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叶鹭从来都没有这么累过, 可一旦闭上眼,陈晏起脸庞就会立刻浮现在眼前,清晰至极。
她蓦然警觉,明明他们只有一年多的相处, 可陈晏起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 将他彻底嵌入了她的生命里。此刻, 他们骨肉难分,自己无处可逃。
叶鹭从来都没有这么畏惧过一个人,她说不上来到底在怕什么, 但他们曾经那么亲密无间, 可直到现在, 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陈晏起的所思所想, 就像是佟霜当年说过的, 她根本就不懂陈晏起, 不知道他每走一步的思量与权衡,更不明白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时至如今,他到底想要什么呢?自己对他来讲,到底又有着怎样的分量。
叶鹭开始后知后觉地思考, 却发现自己大脑一片混乱, 她就像是坠入蛛网的猎物, 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等待着未知的迫近。
而她所笃定的——陈晏起从来都不是会贪图财帛利禄的人,可他这一年以来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把辰起的起死回生放在第一位。
叶鹭想不通,曾经最讨厌殷勤献媚, 受人摆布的人, 为什么会为了保住一份只剩下空壳的产业, 让自己变成现在这幅蛇口佛心,不择手段,行事激进的模样。
她佯装懵懂,不愿捅破的那层窗户纸,正在被一层层撕碎,渐渐展露在她眼前的,是她自欺欺人,不肯面对的陈晏起。
“哎?前面有人在等车。”孙箬灵突然出声,扭头看到叶鹭发呆,突然道:“好像是你朋友,要不要顺路捎他一程?”
朋友?叶鹭不记得自己在京都还有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她顺着玻璃窗看过去,一眼就望到路边行李箱旁边站的笔直鹤立的青年,他生得白皙,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淡定从容,在黑夜里尤为耀眼。
叶鹭有些恍惚,一瞬间她以为是陈晏起站在那里。
如果陈晏起没有被遭遇那些变故,叶鹭想,他一定也这么干净纯白,肆意高傲,甚至,他会比任何人都要光辉灿烂,霁月光风。
思绪刹那而过,叶鹭动了动嘴唇,有点踟躇道:“问问吧。”
闻鹤因为等车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此时看到有车辆愿意搭载,连忙上前询问。
车窗降落,面带微笑的叶鹭突然撞入他的眼帘,他下意识便看了眼驾驶座,然后才从她的话里回过神,连忙转到后备箱去存放行李。
“真是太谢谢了。”
得知叶鹭也是要回沪中,两个人正好同路,闻鹤终于松了口气,“要不是遇到你们,我今晚可能就得露宿街头了。”
孙箬灵是个自来熟,瞄到闻鹤长得又好看,下意识就热情起来:“助人为乐嘛,不要客气不要客气。”她有些好奇,“这大半夜的,你怎么这会打车?都这个点了,能打到才怪。”
“本来有预约的,但是我下课的时间晚了一阵子,出来的时候订单已经被自动取消了。”闻鹤笑着叹气,“要不是赶这趟航班给我奶奶贺寿,我也就不这么着急了。”
“原来是这样。”孙箬灵闲聊着,捕捉到闻鹤的前一句话,忍不住又问:“你们学校寒假还要上课啊?航大这么卷的?”
