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节 襄公矩赴难先师地(1)
襄公矩动了!
北侧,谢弼身后的副席上。
谢鲲可以明显感受到前排孔劭和丁夏的变化。
其中,尤以孔劭为剧烈。
即便他表面上掩饰地再好,也瞒不过距离他不过咫尺之遥的一位道家大修士。
而同样心绪变化激烈的,还有大檀树下的桓志!
他们,要的就是襄公矩动起来。
襄公矩先前那样,安坐突破,且经过许久仍无败亡迹象,才更加令他们感到恐惧!
如今,他们的举动,成功干扰、打断了襄公矩的突破。
襄公矩再要做什么,又有什么所谓?
与此同时,陈仲也几乎要随着襄公矩一同起身。
但襄公矩起身离席之时,有意无意中,一道目光落在陈仲脸上。
他对着陈仲含笑点头,刹那间,令得陈仲腿如灌铅。
五指不知不觉间死死扣在乐玄筇杖的杖身之上。
陈仲很少犹豫。
特别是在他确定了有人作恶的时候。
他的剑,向来又快又利。
但这一次,他犹豫了。
不得不犹豫。
在乐玄筇杖与钧平剑之间,难下决心。
“老朽失礼了。”
犹豫之际,襄公矩已然来至场中,正对大檀树,双臂横架于前,左掌搭在右掌之上,随即双手拱握,躬身下拜。
郭况与刘英俱都让向两侧,除了桓志有蓬莱君之位,剩下谁敢生受襄公矩肃拜之礼?
桓志也暗自深吸一口气,抬手道:“仙翁快快请起。”
看起来,襄公矩还是要以言辞辩驳,而不是孤注一掷。
桓志便也打叠精神。
“今日论道盛会,诸贤各抒己见,一展长才,孤坐听高论,收获良多,深为王郎之论所动。”
“当今之蓬莱,虽得一时弥乱,然人才凋零、百姓枯竭,妖鬼、时疫交煎于下,旱涝、冻馁叠迫于上,孤固不敏,心亦苦之。”
“今闻形名之说,或将有益于蓬莱,不知仙翁何以教孤者?”
襄公矩再拜:“老朽殆亡之人、圬腐之躯,不敢言教。得闻大王不以万里之疆、百胜之师而夸功,动以百姓之所患、烝民之所罹难而再叹,深为大王之祝也。此先王之道,愿大王从之更不疑。”
表面上,襄公矩是在歌功颂德。
但“先王之道”四个字压下来,分量可不轻啊!
这四个字,说起来很简单,但做起来,却包罗万有,代表的是世间一切美德的总和。
桓志知道,接下来襄公矩要说的,才是关键。
“老朽闻焉,‘天虽至神,必因日月之光;地虽至灵,必有山川之化’,王者虽有万人之德,亦须贤贤、德德,择善而公、卿、大夫、元士之,以极其才,而顺天成其道。今大王以百姓之苦苦心,以烝民之忧忧神,下愚不才,窃以大王未得人之故也。”
襄公矩引用《白虎通》,但引用部分并不涉及五行论,让人无懈可击,而又直指桓志没有得到贤才的辅佐,这让北侧座席上,从谢弼、孔劭到丁夏、桓忎,全都不由得敛容正坐。
他们,都是桓志倚仗之人。
如果桓志没有得到贤才,他们是什么?
来自襄公矩的指责,哪怕根本不曾提名道姓,也能令人汗流浃背。
桓志暗道一句来了,随即便为部下开脱:“汉亡至今六十载,贤才被难、玉石俱焚,人才凋零若此,孤亦甚悯焉。然蓬莱广大,贤士大夫不敷任用,更兼妖鬼奸猾,恃其勇力为乱,贤良之士虽从旧学,而不可遽得法力以镇灭之,致有纷乱迁延,至今为患者,或曰旧学当新之故耶?”
蓬莱道洲太大了,人才太少了,所以不是本王的臣僚不行,而是“旧学”培养人才的能力不足!
桓志为了应对襄公矩,这些日子也是没少下功夫的。
你指责你的,我指责我的,看看谁能赢?
