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张家的仪仗也敢冲撞, 你是没长眼睛吗?”
车窗外传来大声呵斥的声音。
肖素娘和王妤都变了脸色,掀起车帘往外看。
今天是法会的最后一天,大道上熙熙攘攘,人潮全都朝着大云寺方向涌去, 还有从各个坊里转出来的世家仪仗, 城内最宽阔的这条大道也挤得风雨不透。
他们的马车正慢慢往前走, 忽然被从十字街出来的张家仪仗拦住了。
张家一个穿羊皮袄子的管事站在路边, 训斥他们的随从, 要求他们往后退,让张家的仪仗先走。
卢华英掀开帷帽, 视线落在那个厉声说话的管事脸上。
还是上次那个管事, 不过态度却截然不同了。
卢华英沉吟片刻, 想明白了管事态度大变的原因,松了口气, 对车窗外的阿俞道:“让张家先过去吧。”
阿俞应了声是, 收起鞭子,示意张家先过去。
张家管事得意地哼了一声,指着道旁一个角落道:“不行,你们挡住我们的路了,还得往后退,退到那边去!”
阿俞的脸色沉了下来, 张家仪仗从十字街冲到大道上,撞了他们的马车,管事傲慢蛮横,不仅没有道歉, 竟然还在他们主动让路后得寸进尺!
僵持间, 卢华英叫了一声:“阿俞。”
她小声说了几句话。
阿俞点点头, 看着张家管事。
“我们退回去也不是不行,不过路挤成这样,我们后面都是人,马车一退,后面的人和车、马全都要跟着后退。”
他忽然回头,对着拥挤的人群大喊:“各位都让让,张家的仪仗要过去,你们全都让开,把大道空出来!”
人群轰然一声,一片咒骂抱怨,因为拥堵而心烦意乱的路人纷纷对着张家的仪仗指指点点起来。
张家管事冷冷地看了阿俞一眼,拂袖而去。
张家的马车威风凛凛,一辆一辆从卢华英他们眼前过去。
其中一辆挂着华丽花鸟纹锦的大车过去时,赶车的车夫突然放慢了速度,车厢里的女子掀开车帘瞥了卢华英他们一眼,唇角一丝不屑的冷笑。
车辕上的两个婢女指着卢华英的马车,笑着道:“是不是姓卢的那个贱奴?”
她们说话时刻意拔高了声音,大道上人声鼎沸,她们这句轻蔑的话却字字清晰地传到了卢华英她们的耳朵里。
肖素娘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想起身冲出车厢。
王妤脸色苍白,出门前脸上挂着的笑意都没了。
卢华英拉住肖素娘,摇了摇头:“素娘,今天是出来散心的。”
肖素娘蹙眉,忍气坐下,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世情多反覆,衰荣难预卜。”卢华英微微一笑,平静地道,“素娘,我们在长安时见了多少世家一夜间沦落?鲜花着锦,转眼就是家破人亡。祸福相生,旦夕风云,人生总有得失,不用为我难过。”
王妤叹了口气。
肖素娘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她没有宽慰卢华英,反而是卢华英在宽慰她。
等张家的仪仗全都过去了,被拦在街口的行人和车马重新缓缓移动起来。
卢华英挑起帘子,担忧地看了眼跟在后面的卢弘璧,见他在和随从说话,放下了心,他应该没听到婢女的话。
肖素娘冷静了一些,小声问:“三娘,张家是什么意思,你得罪他们家了?我大哥是官身,要不要他出面警告张家?”
“不用麻烦你兄长。”卢华英摇头,“之前张家误会了我的身份,想利用我接近魏刺史,我避而不见,现在张家发现我不是魏刺史的家眷,想起上次的事,难免恼怒,今天可能只是撒气罢了。”
肖素娘心疼地拉起她的手。
卢华英笑了笑。
张家以为她是魏明肃的家眷时,张夫人纡尊降贵想和她见一面,她回寮房后,张家还派人来赔罪,关心她的伤。魏明肃澄清了谣言后,张家立即变了态度,恭敬客气的管事变得无礼,张家的两个婢女都能当着她的面羞辱她。
又让她见识了一下世态炎凉。
她淡淡地笑着,仿佛如释重负。
肖素娘和王妤对视一眼,不由有些疑惑,忍不住问:“三娘,张家人这么失礼,你不生气?”