闻鹤笑道:“我是去帮学长到兴趣辅导班代课,今天最后一天。”说着他眉头一挑,语气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我是航大。”
不光闻鹤,连叶鹭也有些意外。
叶鹭扭头看向孙箬灵,孙箬灵心虚地咬了下嘴唇,然后在车内的沉默中,尴尬地轻咳一声,方才不好意思地招供道:“那个啊……我们学校论坛有人拍到过你和叶鹭在一起的照片,我当时就好奇,所以就找人打听了一下。”
孙箬灵哪来的这个事事爱打听的毛病,叶鹭短暂腹诽,只听到她又“哎呀”道:“谁让你长得那么帅呢?我原来还以为你是叶鹭那个正牌男友。”说完,她又连忙补救,“啊我不是说你不帅啊,就是我当时正以为——”
“下个路口要右拐。”
叶鹭感觉孙箬灵又要嘴上没把门,连忙出声打断,孙箬灵觉察到叶鹭和闻鹤之间似乎没有好到无话不谈的份上,这才乖乖止了话头,专心致志地盯着导航开车。
车内瞬间安静下来,叶鹭心里却稍显不安。
她和闻鹤只在指挥学院附近的公交站见过一次,没想到会被认识的人无意中拍到,如果孙箬灵说的那张照片真的已经被传到了网上,那以陈晏起惯常翻看京舞论坛的频次,他很可能也会看到。
和陈晏起在一起之后,叶鹭其实是有意保持和异性的相处距离的,哪怕是和伯凯,何最这些熟悉的人,她也不再像以前最要好时那么无话不谈。
陈晏起嘴上很少会约束她,但叶鹭却能感觉到,他很不喜欢她和别人走的太近,一点点都不行。
叶鹭心里想着,下意识往后微靠,后座闻鹤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骤然袭入鼻腔。
这味道。
她突然想到自己给陈晏起表演昆曲时,他问她怎么突然用起了雪松味的香水,那时候她以为他只是随口一问,但此时,联想到他那时刚刚从京都赶回来,叶鹭心底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你,”叶鹭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自从上回告别,这算是她和闻鹤第一次像朋友一样聊天。
闻鹤察觉到叶鹭的不自在,他视线落在叶鹭的肩头,声音平和又温柔,“上次我还说要去机场接你,没想到这次却要你帮忙送我过去。”
“顺路而已。”叶鹭道,“不用在意。”
“那件事解决了吗?”他轻声询问,语气里隐隐又含着某种失落的试探。
叶鹭点头:“谢谢你。”
“都是老同学,这么生疏。”闻鹤笑着垂眼,他微微俯着身,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指,见叶鹭不言语,突然有些忐忑道:“我奶奶六十大寿,我邀请了很多朋友,你要不要也过来玩?”
叶鹭正想婉拒,闻鹤又说:“陈晏起也来的。”
“陈晏起也去?”
叶鹭下意识抬头,随即又想起闻鹤家境似乎也很不错,那么和陈晏起家有人情往来,也算是理所当然。
她想了想,终于开口问道:“你和他,最近还见过面吗?”
“我没有。”停顿了一会,闻鹤看着叶鹭若有所思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他看向叶鹭的眼睛里满是温和,言语间的坦荡让人无法拒绝:“我们也算是交过心的的朋友,但你好像一直在防备我。”
叶鹭连忙摇头,她其实并没有刻意去戒备谁,只是潜意识里总是不善于去主动向一个人敞开心扉,哪怕是陈晏起,她也是在尽力去扮演一个完美的“自己”,她怕自己的缺点让他扫兴,也怕自己的优点泯然众人。
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她始终都是讨好者的那一方。因此在面对不必要的人和事面前,她下意识就会让自己任性一点,只是这样的随性会显得有些冷淡,也很容易引起别人的误解。
再次直面自己的问题,叶鹭轻轻地摇头,头一回替自己辩解:“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不擅长表达自己。”
“没关系。”闻鹤抬眼,目光正好对上后视镜里孙箬灵恰好看向叶鹭的眼神,他说,“慢慢来,以后你还会有很多朋友的。”
回到沪中已经是深夜,叶鹭推拒不过,就在闻鹤的陪伴下前往蒋世蝶所在的小院。
漫长的车程里,她一下又一下地刷着首页飘着的关于辰起最近的财经新闻。
前段时间网上有个爆料,说是辰起恶意收购一家名为lk工作室的游戏创业团队,导致原团队的负责人崩溃自杀住院,当时她还忿忿不平地在帖子下面留言反驳。
但此时,叶鹭看着新闻版面上的收购成功的企业公告,突然有种心脏上猝不及防被人划了一刀的感觉。
“其实做生意就是这样,输输赢赢,分分合合,没有绝对的对错。”注意到叶鹭一直看着新闻发呆,闻鹤出声道:“我们家老头子经常夸赞陈晏起,说他决断利落,是个做任何事情都能登顶的角色。”
他这是在安慰自己?还是为陈晏起解释。叶鹭视线落在文字界面,抬手退出APP。
“那你呢?”叶鹭没有抬头,像是随口一问:“你觉得陈晏起,是怎么样的人?”
闻鹤不假思索道:“不知道。”
见叶鹭一脸疑惑,他微微侧身,笑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如果连身边的人都看不清,我们这些外人有什么可置喙的。”
看着闻鹤眼底的坦然,叶鹭慢慢挪开视线。
“嗯。”
直到出租车离开视线,叶鹭这才转身走进小院,她刚迈进门槛,就看到收到信息来接自己的护工笑容满脸的跑了过来。
“叶小姐,您来了!”她高兴地手舞足蹈,完全不像是在演戏,“太太找到了,刚刚回来。”
叶鹭脚步微顿:“在哪找到的?”
