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计议
“沈冲在临走前,说台湾唯一比内地好的地方,就是允许他拍电影,除此之外,都无关紧要。”
黄任中贪酒好色,不拘小节,是个潇洒不羁的人,但是此刻却正襟危坐,表情严肃,仿佛受训的!中学生,丝毫没有平时放浪形骸的样子,不为别的,只因为坐在对面的人,是他老爸黄少谷。
和儿子的相貌粗鄙不同,黄少谷方头大耳,浓眉阔鼻,仪表堂堂,他早在30年代就在国民党的监察部门担任要职,现在还是台湾的“司法院长”,长期的纪律和司法工作,培养出来威严肃杀的气质,在他面前,黄任中这个花花大少仿佛见了猫的老鼠。
蒋经国经过早年在上海和北平“打老虎”失败,灰头土脸的到台湾之后,对官员贪腐极为痛恨,凡是被他知道有贪腐嫌疑的,一概追责,比如几年前,“军情局长”卢光义用分期付款的方式,在台北的繁华地段买了套房子,蒋经国知道后,立刻把他调去了闲职,前途尽毁——台湾高官都有政府统一配有官舍,你买房子于什么?钱哪里来的?
卢光义本来是军方重点培养的人才,内定的未来“台湾陆军总司令”,就因为一套房子断送了前程……
所以黄少谷虽然资历深厚,身居高位,子女也都各有所成,经济优渥,却一直住在半新不旧的官舍里,从不出去搞求田问舍的勾当,以免触怒蒋经国,他背靠着已经有些发黄的沙发,沉声问道:“沈冲真这么说的?”
“是的。”
“你把他的名片拿给我看看。”
黄任中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沈冲的名片,双手捧着,躬身递了过去,黄少谷接过,仔细打量了一会那张简洁到极致的名片,然后轻轻的放在茶几上,问道:“李国鼎对沈冲的话有什么反应?”
“李叔叔认为沈冲这是在敲打我们台湾政府,担心政治因素会影响未来的投资和公司运营,所以打算让总统宴请沈冲,表个态度,化解他的疑虑。”
黄少谷微微颔首,然后目光炯炯的看着黄任中,问道:“你是怎么看的?”
“我觉得沈冲并不是担心投资受于扰,他说的可能是真话。”黄任中一反在香港和李国鼎交流时的论点,说道:“第一,沈冲在内地、香港还有美国……尤其是美国,有很大的影响力和知名度,一言一行都会被报道和解读,而且10亿美元的投资非同小可,举世关注,在全球媒体的聚光灯下,台湾没有人敢乱来下黑手,完全不必担心;第二,台湾比新加坡有人口优势,比内地有基建优势,这些优势每年至少能为沈冲带来上千万美元的好处,但是沈冲太会赚钱了,一千万甚至几千万美元对他来说,吸引力并不大。”
他咽了咽口水,又说道:“我有几个在华尔街工作的朋友,他们说美国几大银行都对沈冲的资产做过分析,一直认为他的财富至少有亿美元,从去年做魔方到现在,满打满算正好个月,等于一个月赚一亿美元,在他眼里,几千万只是零头小利。”
“商人没有嫌钱少的,几千万美元也不是零头小利。”
“沈冲并非普通的商人。”黄任中想起沈冲随手丢掉寿司时睥睨一切的傲然,有些恍惚,他皱了皱眉,橘子皮一样的脸挤成一团,解释道:“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曾经读过一篇研究人类行为科学的论文,那里面说人类的需求从低到高有五个层次,最低的是生理需求,其次是安全需求,再次是爱和归属需求,之后是尊重需求,最后是自我实现需求,沈冲的名气、财富和地位让他早已超越了前四个需求,现在唯一在乎的,只有最后一个,就是自我实现,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或者兴趣。”
他指了指茶几上的名片,补充道:“媒体和文化事业,或许就是他的人生理想或者兴趣所在。”
黄少谷用拇指和食指捻起名片,举在眼前,沉吟不语,过了半响之后,才说道:“魏景蒙昨天晚上去了总统府,提交了一份有关在台湾开设第四家电视台的可行性报告。”
“电视台?”
