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 65 章
两人很快来到了白柔霜幼时所居的村子。
白柔霜有些近乡情怯, 她看向村口的老槐树:“我还记得这里,秋天这附近会开一片凤仙花,特别漂亮, 娘亲总让我给她摘花回去染指甲。”
“你还能找到幼时的居所吗?”
“可以, ”白柔霜望向村里错综复杂的小道, “师姐,麻烦你在村口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等等, ”许疏楼递给她一只瓷杯,“摔杯为号,我听到声音就会冲进去。”
白柔霜嘴角一抽:“我是去探亲, 不是去搞政变。”
“……”
话虽如此, 白柔霜还是接过了这只杯子, 紧紧握在手里, 仿佛被赋予了某种勇气似的。
她举步, 轻车熟路地一路走到记忆中的住所。路上遇到的村人都忍不住打量着她。
白柔霜深呼吸, 敲响房门, 开门的女人狐疑地看着她:“干什么的?”
“你……”白柔霜微怔, “我想找个人,十多年前,这里住过一个姓白的女人, 生得很漂亮。”
“这里的人早就搬走了,”女人摇摇头要关门, “你去别处找吧。”
“等等……”白柔霜连忙拦住她,塞给她一块碎银, “那隔壁的王二家呢?”
女人收了银子, 脸上堆了个笑:“隔壁那院子现在也是我家, 我公婆在那儿住着呢,听说那户的当家做生意发了点小财,一家人就搬走了。”
“搬到哪儿去了?”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女人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听说那家的女人把前头和别人生的女儿卖到那种地方去了,生怕人长大了回来找她报复,这不,连搬走都不肯告诉邻里搬哪儿去了,只是说要去城里享福,真是好笑。不过听说有人在什么镇上碰见过她男人,你再去打听打听吧。”
“……是吗?”
“可不是,”女人一脸的鄙夷,“他们走的时候,我还故意拿话去亏她,说你不是还有个女儿吗?她脸色发白,她男人就护着她,说她前头那丈夫就不是好东西,歹竹出不了好笋,这闺女也是个不省心的,卖了好!她也不说话,看着她男人的眼神倒好似感激他出头呢。”
“她……过得好吗?”
“那女人一看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连农活儿都做不了,”女人撇了撇嘴,“但人家命好啊,生了一张俏脸,有人乐意养活她。”
“……”
那女人突然反应过来:“姑娘你找她做什么?你、你莫不就是……”
白柔霜摇了摇头:“想报复她的那个女儿已经不在了。”
“啊?死了?”女人误解了,摇了摇头,“唉,造孽啊。”
“多谢你了,”白柔霜对她笑了笑,“我走了。”
她往村口走去,似乎满腹心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白柔霜只想找到师姐,和她一起回去……
嗯?师姐呢?
白柔霜找了一圈,在村头一群大娘、大婶中间发现了许疏楼。
这厮正磕着一小捧热情大娘给的瓜子,坐着大婶给腾出来的小板凳,围在炉子旁边,聊得热火朝天。
“太过分了!”白柔霜听到师姐如此谴责道,“哎,大娘您说得对,这种汉子就是靠不住!”
“……”你们在聊什么?
白柔霜哭笑不得地在远处等了半晌,才看到磕完手中瓜子的师姐拍了拍衣襟,站起身向自己走来。
“师姐?你们聊了什么?”
许疏楼微微一笑:“村西头的有妇之夫在和村东头的寡妇偷情,村南头的小子表面用功读书,其实就是躲懒不想下地干活儿,村北头的男人被爹娘定了门不喜欢的亲事,正嚷着要离家出去闯荡……最重要的,我打听出了你娘的下落,留仙镇。”
白柔霜一怔:“什么?”
“据说是很绝密的消息,”许疏楼眨了眨眼,“一位大娘的兄弟的儿子的妻弟……等等,我好像有点记混了,唔,总之,是她认识的人在留仙镇上看到过王二。”
“你怎么知道我这趟找不到人?”
“我不知道啊,我最开始就是随便聊聊,”许疏楼摸了摸脸,“你看,必要的时候,我也是可以很讨人喜欢的。”
白柔霜心情有些复杂,转头望了望村庄,又看向师姐:“那我们就去留仙镇。”
“好。”
留仙镇是一座不大的小镇,许疏楼用一只糖葫芦贿赂了一个孩童,很容易就得到了他的指路。
王家在这小镇上应该算是富户,这间院子里盖着几间大瓦房。此时院门微敞着,能看到院子角落里放着一只小孩子玩的竹马。
月黑风高之时,两道身影悄悄潜入了这座小院。
两人对视一眼,都自以为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行动!”
许疏楼纵身跃起,轻巧地落在屋顶。
白柔霜一个滑步,蹿到窗根处蹲了下来。
许疏楼疑惑地趴在房檐上探头看了看,正对上师妹向上张望的视线,忍不住传音道:“我们两个真是毫无默契。”
白柔霜失笑,一边在窗上努力戳洞一边问:“你上屋顶做什么?”