卢华英脸上没有一点怒气,道:“张家是西州世家之首,他们家的态度就是西州世家的态度,以后他们不会误会了。”
肖素娘和王妤都怔了怔。
“三娘,你不想让别人误会你和魏大哥?”
王妤默然不语,肖素娘直接问道。
卢华英道:“我不想他们误会魏刺史。”
她不在乎被误会,只担心会让魏明肃尴尬难堪,他不想和她有什么牵扯。
肖素娘诧异地看了卢华英一眼,绞着帕子,心念转了一转,低声道:“三娘,魏大哥还不肯原谅你吗?四年前,你才十五岁……”
她的语气有些埋怨魏明肃。
“三娘,我去求魏大哥……”
王妤听到这句,眼帘抬起,目光落到肖素娘脸上,带着期待。
卢华英转头看着肖素娘的眼睛,打断了她:“素娘,四年前是我太任性,十五岁不是我可以伤害魏刺史的理由,他不用原谅我。别因为我的事去烦他。”
肖素娘有些不甘心,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气氛沉重。
卢华英神色如常,问王妤:“阿嫂,你今天要去求签吗?”
王妤看着她,心里暗暗叹息,点了点头。
肖素娘道:“我和大嫂一起去,三娘你呢,你求不求签?”
“我不求签。”卢华英笑着摇头,“求了不吉的签,我不会信,一定要求了好签我才信,我就不用求了。”
肖素娘和王妤都笑了,气氛又轻松了起来。
说话间,马车到了大云寺。
寺院门口的大道上,十辆装满钱的大车正在向百姓施财,大车旁人头攒动,围满了人,十分拥挤。马车没有往那边挤,在维持秩序的知客僧引导下,从一道侧门进去。
院子里停满了马车,一个穿青色官服的男子站在墙下,和大云寺的僧人说话,看着马车进来,走上前。
“车上的是不是素娘?”
车厢里的肖素娘听到这个急切的声音,愣了一下,尴尬地看着王妤和卢华英:“大嫂,三娘……外面的是我大哥。”
王妤看了卢华英一眼。
卢华英已经掀开车帘下去了。
穿青色官服的男子又往前走了一步。他的五官和肖素娘有几分相似,但是比肖素娘要白净很多,俊秀斯文,一身书卷气,停在卢华英面前,神色紧张。
卢华英摘了帷帽和他见礼,轻笑道:“肖大哥,别来无恙。”
肖谔看着卢华英的脸,心脏狂跳起来。他今天很早就来到大云寺,不知道肖素娘她们什么时候到,只能站在门口等着,望眼欲穿,马车终于到了,可是他却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肖素娘也下了马车,一眼看到肖谔这一副痴痴看着卢华英发傻的模样,翻了个白眼:“大哥!”
这一声大嗓门把门口僧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肖谔却恍若未闻,仍然凝视着卢华英,捋了半日舌头,伤感地道:“三娘,你受苦了。”
卢华英淡笑着道:“多谢肖大哥挂念。”
“肖郎君。”
卢弘璧下马,走了过来,看着肖谔,目光阴沉。
肖谔顿时仿佛回到了四年前,后退了几步,突然想起自己现在已经是官身了,停下脚步,挺直了腰:“二公子。”
卢弘璧眸色微暗。
肖素娘干笑,把肖谔拉到一边,小声叮嘱:“大哥,我知道你想见三娘,看到她之后太激动,我不会拦着你,可是你别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三娘,太失礼了!你冷静点。”
肖谔还看着卢华英的方向,叹了口气,苦笑道:“素娘,那由不得我。”
四年前喜欢的人如死而复生一般,他怎么冷静?