“年初的时候,孙院长提议开设一家民营有线电视台,以釜底抽薪的方式,解决泛滥成灾的私人违法电视台,总统让魏景蒙去做可行性分析,魏景蒙分析了七八个月,一点动静都没有,昨天却忽然把报告拿出来了。”黄少谷摸了摸下巴,继续说道:“这个报告的要点,有这么几条,第一,有线电视台由民间资本运作,政府、军队以及党组织都不参与;第二,注册资本不得少于5亿新台币;第三,不得少于六个股东,其中台湾人或者台湾企业的持股份额必须超过5;第四,单个股东的最大持股份额不得超过40第五,总经理人选需要经过新闻局的审查……”
黄少谷是法律专家,他略微介绍了一下之后,总结道:“这个报告里,除了那些必须要满足台湾法律法规的章程之外,其余条文,几乎和沈冲在香港的佳艺电视台一模一样。”
“魏景蒙这是在给沈冲搭桥铺路,让他来台湾开电视台?”
黄少谷没说话,只是掂了掂名片,然后把它又放回了茶几。
佳艺电视台在香港都还没站稳脚跟,就想把手伸到台湾来了?
香港和台湾的经济、政治、文化、习俗甚至语言环境都不一样,这些不是靠钱就能解决的,想来就来?
难怪怡和洋行的大班纽璧坚说他是个疯子……
“这个方案对沈冲来说非常宽松,他可以持有39。的股份,再找个盟友,就能全面控制电视台了。”黄任中惊讶于沈冲的胃口,追问道:“总统是什么态度?”
“蒋先生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报告留在官邸的书房里了。”
留中不发?
是考虑报告本身的可行性,还是想看看各方人马的反应?
黄少谷抬起右手,用大拇指揉了揉太阳穴,然后说道:“沈冲今天早上去了新加坡,他在香港前脚刚走,辜启允和萧政之后脚就跟着去了。”
辜启允是辜振甫的长子,鹿港辜家的继承人,辜家是台湾五大家族之一,早年在日本殖民时期靠鸦片和盐业起家,50年代辜振甫进军水泥行业,正好赶上台湾经济起飞,基建和房地产市场旺盛,水泥需求量大,利润丰厚,由此积累了海量的财富,辜振甫也被公认为台湾的商界领袖。
虽然辜家的主业在水泥,但辜启允却对污染严重的传统工业没有兴趣,反而对金融、证以及媒体等无烟行业兴趣浓厚,所以从美国著名的沃顿商学院毕业后,没有去卖水泥,反而去了中国信托做企划,后来又去了美国大陆银行和日本三菱信托工作。
台北就那么大圈子,二代们的圈子更小,黄任中自然认识辜启允,知道他对沈冲非常佩服,视之为偶像,尤其赞赏其提倡的知识经济理念,现在沈冲要来台湾大规模投资,他去接触,并不稀奇——鹿港辜家向来以多元化经营著称,不管是电子行业还是传媒行业,都很有兴趣。
辜启允去新加坡是代表辜家,那么萧政之去新加坡,应该是代表蔡家了……
萧政之此人和蒋家关系密切,早在40年代,蒋介石就钦点还不到30岁的他出任江苏崇明县长、浙江岱山县长等职务,到了台湾之后,又是蒋经国的心腹爱将,负责军队的人事和组织工作,历任宪兵政战主任、金防部政战主任等要职,官拜中将,显赫一时。
1970年,王升筹办中华电视台,力荐萧政之担任副总经理,主管电视台的运营,萧政之也不负期望,将业务经营得有声有色,不过两三年的时间,就力压台视和中视,让华视成为台湾第一家盈利的电视台,但此人经常利用电视台结交政商名流捞钱,引起了蒋经国的不满,于是在1975年明升暗降,把他调到总政战部当个闲职,1978年任满之后,王升屡次保举他去事业单位任职,均被蒋经国否决,无奈之下只好退休,去“台湾新五大家族”之一的蔡家担任一个印刷公司的董事长。