许疏楼掀起屋顶的瓦片,露出下面的泥土稻草,微微一怔:“这和话本里写的不一样啊,说好的掀开瓦片就可以偷窥了呢?”
白柔霜无奈:“这里冬日很冷,屋顶一般都是要加厚的。”
“好吧,在窗上给我也戳个洞。”
白柔霜点头,分别在两扇窗上各戳了个可供偷窥的小洞,端详了一下,把戳的更加浑圆可爱的那一个让给了师姐:“戳好了,下来吧。”
许疏楼跳了下来,和师妹一道,仿佛两朵窗花一般贴在了窗子上。
房间内,一个中年妇人抱着个小孩子轻声哄着,这妇人虽已至中年,但仍是眉目清秀、身形纤巧,算得上是位美人。
她眉眼间和白柔霜生得有两分相似,许疏楼一眼就认出这位定然就是师妹的娘亲了。
妇人双手白净、眼神明亮,看得出近年应该没怎么受过命运的苛待。
她怀里抱着的孩子约有四五岁,看不出男女,头上带着只很可爱的虎头帽,许疏楼打量房间,见不远处的茶案上放着一双织了一半的虎头鞋,便猜到这虎头小帽大概也是妇人的手笔了。
“娘亲!”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捧着纸包跑了进来,“爹爹给我买了酥糖!”
“你爹怎么总买这些甜腻的零嘴?仔细坏了你们的牙,回头我可得说说他!”妇人笑着摇摇头。
“弟弟睡了吗?”女孩儿凑过去看了看妇人臂弯里的小男孩。
“还没呢,”妇人又道,“对了,今个儿你大伯送了冻梨来,知道你喜欢,特地给你多留了几只。”
女孩儿立刻欢喜地跑开:“谢谢娘!”
妇人在她身后提醒道:“那东西太冰,记着不许多吃啊。”
“知道啦!”
“……”
房间里安静下来,妇人又继续哄怀里的儿子入睡。那孩子睡着后,她才满脸慈爱地把他放在床上,轻手轻脚地盖上了小被子,又去妆台前卸了头上钗环,还凑近铜镜仔细照了照眼角的纹路,端详半晌,大概是觉得自己仍然美貌如昔,才满意地露出一个微笑。
许疏楼和白柔霜沉默着在窗外蹲了好一会儿。
直到房里熄了灯火,白柔霜才茫然地看向师姐:“那是我的弟弟妹妹吗?”
“应该是。”许疏楼随手设了只隔音罩。
白柔霜满脸的不可思议:“她看起来像是个好娘亲,是不是?”
许疏楼安静地点了点头。
“可她、她既然能做个好娘亲?”白柔霜看起来很困惑,“为何偏偏就不能做我的好娘亲……”
“……”
“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也许她是装的吧?”白柔霜轻声问,“装给王二叔看的,这样才能、才能……”
她说不下去了。
许疏楼抱住她。
白柔霜气得发抖:“她把我卖掉了,她有钱了又为什么不去赎我?她担心我会报复,会搅了他们一家的安宁吗?可是……她只要肯来赎我,我就会原谅她了呀……”
说来残酷,但六年的母女情谊到底比不上现在一家人的其乐融融。
“……”许疏楼微微闭目,师妹并不需要劝解,她其实什么都懂,她甚至猜得到母亲不赎她,是不想找回一个满心仇恨的女儿,来破坏一家人现下的安宁生活。
如果母亲愿意赎她,当年就根本不会为了另嫁而卖掉她这个累赘。
“凭什么她那样对我之后,还能重新嫁人生子,去做他们的好娘亲?我要去当面问问她,我要告诉那个女孩儿她娘亲做过什么!她担心我报复她,我就报复给她看!”
许疏楼没有阻拦,但白柔霜那只抬起要轰掉眼前房门的手最终却垂落了下来。
“你说,我要是杀了她男人,她生活不下去的时候,会不会把她的新女儿也卖进青楼?”
“也许会。”
“是吗?有人说人是会变的,也有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真想亲手验证一下,”白柔霜在笑,“如果最终她和那个新女儿母女情深,那笑话就是我。”
许疏楼摇了摇头:“别这么说,就算她已经变了,当年也是错在她,不在你。”
“是啊,错在她,”白柔霜问,“如果我要杀了她,你会拦我吗?”
“不会。”
白柔霜惊讶地挑眉:“你不会拦我?”
“是你不会杀她。”
“……”白柔霜沉默片刻,表情似哭非笑,“好吧,我确实做不到弑母,我就是这么软弱,你总是能看透我。”
“我的小师妹啊,随便哪个人都看得出你不会杀,”许疏楼重新把她揽进怀里,“这不叫软弱,这是人之常情,想哭就哭吧。”
白柔霜僵了僵,才终于在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她们在夜色中站了一整夜。
天色蒙蒙亮起来的时候,许疏楼问师妹:“还想和她当面聊聊吗?”