“是那边老洋房的门没关好,太太误闯进去,又跑到楼上的卧室睡着了。”护工不知道那里原本就是蒋世蝶的房产,十分感慨地叹道,“幸亏那边没住人,看门的管家又通情达理没有计较,换了旁人肯定要当做贼赶出来的。”
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相比平时的静谧感,在深夜里平白又多了几分阴森。
此时,护工的声音一停,叶鹭就感觉无限的寂寥。
“你先去忙,我看着她。”叶鹭示意护工去休息,然后自己走到床头,给跑累了睡着的蒋世蝶轻轻地拉好了被角,然后便坐在旁边环顾四周。
陈晏起不在这里,难道这一切不是他的圈套?是自己搞错了?
叶鹭心乱如麻,看着蒋世蝶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里还握着什么尖锐的东西,她起身越过被子,小心翼翼地伸手取下,刚拿到一半就看到蒋世蝶突然惊醒。
她双手胡乱挥舞着,叶鹭不妨被她猛地推倒在地,她下意识抬起,就看到蒋世蝶像是惊弓之鸟一样又缩回了床尾。
叶鹭的目光落在蒋世蝶的手里,那支钗叶鹭第二次在老洋房里见到蒋世蝶时,她就戴过。上回她教自己唱昆曲,在妆台上给她上妆的时候,也因为匣子里遍寻不到这支钗而差点崩溃。
当时,蒋世蝶糊里糊涂的,一味说是自己二十几年前弄丢的,要回老东家的戏班子里去找,她只好耐心地安抚她,自己不久之前还见到过,就在老洋房的东卧房里,改天就去帮她取回来。
叶鹭如梦初醒,原来,真的是她才导致蒋世蝶误闯老洋房。
不是陈晏起的算计,也没有人撒谎欺骗自己。
她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膝盖被摔得生疼,肩膀也一阵阵地开始发酸,但她心里那种沉坠坠的难受,却蓦然散去了大半。
她走到蒋世蝶面前,轻声安抚,蒋世蝶却像是不认得她似的,越闹越凶。
叶鹭扭头看了眼时间,这才发现用药的时间已经过了。
今天闹腾了一天,护工应该也忘记了吃药的事情,叶鹭翻出每日的登记表,确定蒋世蝶还没有按时吃药,这才在抽屉里翻找她日常食用的药瓶。
老房子里的抽屉全都是木制品,抽拉的响动有些大,叶鹭从上面翻到下面,才想起有一次陈晏起怕蒋世蝶乱动,就把药瓶放在了高处的架子上。
她正想关掉抽屉,伸手一推,忽然听到有什么东西从抽屉缝隙里掉了下去。
桌子下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叶鹭弯下腰去摸索,再一抬头,便看到抽屉末端的夹缝里掉出来半张纸质文件。
叶鹭好奇地将文件抽出来,她蹲在地上将糅得有些脏乱的纸张打理平整,灯光打在文件的标题,“亲子鉴定报告”几个大字触目惊心地映入眼帘。
看着页面上的检测结果,叶鹭感觉耳畔一阵轰鸣,她瘫坐在发潮的木质地板上,脸上血色全无,几乎是颤抖着才再次攥紧那几页纸,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
蒋世蝶突然从床尾探出半截身体,像是也注意到了叶鹭的异常,过了一会,她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令她无比痛苦的事情,尖叫着哭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骗你!我也不想的。”
她惊恐地翻滚落地,然后不管不顾地从叶鹭手里抢回那份鉴定报告,像是怀抱着一个婴儿,声音小小的,轻轻的,自言自语似的说:“柳郎,这是我们的孩子。”
“你看,他长得多像你啊,”蒋世蝶忽然露出一抹凄凉的笑来,念念有词地道:“不怜妾岁晏,十载陇西头。我们就叫他晏起,好不好?”
叶鹭惊恐地望向蒋世蝶,只听她突然坐在地上大笑道:“段晏起,陈晏起,段晏起,陈晏起。”重复的喃喃声中,女人抱着文件躺在地上,她蜷缩起身体,突然望着门口的某个地方,眼角滚下泪来。
“对不起啊,小晏,是妈妈,”她哽咽道:“害苦了你。”
叶鹭猛地回头,就看到抱着大束广玉兰的陈晏起站在那里。
厚重的深色门帘堆在他身后,遮出巨大的阴影,他一动不动,如身负的枷锁囚徒,脸上始终戴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像卸不掉的面具一样。
作者有话说:
不怜妾岁晏,十载陇西头。
源自定情篇[作者]乔知之(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