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节 意已决后继坚行(1)
晋山南麓,须水在这里,自西北向东南,忽而折向西南的河道,与晋山之间形成了一条狭长滩涂。
此地是唯一无需渡过诸多须水支流,就能勾连南北的通道,但又因为狭窄而只能行军,不能成阵。
于是,自中古末期真正的大修士们逐渐消失,各方纷争中由寻常人组建的军队得以展现力量,此处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近古的晋山之战,据记载,前后共有二十余万人葬身此间。
再之后,前汉立国,为争夺进入元州道的路上要道,汲郡之战又在晋山、须水之间展开,数万人倒在晋山南麓的这条狭长滩涂之中。
后汉时,在附近耕种的农夫,都还时常会在土地里翻捡到白骨。
这片滩涂,则是此地的禁忌一般,寻常百姓宁可不辞辛苦,通过桥梁、船只一次次穿渡须水支流,也不肯穿行滩涂。
但恐惧累累白骨的人中,绝不会包含大修士。
哪怕因为临近水面,早、晚时分,滩涂附近常有雾气升腾,令人难免联想到长眠于此的众多魂灵。
此时此刻,白茫茫的一片薄雾中,便有两个自北向南,缓缓行来的修士。
只见这两人走到一株离着河岸丈许处的老槐下,止住了脚步。
槐树愈老,虬枝愈怪。
那蜿蜒成荫的老槐下,一块硕大的苍白石盘,倒卧着,不知是何年何月被遗弃于此。
两名修士中,一人披头散发,一人背负长刀。
披头散发那人忽而跳上石盘坐倒,自腰间抽出一支短竹模样的器物。
细细看时,原来是一只篪。
将篪端至唇边,顷刻间,一支清寒曲调,穿透薄雾,浸入人心。
背刀之人驻足听有片刻,好似陶醉其中。
忽然,那人将刀一把抽出。
“铮铮!”
屈指弹刀。
吹篪修士挑起眉来。
但听“铮铮”声中,豪迈略带嘶哑的嗓音唱响。
“须水河畔旧战场,白骨枕着锈刀枪。凛风无能吹寒彻,行人胸中好凄凉~诶嘿哟诶……”【1】
歌声、篪声相继止息。
对视良久。
持刀修士开口道:“德泉急传,彼处有诈。”
吹篪修士不以为意地笑笑,转头望向平静的水面:“彼辈不取水路,不取这河山坦途……”
言下之意,对方举动太过反常,他早就猜到了。
这两人,正是刘伶、周青。
见刘伶心中犹如明镜,周青不由问道:“既然早已料到,刘兄仍欲行刺否?”
羊坛是通过约定的方法,顺着须水水流,将消息传递给早已等候在前面的周青和刘伶的。
不过这方法,只有周青能够获得详细。
司茂身边,有两位朝廷将帅屈尊护卫的情况,周青还没有说出来。
刘伶转回头,答非所问:“君与叔夜一向并无交情,能陪刘伶同行至此,伶已不胜感念,当下既已知晓详细,何不归去?”
要劝周青离开?
可他自己,则一丝退缩的意思都没有。
周青也不回应规劝,反而继续发问:“刘兄可知司茂身旁,乃是何人?”
刘伶摇头。
周青更道:“伏波将军周基、靖海将军成泰。”
刘伶只是平静地看着周青。
良久后,周青露出笑意,刘伶见状也笑了起来。
两人越笑声音越大,渐渐将雾气都笑得散开十数丈。
既然都已经确定了对方的坚决,那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刘伶仔细擦净了竹篪。
他与嵇慷、阮集三人,一人擅长一种乐器,往日在竹山之中,时常三人同行,随意所至,便各自吹弹,又有阮集长啸,惬意逍遥。
相比之下,刚刚周青弹着刀的唱腔,与刘伶三人并不在同一层次,唯有豪迈可取一二。
真要选一个人唱的话,也该是羊坛。
但刘伶却忽而觉得,他们三人往日所奏,均不如刚刚那一曲。
“进之兄,何以要杀司茂?”
刘伶改了称呼,不再“周兄”,而是以字相称。
周青也随之而变:“仲公将至,取此人首级为礼,正当其时。”
刘伶知道周青仰慕陈仲,但难以理解周青的狂热。
“至于此乎?”
刘伶问,他最想问的是,送陈仲见面礼,需要冒着自己身死的风险去送吗?
周青思索了片刻,目光在刘伶身周逡巡上下,直将刘伶看得难以坦然了,方才开口。
“伯雄因何嗜酒?”
周青问着,忽然又补充一句。
“你我今日始,便是刎颈之交,万勿以虚言相诳。”
刘伶顿时苦笑,好一会儿,才叹气道:“自是不当有虚言矫饰。我家乃后汉宗室,于沛郡地方颇有贤名,家祖因此而为豪强所迫,奉为首领,后虽得魏武宽宥,终究处于嫌疑之地。”
周青点头,原来如此。
看来刘伶的放浪形骸,属于是自污名声。
不过,这样做的根源,一开始固然在家族来历之上,后来却越来越是不同。
刘伶出生不久,魏武便即陨落。
魏文登基伊始,虽有清除魏武旧人的相关朝争,但于地方而言尚且平静。
但随着局势稳定,朝中权力纷争却愈演愈烈。
由朝堂而波及地方,作为沛郡郡望的刘氏,自是免不了与暗中寻求支持的各方势力勾连纵横。
刘伶早早便预见到了形名说确立,朝中官位有限,将随着新人日益增加、旧人恋栈不去,而导致各方争斗趋于激烈。
“我自畏惧此事,入目所见俱是碌碌之辈,与之为伍,早晚必受其害,父母妻子,一一难免。与其如此,不如纵酒放歌,或能得以安度此生。”
刘伶或许是第一次将内心想法,说给旁人,吐露之后,竟觉久无长进的修为,似乎蠢蠢欲动。
周青微微摇头,他从刘伶的话语中,大约明白来到洪陆之后,为什么他所见到的那些谈论着《道德》、《庄子》的所谓名士,与他敬仰的仲公爷爷,毫无相似之处了。
一群自诩看清了世事,却只肯凭依着“虚无”二字,逃避现实之辈,当然不可能与陈仲相似。
好在,今日的刘伶,不再逃了。
周青翘起嘴角,向西遥望蓬莱:“伯雄畏死托以饮酒,可知六十年前,我仙门父老亦畏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