白柔霜已经冷静下来:“娘亲一直是需要人照顾的性子,其实跳船走这一趟,与其说是想要个答案,我更多的,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
“没想到,她过得……很好,”白柔霜笑了笑,“来之前,我想,如果她过得不好,我也许就可以原谅她自顾不暇才不去赎我,但她连这个机会都没给我。”
“……”
“没有必要再去问了,”白柔霜看向窗子上的两个圆洞,“我觉得,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了。”
“……”
“师姐,我不想原谅她。”
“你不需要原谅她。”
“那会不会影响道心?”
许疏楼笑了笑:“道心不是这样算的,并不是强行委屈自己去原谅伤害过你的人,才叫道心圆融。爱恨嗔痴,顺其自然就好。”
“我明白了,”白柔霜点了点头,“我做不到弑母,也不会原谅她。”
“……”
“你觉得她有后悔过吗?”
“重要吗?”
白柔霜想了想:“你说得对,不重要了。她是心怀歉疚,还是恬不知耻,都与我无关了。”
“……”
“其实夜里有那么一会儿,我想去她面前炫耀我已经是个修仙者了,我在想,如果她知道我有修仙的天赋,会后悔卖了我吗?”
“失去你是她的损失,并非因为你有修仙的天赋,而是因为,你本可以成为这个世上最关心她、最爱她的那个人。”
“是啊,我本可以,”白柔霜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我不再需要她的答案了。她只是我过去的一部分,而我也早该与过往作别了。”
“……”
“她是我人生中前十几年里最重要的人,不管是儿时的孺慕,还是后来的恨,我心里总是牵挂她的,但现在不再是了,早就不再是了。”
“……”
“师姐,你才是我的家人。”
“……”
“进入师门后,我也有人宠,有人爱,那个青楼里出来的满心惶恐、拼命讨好所有人的白柔霜,在遇见你和大家后,其实已经慢慢消失了。”
那个想报复的女儿早就不在了,想要母亲一句忏悔的女儿其实也不在了。
剩下的只有白柔霜的一点残念,内心深处某个隐蔽的角落想知道母亲究竟是无能赎,还是不想赎。直到如今,才决定直面过往,得到真相。
最坏的结果也是结果,得到了便是释然。
大概是因为曾在心魔镜里经历过一回背叛,这一次说悲伤没有那么悲,说愤怒也没有那么怒。
她不想原谅,也无需去恨,自此陌路便罢。
白柔霜跪在雪地里,许疏楼看到邻家有人在张望,并没有出声提醒。冥冥之中,一切似有定数。
白柔霜向着小院叩首。
一叩首,谢你给我生命;二叩首,忘你冷漠无情;三叩首,你我母女情绝。
自此,道心圆融,再无挂碍。
第二日清晨,妇人起身出门。
邻家一个穿花袄的大姐凑过来:“对了,王家嫂子,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起夜,正巧看到个怪漂亮的姑娘对着你家院子磕头。”
妇人微怔:“怎么会?”
那大姐一指地面:“我可没骗人,你看,雪地里还有凹痕呢。”
妇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雪地上还有一小片凹陷,今早还没下过雪,那痕迹便也还没被遮掩了去。
“这……”
“娘亲,爹爹答应带我和弟弟去城里玩儿了!”她的女儿兴奋地冲她跑过来。
妇人笑了起来,抱住跑过来的女孩儿:“一天天就知道出去玩,过几年就要说亲了,你可稳重着点儿。”
一旁的大姐也笑看着这对儿母女。
妇人对她笑了笑,随口结束了刚刚的话题:“你说的那姑娘许是找错院子了吧。”
大姐点了点头,也没把这事儿太放在心上。
妇人牵着女儿回房,两人正踩上了那片凹痕,把那片雪踩得散乱。
不知为何,她心头忽的跳了一跳,回头问:“那漂亮姑娘多大年纪?”
“看着挺年轻的,可能不到二十岁吧?”大姐笑道,“说起来眉眼生得和你有两分像,我还以为是你家亲戚呢。”
“娘!”妇人心下一紧,手下也跟着没个轻重,无意间握疼了小女儿的手。
她却没有及时安慰,只是蹙着眉,不安地环顾院子周围。小院门扉后露出的衣角都把她吓了一跳,定了定神,一把推开门,才想起那只是孩子们昨日堆的披了件外袍的雪人。
和自己有两分相像……不会是她吧?可她若是找到这里,怎么会不出来见自己?莫非是有什么别的心思,打算暗中报复……妇人敛了眉,悬起了心。
也许她会对此事上了心,左思右想后派人去青楼打听,然后得知白柔霜已经去修仙了。白柔霜到底猜错了,得知这一切后,她心下生出的那种情绪不会是后悔,而会是恐惧,她会担心有了大本事的女儿回来报复她,自此惶惶不可终日。推己及人,她大概永远猜不到女儿的释然,只能战战兢兢地等着屠刀落下来的那一刻。
但这些都和白柔霜再没有什么干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