台湾有新老两代“五大家族”,其中老五大家族,指的是指从日本殖民到二战结束时期,最具政经影响力的本土五大家族,由北至南分别为基隆颜家、板桥林家、雾峰林家、鹿港辜家和高雄陈家,这五大家族靠积累土地以及政府扶持发家,经营的大都是传统行业,比如基隆颜家经营矿产,高雄陈家经营糖业,鹿港辜家经营鸦片、盐业和樟脑丸
在五六十年代,台湾经济起飞,从农业社会转向工业社会的过程中,又诞生了新的五大家族,即台塑王家、远东徐家、国泰蔡家、和信辜家、新光吴家,这五大家族,靠工业和金融业发家,资产规模远超老一代,其中资本最为雄厚的,就是国泰的蔡万春家族。
蔡家拥有第十信用社、国泰人寿、国泰保险、国泰信托、国泰建设、国泰塑胶等等十余家大型金融机构和实业公司,经营范围涉及金融、保险、交通运输、建筑、广告、塑胶、租赁、纺织、食品饮料、电器电子、酒店百货等众多行业,早在70年代中期资产总额就超过了10亿美元,关联企业超过70家,是台湾民营企业的领头羊和巨无霸。
台湾并没有完全开放资本市场,沈冲如果来台湾投资10亿美元,必然需要金融机构帮忙打理,这是一笔巨大的生意,蔡家不可能坐视不理,萧政之曾经是蒋经国的心腹,王升的臂膀,现在又背靠蔡家,手上握有丰富的政商资源,而且又有经营电视台的经验和能力,派他去新加坡接触沈冲,想必是蔡家的示好之举——和李嘉诚入股佳艺电视一样,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爸,辜家和蔡家的资本都不是我能比的,现在该怎么办?我是不是也要去一趟新加坡?”
黄少谷摇了摇头,问道:“你手上现在有多少钱?”
“大概50uu万新台币,但是如果沈冲来投资的话,我至少得留30uu万左右用来购买设备和扩建厂房,不然满足不了他的需要。”
“这么说只有uu万?”黄少谷皱着眉头,想了想之后,说道:“去找你姐夫借30uu万,我再给你500万,5500万,应该能拿到电视台10。的股份。”
黄任中有两个姐姐,大姐嫁给了胡侗清,二姐嫁给了夏功权,夏功权是台湾驻美代表,并无多少资产,黄少谷说的“姐夫”,指的是胡侗清,他是远东航空的创始人和董事长,远东航空是台湾岛内最大的民营航空公司,财大气粗,借几千万新台币并不难。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辜家和蔡家家大业大,枝叶繁多,电子行业只是锦上添花,沈冲并没有把握控制他们,但是你不一样,你只做电子行业,财路单一,沈冲能一言决你生死,会比较放心,有时候授人以柄,并非坏事。”黄少谷指点完了之后,抬手看了看表,说道:“沈冲早上去新加坡,张爱嘉下午回了台北,现在应该已经到阳明山的别墅去了,你和她通个气就好,不必去新加坡了。”
“和张爱嘉说?她对经商没有兴趣,而且沈冲也不和她说投资计划。”黄任中迟疑,说道:“不如等周末沈冲来台北之后,我和他面谈吧。”
“沈冲以前谈生意,从不带张爱嘉去,这次为什么要带她去见你和李国鼎,你想过没有?张爱嘉是摆在台面上的代言人,你和她说清楚了,就够了,沈冲和你只是泛泛之交,张爱嘉和你却是世交,情分不一样。”黄少谷用两根指头,把沈冲的名片推过去,说道:“你把这个收好,别弄丢了,以后说不定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