肖素娘也叹了口气,拍了拍肖谔,道:“大哥,我见到三娘时,和你一样失态。我理解你,但是你别忘了一件事,你已经成亲了,而且三娘认识大嫂。”
肖谔仍然看着卢华英,半晌无语。
肖素娘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到卢华英身边,拉着卢华英和王妤去求签。
肖谔抬腿跟上她们,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卢华英,像是痴了。
肖素娘尴尬无比,笑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趁卢华英和王妤转身时,狠狠地在肖谔胳膊上掐了一把。
王妤回头看了一眼,放慢脚步,含笑问肖谔现在是什么官身,怎么来了西州,寒暄了一会儿,谈论起大云寺的无遮大会。
肖谔这些天都在大云寺里,熟悉寺院的各个大殿,为王妤她们讲解起来。
到了求签的地方,卢华英没有进去,对卢弘璧使了个眼色,趁肖谔没往这边看,转身钻进了旁边的一道门。
她想回马车那里等王妤她们回去,走出回廊后发现眼前不是回去的路,问跟在身后的阿俞:“你来过大云寺吗?”
阿俞摇头。
他之前一直在外面送信,没在西州停留过,所以同进才会把他调来保护卢华英。
一个小沙弥站在台阶上扫雪,卢华英走过去问路,小沙弥给她指了个方向。
她往那条路走过去,下台阶时,远远看见一个青色的身影走了过来。
看到自己,那个身影加快了脚步,惊喜道:“三娘,你去哪里了?”
卢华英叹口气,她想避开肖谔,肖谔还是找了过来。
肖谔走到卢华英面前:“三娘,你是不是迷路了?”
卢华英摇头,道:“我随便走走。”
肖谔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阿俞,压低声音道:“三娘,那是魏明肃的人?”
卢华英点头。
肖谔皱眉道:“三娘,你要小心魏明肃,素娘有没有告诉你他这四年都做了什么?”
卢华英淡淡地道:“肖大哥,谢谢你的关心,魏刺史做了什么,我都知道。”
“不,你不知道。”肖谔冷笑,“我们从凉州过来时听说了一个消息,魏明肃逼死了蔚王……他要对宗室赶尽杀绝。”
卢华英低头看着脚下的雪,默然不语。
肖谔看着她,一颗滚烫焦灼的心蓦然凉了下来。
四年的不甘一下都涌了出来。
他露出了嘲讽之色:“三娘……为什么,四年前是魏明肃,四年后还是他?他哪一点配得上你?你没听说他做的那些事?你看没看到他年纪轻轻就生了白发?世人都说那是因为他亏心事做多了,上天在警告他!”
“肖大哥……”卢华英抬起头,直视着肖谔,“你是他的同窗和师兄,当年你们一起写文章,一起讨论历代君臣得失,一起投卷,你记不记得他的抱负?”
肖谔一愣。
卢华英叹了口气,她不想和肖谔争执,可是……肖祭酒是魏明肃的老师,肖谔是魏明肃的同窗。
他们不应该这么轻率浅薄地看待魏明肃。
卢华英抬腿往小沙弥指的方向走去。
肖谔回过神,跟在她身后。
两人沉默着穿过几个院落,来到大殿前。
无遮大会如火如荼,台上回荡着悠扬的吟咏声,台下人山人海。
“肖大哥,你记不记得,肖祭酒曾让你们读《击壤歌》?”
卢华英看着黑压压的一片的人群,问道。
肖谔道:“当然记得。”
当年,一群学生曾经为《击壤歌》吵得面红耳赤。
卢华英念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肖祭酒当时为学生解说这首歌谣:日出日入,耕作休息,凿了井有水喝,劳作有食物,生活简单而富足,无忧无虑。这就是老百姓眼中的太平盛世。
卢华英道:“肖大哥,百姓只想吃饱穿暖,他们不在乎皇帝是谁……”
她回头。
“只要皇帝英明,有能力治理天下,让他们过上太平的日子,他们也不会在乎皇帝是男人还是女人。”
肖谔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