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节 恨未逢君少壮时(4)
“咳!让郎君看老奴的笑话了。”
老仆很快就从遗憾、怅惘的情绪中脱离了出来,反倒更加洒脱了,只听他自嘲起来。
“陈子正,早年他在竹山数载,长州道谁不知他大名,如今说甚‘恨晚’,还不是要怪自家有眼无识?这人啊,即便不晚,该是如何也还是如何!”
羊古顿时愈加敬重自己这老仆,人贵自知,而能自知者自古以来就很少。
恭恭敬敬请了老仆同坐。
羊古这才问起了自己刚刚的两个疑惑。
“章老似是重玄洞而轻无咎,恰与世人相反,不知何故?”
老仆笑了,也不推辞,道:“母虐而子孝,合于伦常么?”
羊古摇头:“自是不合,然世人推崇无咎,岂不正在于他能为人所不能?母慈而子孝人皆能耳。”
老仆点着头,问道:“不合伦常,此事可称妖孽否?”
羊古不解其中深意,边思边答:“闲美曰妖、衅作曰妖,孤杂曰孽、恶愆曰孽。王无咎之孝,足称美德,其孤,足遇孽境,其母反之,亦堪称妖孽矣。”
老仆悠悠然:“郎君家学承自孔氏,子不言什么啊?”
“怪力乱……”
羊古好似明白了什么。
王祥这事儿,他很反常啊!
但凡是正常人,都很难像他一样吧?
对一个一心想要杀死自己的后母,那么孝顺?
这是真的吗?
可如果说不是真的,凭什么呢?
就因为大多数人、正常人,做不到?
那显然不对。
而这类反常之事,也可以称为妖孽,称为怪。
先师孔子明确表示,他不谈论反常的怪事。
这里面的道理,恐怕就在于真相的难以确认吧?
可是,王祥的事情已经在谈了,而且还说到了这样的地步,羊古无论如何也很难抑制住他自己继续往下想。
王祥会不会是在沽名钓誉?
他的后母真的那样虐待他了吗?
卧冰求鲤有没有夸大的成分?或者有没有被隐瞒的细节?
王祥那么做,对他有没有好处呢?
有,在当下这个崇尚名士的大环境,孝顺之名,极有价值,同时……
羊古的思绪无法遏止地向着更阴暗的角落滑去。
一次卧冰求鲤,王祥后母的名声,那可就是千夫所指了!
甚至,王览都不得不奉母还乡,除去羊古这样的好朋友还会想起王览的名字,旁人谁记得王祥有个异母弟?
“咳咳!”
咳嗽声惊醒羊古。
老仆稍显浑浊的双眼中,是愧疚的眼神。
“老奴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
听着这话,羊古冷汗淋漓。
他冷静了下来,只觉自身法力正在剧烈动荡,几乎失控,若是再晚发现一点,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他刚刚难以遏制的胡思乱想造成的。
而类似的状况,已不是第一次。
急忙入定静,平复内外。
许久之后,方才重新睁开眼睛。
羊古已经于定中思索清楚,他刚刚想了那么多,是“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章老清楚地发现了他的错误所在。
身为儒家一脉,道理是开蒙时就在学,就在用的。
如今这般状况,是在接纳了朝廷赋予的,通过形名说法门得到的法力之后,才开始出现。
问题毫无疑问,出在形名说本身。
但同样,也是羊古对儒家一脉的学问,知而未应,应而未常。
从阴险的角度,剖析出的王祥固然有那样的问题。
可是,羊古又没有真的经历过王祥所经历的事情,凭什么无端怀疑王祥用心险恶?如果王祥确确实实并没有任何龌龊想法,就是一个真正的,孝顺到反常的人。
羊古那样的想法,就不仅仅是对王祥的冒犯,更是对自身的嘲笑,站在道德高点批判他人,结果自己才是不道德的那一个。
若羊古只是个寻常人,也还罢了。
偏偏他身负庞大法力,是在凭借胸中一口浩然之气驾驭庞大法力的。
浩然之气一旦不稳、消退,失去驾驭的法力,可不会搭理什么官位、家世、名望。
“多谢章老!”
羊古对着老仆,肃拜一礼。
老仆却是也同样对拜。
“老奴言而未及,该是老奴谢罪。”
羊古不解:“章老所言,仍有未尽之处乎?”
老仆道:“王家之事固是妖孽,然而若无因由,何来结果?”
这话……很对!
王祥后母如果一点都没有虐待王祥,就算王祥有何想法,也没有理由去卧冰求鲤。
所以,王家的事,或许哪一方都有问题,外人不明其中真相,最好、最明智的态度就是“不语”。
老仆在一开始,就点明了最好的应对方式。
“可叹我等,尽皆不及章老深明先师教诲。”
羊古拿出赋予了他力量,也象征着他的高官显宦之位的本令,他自从凭借此物获得突破以来,便时常感觉境界不稳,如今看来,或许放弃此物,才更为明智?
想着“明智”二字,羊古不由道:“世人皆欲,吾独不欲,可谓明智矣。”
老仆似乎听成了“皆语”、“独不语”,接话道:“郎君是君子,不语是好,可这世人不尽是君子啊,如何不语呢?况且,传此一事,世间那不慈之父母,岂不收敛一二?”
孝子因为卧冰求鲤而名声大好,酷虐的后母则被世人指责。
如果剥去具体的人,对于匡正民风,警戒后来之人,确实是好事。
羊古更是因此一言,想到了更多!
他所承袭的儒家之道,求的不正是众人之道吗?
一个人成为君子只是儒家的小目标,让世间每个人都能成为君子,成为圣人才是真正的追求!
羊古追求儒家之道,就不能仅仅着眼于他自己的得失,更要着眼于世人的得失。
只不过,“世人的得失”这一追求太过远大,他眼下可没有那样的境界层次,还是先从自己身上着手为好。
比如形名说之法,比如那求救的司茂。
陈仲斗法之能冠绝天下,朝廷、司氏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谁知道会不会就像文帝曹广一样,忽然崩塌?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是先脱身事外为上!
思绪一定,羊古只觉浑身轻松,就连刚刚为了抚平暴乱法力而稍有疲惫的性灵,都恢复了活泼。
“对了!章老方才言及道家之道太过清高,当作何解?”
羊古想起了第二个疑惑。
老仆笑道:“儒、墨、法所求之道虽大,大不过‘众人之道’,老奴这话不算差错吧?”
羊古点头,这话大体上没错,儒、墨、法虽有分歧,但追求的根本,都是理想中的、美好的、人的、大众的世界。
老仆继续:“唯其道家,万物刍狗,人只其一。”
羊古恍然。
道家确实清高,而且太清高。
人大抵都是从自身出发,首要的便是增长“自身的特殊”,各家之道没有能够脱离于此的。
唯有道家,若要入门,第一关便须放弃“自身的特殊”。
从人的角度来看,这不是清高,什么是呢?
陈子正固然是当世人杰,前辈英雄,令人仰慕,但他的道,又有几人能够追随?
他返老还童的法门固然令人惊叹,令人向往。
他这人,却也没必要非见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