北侧座席上,谢弼心中暗松一口气,隐在大袖中的手指微微伸展。
但这口气还未松尽!
只听襄公矩丝毫停顿也没有:“旧学当新,善哉斯言!只不知,当以何新之?”
桓志当即目视谢弼、孔劭。
襄公矩便也随之将目光转来。
谢弼这一刻只觉天地把他抛弃了。
他的周围成了无形的空虚漩涡,这个漩涡通向天地之外,他正在飞快地掉落出去。
于是谢弼哪里还能理会桓志的目光示意,整个人手脚并用,企图挣脱漩涡,重新回到天地中去。
他心中还忍不住感到一阵阵难堪。
如此手舞足蹈,岂不是将士人的风度、脸面丢尽了?
好在,襄公矩总是忠厚长者,倚仗境界阻挠谢弼、孔劭两个后辈,已经让他感到羞愧,还不至于故意毁坏这两人的名誉。
故而,在外人眼中,此刻的孔劭、谢弼。
一个眉头紧锁,似乎正与什么东西较力。
另一个则是双眼紧闭,浑身僵直。
谢弼身后,谢鲲忽有所感,抬头却见襄公矩正对自己微笑点头。
谢鲲面上却露出凝重之色,他察觉到,襄公矩的气息不正常,而且一阵心血来潮……
谢鲲无法抑制心中不安,抖手洒落一片蓍草。
羊坛本来抱着剑,瞪着眼睛仰望老前辈,眼角余光发现了谢鲲的举动,不由好奇。
但,老前辈就在跟前。
公然说小话,是不是太不尊重了?
而且,谢幼舆才刚刚突破感应不久,他那法术,瞒得过谢弼等人,未必瞒得过老仙翁吧?
羊坛干脆又攥着剑鞘,将剑柄悄悄捅向谢鲲。
谢鲲这次却没有心情陪好友笑闹了,因为他分明在蓍草上,看到了两个字——大凶!
就在此时。
谢鲲猛然抬头。
却见侧前方的孔劭,霍然而起!
襄公矩轻出一口气。
形名说确实有它的独到之处。
先是一个王承先,如今更有孔休远!
竟然能够突破境界压制,当真不凡。
只可惜,襄公矩手段被破,他浑身气息,愈发见得散乱。
孔劭将握紧的双拳,缩在袖中,强行忍住抬手扶腰带的冲动,开口道:“晚辈不才,以形名新旧学!”
襄公矩又问:“何谓形名?”
孔劭道:“形名者,人性为之原,而情者性之流也。性发于内,情导于外,则形色随之,则情性志气不同,徵神见貌,形验有之,核以为名,谓之曰,形名。”
孔劭在他的《人物志》中,对形名说的根据、缘由、方法、目的,做出了详细阐述。
人的禀性不同,行为作风性格情志就也不同,表露在外,人们可以看到,就称之为“形”。
对这些“形”加以总结、区分,核定品级,排出上下高低,做为任用的标准,就是名。
自两汉以来,天下日重名士。
但对于名士的标准、等级,从来没有什么明确的划分方法。
孔劭,可以说是在总结两汉旧事,曹魏新政、新学的基础上,提出了详细的方案。
更何况,形名说在蓬莱的推行,内里还有法家之术的补充。
士人的品级,不仅为他们带来虚名,还会随之带去相应的权力、治所、修为提升!
这已然全方位满足了一切士人的需求。
不爱做官的总爱修行,不爱修行的则爱名利。
甚至于,如果对士人的品级评价客观公正,选出真正的贤才大德治理国家,就连百姓也必将受益。
然而,这一切,有个前提。
贤贤、德德,择善而公、卿、大夫、元士之。
简而言之——要得人。
襄公矩对孔劭连连点头,问道:“形验有之,核以为名,善哉斯言!想必今日在座之士,皆可核名,不知老朽是否有幸与闻?”
孔劭袖中双臂一紧。
今日在座之士,当然都可以核名。
而且,他已经核了相当一部分。
当先一人,正是——平原襄公矩,中四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