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没妈咧也就没家咧
那是出了秋天的一个日子,王家二哥给远在省城忙活生计的王家小妹秀芝打去了电话,市场上正人声鼎沸,王秀芝两口子忙活的不可开交,接起电话的王秀芝甚至没留意到电话那头的二哥说话时抽泣的语气,待二哥吞吞吐吐的把事说清,她才了然了那通电话的来意。
电话挂断后,王秀芝已然没了方才在市场上的活气,看到女人瞬时空洞了的双眼,夏大海觉出大概率是媳妇儿家里出啥事了,心里虽急切,语气却尽量保持着平和,“咋咧?”
“俺妈怕是不行咧。”
实情从秀芝嘴里说出来的那刻,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顺着眼角就流了出来。
正月初二回娘家的时候,夏大海夫妇就觉出不对了,老太太做活儿没之前利落了,身子也佝偻了下去,脸色看着也没了上次所见时的润气,取而代之的是有点消瘦,还有点儿蜡黄,虽不至于黄到瘆人,却也能看出不是正常人的状态。
不止王秀芝,王家大姐二姐,大哥二哥都和老太太说过,让老人得空儿了跟儿子们去趟医院,查验查验,人老了就容易病,得多打理,吃点儿俏食儿多补补,要不看着就没精气神。老太太却说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知道,人老了就是那副鬼样子,去了医院也是乱花钱,平日里自己也能打理好,能吃能喝能睡,至于吃食,这副老皮囊,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吃喝了也都是浪费。听老母亲说话还是那般犀利玩笑,儿女们也以为母亲只是老了,只是时间过得太快,她也老的太快,自己还不适应罢了。
后来的几个月,王家老太太老的就更明显,身子也更萎靡,总也打不起精神。同住一个院儿的王家二哥先觉出老人的变化,好几次催着老太太跟他去医院看看,老人偏不,说破天也不肯去闻那股消毒水的味道。见说她不动,王家二哥也只好作罢,由着母亲来,平日里多给老太太做些好吃喝,操心上火的事也不再让她操劳,想着说不定调理一段时间或许会好些。
老太太又哪里不知道自己身子出了问题,她觉出问题比那些旁观者可早的多,好些个晚上半夜黑间儿把她疼起来遭的那份罪,自己可是深有体会,有时候实在疼得受不了,她会在小抽屉里摸出一片儿止疼药,压一压也就过去了。
之所以不去医院,她是怕,她害怕万一检查出什么大病,要治还得花钱,反正自己这副老骨头也活不了几年,万一害了大病,又得拖累儿女们不少,自家太穷,穷怕了。自家的情况当妈的能不知道么,老大家的大小子马上也到了结婚的年纪,下面的两个闺女还得花大价钱供养读书;老二家的娃娃都还小,还是两个小子,家里的院落还是那幅破败样子,处处得花钱;女儿们倒都孝顺,大姑娘二女儿嫁的都是普通庄稼汉,过的也都是普通人的生活,小女儿看着好似好活些,却也只能算不受穷,勉强算面面上光,实际条件也一般。就算条件好,那也是人自家的,有道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出去了就不能算自家的人了,不受财产自然也不能往家多添,自古以来的道理。穷人的命贱,病不起,也不敢病,贱命也不值当的花大价钱续,不如就走一步拖一步,拖到再无可拖,避无可避,就到底下陪老头子去了,反正自己一个人在这世上也活够了,也知足了。
就这样拖到最后,老太太晕死在了东厢房那张火炕上,救护车来拉的时候输了氧才勉强半睁开眼睛。去了医院,做了检查,众人才知道老母亲害了什么病,胃里长了个瘤子,癌变了,已经是晚期,没必要再花钱整治,治也治不好,迟了,太迟了。
王家二哥听了医生说这话,心就像刀子挖一般的疼,无法想象老妈每天晚上疼到死去活来是股什么感受,他已经有好些年没哭过了,那次一下子就把眼里的泪都哭干了。
王秀芝是老太太子女里面最后一个到的,离得远,来的自然慢些,同行的还有女婿和那个外孙子。看到病床上虚弱的母亲,王秀芝又哭了,不过区区数月,母亲好似变了个人,脸颊更显消瘦,面色也不再是年节前看着的蜡黄,取而代之的是如死人皮一般的白。
小夏天着实被吓到了,甚至有些许抵触,他没想到一个人临死以前会是那副模样,褶皱了的皮囊死死贴在那副脸骨架上,白的吓人,像童话书里的白面女巫,那个时候的夏天还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也不知道死亡到底是什么东西。
病床上的老人一个劲儿的朝他招手,小家伙却是死死的攥着母亲的衣角,躲在王秀芝身后,眼神里满是惶恐,生怕床上的女巫突然站起身朝他扑来,老人又哪有力气再坐起身呢,只是朝着他挤出笑脸都耗尽了她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
“看妈这副鬼样子,把外孙子都吓着了。”王家母亲摸着床前抽泣的秀芝的手,语气柔和的对女儿说道。王秀芝却只顾着抽泣,一个劲儿的抹眼泪。
要说老太太一生中最好活的时光,当属于最后在病房的那几日,少了不少操心,多了几丝快活。儿女们都在身前忙前忙后的伺候,孙子辈儿的娃们也统统嚼鼓过亲友们送来给自己的吃食,看着那一张张关切自己的脸,也不枉自己活了这么些年。
晚上的时候,大姐二姐都回去了,哥哥们也睡熟了,俯在床前伺候的就剩了个小女儿,好似是回光返照,老太太把王秀芝轻声唤到身前,如女儿出嫁前的那个夜晚,给女儿说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念叨。
“妈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咧,在家你最小,最受宠,上头的兄弟姊妹都紧让你,也怨妈,给你惯坏咧,甚都由着你来。”
“这个脾气该收就得收咧,不能老得理不让人。等妈走了可不能动不动就回娘家咧,你大哥二哥不说甚,时间久咧嫂嫂们就嫌咧,妈在的时候她们不能说甚,走咧就不一样咧,大小姑子再亲也不是自家人,算是外人咧。”老人语气始终平和,完全不像说教。
“娘家娘家,没了娘就没了家。以后你男人,你娃娃就是你的家。都得走这一遭,妈也是从姑娘过来的,道理也是妈的妈告妈的。妮儿,知道咧么?”
一听母亲说这些,王秀芝又哭了,又怕哭声惊醒守在过道里的哥哥们,还刻意的压低了声音。
“知道咧。”
“有甚哭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是个人都逃不了,无非早点儿死晚点儿死的区别。”
“妈。”王秀芝眼角噙着泪,近乎哀求道:“你再多活几个月。”
“多活少活的可由不得人咧。”
“多活几个月,就能见上俺的第二个娃咧。”
老太太的眼神瞬时活泛了,转而又空洞了起来,久久后眼角落了泪,惋惜抽泣道:“怕是见不上咧。”
老人是在第二天走的,儿女们都在场,兄弟姊妹五个说说笑笑着各自近日里的趣事,好一派和谐景象,床上是睡熟了的母亲,他们也不怕吵着病患,好似就是说给她听的。直到机器滴滴滴滴的声音响起,众人才停止了喧嚣,集体嚎了起来。
老太太的丧礼朴素,如她那个人一样,简单到不能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