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节 意已决后继坚行(5)
钟季拙已经记起了他自己,刚刚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心中回忆。
实质上,他像个疯子!
喃喃着,毫无条理地控诉,他当年因为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陈仲而嫉妒,因为陈仲向苏门先生表达不支持他继任宗主而愤恨!
为了在继任之后,让止休宗更好,让陈仲那些当年的反对者知道,他钟季拙才是最佳的宗主人选,他放弃一切,自甘游走于高门之下。
但即便牺牲了那么多,让止休宗远比过往兴旺了数十倍,宗门里阮集、嵇慷和刘伶仍旧看不起他,宗门外竹山五友也毫不尊敬他。
甚至于,嵇慷那么一个晚辈,随随便便就声名达于天下。
钟季拙在雒都奔走,被那些高官显宦问起时,总要回答嵇慷、嵇慷、嵇慷!
当司茂的征辟送到止休宗的时候,钟季拙实是嫉妒的,为什么征辟的没有他钟季拙?
而当嵇慷甚至不愿见那征辟文书时。
钟季拙又是何等窃喜!
所有的这一切。
全部都被钟季拙自己说了出来。
哪怕说得极无条理,说得好似梦中呓语。
但只看钟玉、王琦等人反应,也知道他们听清了、听懂了!
钟季拙知道,这都是因为陈仲的法术!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杀人灭口。
旁人也还罢了。
钟玉、陈仲、素知夫妇,这些人即便看不起他,也绝不会四处闲话。
可是那王琦,还有那长社敕神。
但这念头也就在生出的瞬间,便被按灭。
不可能的,且不说陈仲就在当面,单只长社敕神,就不是钟季拙所能轻易杀灭。
更何况,在陈仲面前,这些阴狠心思,还敢再想?
钟季拙心知名声扫地已不可避免,陈仲宝剑虽利,似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并非宗门之幸?陈子正你说出此言,莫非是未曾得见今日宗门之兴旺?还是说,你亦不过是爱惜颜面,不肯承认本宗成就?本宗便是当下即刻死了,魂魄与列祖列宗见于地下,亦无羞愧!”
钟季拙说完,只觉多年郁气,为之一空,竟得了许多舒畅。
可惜,不等陈仲反驳他。
素知女便已讥嘲道:“兴旺便是成就?你是说当年苏门先生在时,止休宗只寥寥三五弟子,是苏门先生掌宗无方,是过错喽?”
钟季拙顿时哑然。
素知女冷笑一声:“你将止休名号摘了,自家成宗做祖去,没人说你不是,但凡你顶着止休宗名号一日,休说你之列祖列宗,只苏门先生魂魄之前,便须治你一个祸乱之罪!”
钟季拙面色红白交替,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忽然发现,素知夫人说的或许真的是对的,止休宗的历代前辈,真的会赞同他的做法吗?
当名利、生死,都已不必再想。
过去修行中,在师长膝下学得的道理,便重新真切了起来。
钟季拙这才发现,他真正的错误,是不该拜入止休宗!
少时,在家族内,在与钟繇的竞争中败落,不甘落于人后的他,选择凭借长辈与止休宗的旧情,入宗门修行。
但钟季拙的内心,从未向往世外的逍遥,他向往的从来都是世间的富贵……
就在这时,陈仲忽然对着素知女赞许点头,而后开口:“钟季拙,嵇叔夜之死,你虽确未亲自出手,却也并非无过,身为宗长,不能庇护弟子,不能据理而争,反因嫉妒放任外人行凶,你可知罪?”
钟季拙猛然一个哆嗦,他想明白了,止休宗怎么样,其实于他根本无所谓!
钟氏现在除去他,只有两个后辈而已,钟玉、钟慧固然堪称双璧,但他钟季拙若是回返族内,没有了钟繇的钟氏,谁能与他争夺族长地位?
更何况,他现在还与那么多显贵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只要有他在,钟氏甚至有望取代曹爽,成为下一个权倾朝野的大族!
他不能死!
哪怕名声一时有损,总还是能够弥补。
所以,不能认罪!
钟季拙猛然看向恨不得今天根本没来的郡守王琦,以及被王琦拖着,走不脱的敕神。
他之前想尽办法,拖延到这两个到来,为的不就是此刻么!
“我无罪!嵇叔夜之死,乃是他自家不尊朝令,即便有过,也是司茂未经朝中审覆,私自用刑。只为此事,陈子正你不能杀我!”
钟季拙口沫喷飞,再无一丝名士风度。
“太守、郡侯,你二位熟知我朝律令,该当为我见证!陈子正你一向遵循法度,我虽嫉恨于你,但亦服你为人,此地诸位皆是见证,你若只为泄愤,无罪杀我,便是自毁名望!”
不知为何,随着钟季拙激动万分的这番辩解。
钟玉也好,素知夫妇也罢,竟都愿意正眼看他了。
嗯,正眼看一个真小人,也比被那伪君子污了耳目舒爽一些。
只是那边极力装作自己未曾来过的郡守王琦,几乎要哭出声来。
此事与他何干啊?
还有那什么“我朝律令”,我朝哪来的律令?
魏武之时,仅仅称王,一切制度,大多承袭后汉。
魏文即位,一意推行形名说,法令之事尚未着手,便忽然驾崩。
这么多年,魏国律令,都是主要采用汉律,同时不断下发诏旨,针对某些条令加以更变。
如此一来,时日长久,律令繁杂,前后抵牾,非是专研于此之人,哪里就能轻易通晓?
王琦这郡守之职反正不是凭借熟记律条得来的。
现在问他,可算问着人了!
“息怒息怒,陈公息怒,有话慢慢讲嘛,本郡、本郡……”
王琦除了息怒,找不到其它言语。
陈仲心中轻叹,原来钟季拙百般拖延,是为了拿律条脱罪。
此人啊……
罢了!
“某家何曾断你死罪?”
陈仲没有兴趣再与钟季拙浪费时间,他是觉得刚刚素知女的建言,很合心意。
当下,也不管钟季拙骤然绽放的欢喜之色。
陈仲自顾道:“钟季拙你自家承认,知晓司茂当场杀人有违审覆之规,却未行阻止,固有力微不逮之憾,亦有因嫉放纵之实,身为宗长,罪亦大焉!然嵇叔夜藐视宗长,更不自去,违背祖师教诲,亦有过犯。钟季拙罪不至死,亦不宜再为止休宗之主,即日起,避位让贤,你可心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