅从所有人的头顶飞过,砸在任朗身后的墙上,散成一地碎片。
宁负直接走到任朗的右边,那里坐着的正是任梓辰。
宁负一把揪起任梓辰的衣领,说:“你算什么东西?滚!”
随后就像扔垃圾一样把任梓辰扔在旁边,将桌上的茶杯和文件夹全部扫在地上,盯着任朗的眼睛说:“快去给任先生找把椅子。”
任朗脸上的横肉扭在了一起,他根本没想到宁负会是这样一种反应。将实木高背椅扔过整个会议桌,这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办到?宁负一定进行了基因改造,他们会议室里的所有人就算一起上,估计也会被宁负一个接一个打趴下。
这就是最直接的力量。
金钱,权力,地位,传承,这些东西曾让在座的人们无比骄傲,他们以为这些东西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绝对的力量,因为他们根本没把其他东西放在眼里。
不过宁负此刻就在他们面前,凑在任朗的面前,二人的鼻尖不过相距半米。
无论是金钱,权力,地位还是传承,那些任朗无比得意的东西,此刻竟然变得如此无力。宁负的眼神就像在说:“如果我现在要杀你,你能怎么办呢?”
任梓辰坐在地上没敢动,他是真的被吓坏了,宁负就这样冲到他面前,揪着他的衣服领子让他滚,眼神如刀,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凌迟。
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他才踉踉跄跄站起身来。另一张高背椅从门口推了进来,任梓辰坐在了桌子的最末端。
宁负敲了敲桌子说:“开会。”
任朗表面上努力维持着平静,心中却隐隐不安,宁负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场太不一样了,这样的事情他一定做过很多。
之前他和江朱都认为宁负只是江依包养的小白脸,没什么能耐,虽然自己的儿子在宁负手上吃过亏,但是商业竞争中的水很深,股权的复杂构架,每个人的背景与渊源,出卖和背叛,有时候精彩程度不亚于宫斗剧。
也许政治更加凶险,但是商业绝不简单。毕竟,这是一个资本不眠的时代。
除了宁负,所有人都知道召开这次股东大会的主要目的,分析完财报,说了一堆废话后,任朗终于进入正题。
他要开除解除宁负的股东资格。
任朗指了一下身后碎在地上的椅子,对宁负说:“你是一个很直接的人,很直接的人往往也很真诚,我喜欢真诚的人。不和你绕弯子了,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把手里的股份按市价抛了,二是我们股东会举手表决,开除你的股东资格。”
宁负笑了一下,望向江朱:“江任集团到底姓江还是姓任?”
江朱依旧笑得很邪气,说:“挑拨离间犯不上吧,你的手段太低级了。”
宁负知道这样拙劣的伎俩一定会被识破,但他只想看看江朱的反应。他知道任朗想要什么,但是江朱呢?江朱真的就甘心屈居任朗之下?
任朗说:“你快做决定吧。不是我们欺负你,大家都知道,你和江家的大小姐,江依,关系很好。”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其他人都明白了这话里的言外之意。
江朱忽然插话到:“就是一个小白脸,装什么装?”
宁负望向江朱,江朱却不闪避他的视线,也直勾勾地望回来,宁负心想,这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这么大的事,让我考虑两天可以么?”
任朗却说:“时间很珍贵呐。”
江朱接话到:“他的意思是,不可以。”
宁负看着一唱一和的二人,心中已然愤怒无比,只是他此刻没有发作的理由。当真一拳一个把他们全锤了?
江朱也正是笃定宁负不敢逞凶伤人,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地挑衅。
任朗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还年轻,我家辰儿和你年纪差不多,也是一样,总把很多事都想的太简单。”
宁负一挑眼眉:“你在教我做人?”
“对呀。”任朗理所当然地说。
宁负此刻的确没有任何还手之力,要么买了股权变现,要么等着所有股东进行表决,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被票出去。
如果不是准备足够充分,任朗断然不会这么冒进地发难。购回股票的资金已经全部到位,而在座的所有股东他都已经三番五次地谈过,解决了宁负,好处见者有份。
他们没想到宁负如此强势,宁负也没想到任朗居然一见面就要对自己动手,他原本以为三方势力还处在试探阶段,看目前的情形,任朗和江朱联手,准备要先将自己踢出局。
会议桌锃亮的漆面上映着宁负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像是在玩一局德州扑克,和高手对局,不要有多余的动作。企图伪装去骗人,一定会露出马脚,最好的战术就是一动不动,像块石头般,无论摸到什么牌,是打算弃还是跟,都保持原状,这样对手才不会分析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宁负知道今天是逃不掉了,代理协议还得走程序,向楠也没有料到今天的状况。坐在一旁的任朗神情惬意,对他来说,踢宁负出局就像踩死一只蟑螂般简单。
蟑螂会跑会躲,生命力顽强,但是依旧无法与鞋底抗衡。宁负不敢杀人,只能被宰。
金钱,权力,地位,传承这是他的领域,他有绝对的自信。
“那我们开始举手表决吧。”
宁负低着头,看着漆面上自己的倒影,结果他已经知道了。
“江依女士生前转让给宁负先生的股权没有经过股东大会的同意,程序上存在一定的疏漏,现经过股东大会的集体表决,正式解除宁负先生的股东身份。宁负先生,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宁负起身,微笑着点了点头,离开了会议室。
就在宁负推门而出的时候,身后传来江朱的声音:“今天就让你厉害地来这儿,憋气地走,想想你进门时砸椅子的模样,我就说你是装的,对么?小白脸。”
宁负没有还嘴,因为他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
走出大厦,宁负点上一支烟,旁边的服务生说:“先生,任总说那辆奔驰C63不再属于您了,您看……要不我帮您叫辆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