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023章
夜宁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玉质摆件:微微上挑的曲度、环柱雕镂的纹饰, 顶部被红盖头挡住,尾端还系着长长的明黄色流苏,他好奇地伸出手, 想捡起来看个究竟——
结果, 腰才弯了一半,人就被萧令璟拽着原地转了一圈。
萧令璟脚后跟一动,将那东西嗖地踹到床底。
夜宁:“……?”
“咳, ”萧令璟板着脸、一本正经:“是暗器。”
“啊?”夜宁垫起足尖、探头探脑, “那这些又是什么啊?”
萧令璟顺着他的视线一回头,瞥眼就看见地上的画册被他动作带开,平摊这页画着两个玉面男儿,他们叠身凉亭翠竹下, 正在行着一个观音什么莲什么坐的姿势。
萧令璟:“……”
他眉心急跳, 忙伸手虚盖住夜宁眼睛:“是脏东西。”
夜宁哦了一声。
萧令璟这才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藏到看不见的地方去:画册塞进地毯、小圆盒子一脚走你, 窸窸窣窣忙了一阵,他刚松一口气, 掌心却又传来一阵痒意——
小王子卷翘的睫帘扇动, 像被捏住的蝴蝶。
萧令璟缩回手, 大大后退一步。
夜宁东张西望,发现满地东西都变戏法般不见了,疑惑间,听见萧令璟轻咳一声:
“哎, 你饿不饿?”
摸摸瘪下去的肚子,夜宁老老实实地点头。
萧令璟如释重负、拍拍手叫来管家:“那个——有什么吃的没有?”
管家点点头, 立刻带人端上一桌好菜:
今日大婚, 酒是宫中送来的, 只是同御酒一道送来的, 还有专给新人吃的宽心面和子孙饺。
原本顾着萧令璟心情,管家是不该将这两样一柄端上桌的,但御赐的东西不能乱扔,加之食物也不能浪费,管家咬咬牙,硬着头皮将这两样东西混到桌上,便麻溜带着人退远了。
布菜时,萧令璟负手立在屋内的香案前,夜宁就乖乖地坐在饭桌边,他看看这道菜又看看那道菜,异色的眼瞳中充满了惊喜:汉人果然懂美食!
将军府是新修缮的,刚来的一段时间,管家也摸不清萧令璟要在这儿住多久,便没请厨子,只让人一日三餐地往附近的几家酒楼定,今日这些——是从景华街上的清风楼办来的。
十样碟子六荤四素,还有一道熬了整夜的鸡汤。清风楼的大厨是老板重金聘下的,精通南北菜式,据说他一年的薪酬能赶上朝中六七品的大人,最拿手的就是一道玲珑牡丹鲊。
四月仲春,河里正好有时鲜的鲤鱼。晶莹剔透的鱼片堆在黄镶边的白瓷盘中,加上淡色的调味料,确实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夜宁吞了口唾沫,屁股在凳子上蹭了两圈还等不到萧令璟回头,他便忍不住开口:“还……不可以吃莫?”
萧令璟一愣,回头就接到小王子巴巴的眼神。
那渴盼的模样,一瞬间扎中了他的心,让他瞬间就想起孔雀河畔巴巴望着河水中倒须篓的“小阿宁”。
萧令璟的呼吸促了些,他抬起手,深深摁下胸口,然后才过来落座道:“……吃吧。”
得了应允的小王子很高兴,立刻就将筷子伸到了那盘鱼肉上。萧令璟看了看这些清风楼的名菜,最终也没提起兴趣,只拎起酒壶、斟满一杯酒。
酒是御赐的玉酿春,看口感,应当是今年新制的:酒香浓郁,但甜味太过、酒劲不足。
萧令璟喝了两口就觉得这甜酒好没意思,也齐了筷子吃菜。
他这几天都没正经吃东西,皇城使下手太重,不是给他灌满脸的米糊就是塞他一嘴饼子,这会儿吃两口正经东西,反觉胃里烧得慌,所以萧令璟吃了两口又搁下筷子。
相反,夜宁却吃得狼吞虎咽。
——他还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饭菜:
鱼也好吃,鸭子也好吃,鸡汤里的鸡腿又香又嫩,哪怕是他从前最不喜欢的小青菜,吃起来也绵绵软软的,上面还洒了红红黄黄的小米粒,每一口咬下去都汤汁四溢。
他吃得热乎乎的,鼻尖上都挂了汗,间隙抬头缓了下,才发现萧令璟不吃菜、光喝酒。
夜宁想到王兄说过:喝酒不吃菜,必定醉的快。
——他今晚还要跟璟哥说正事,他可不能醉。
“唔……”夜宁看了一圈桌上的菜,最后站起身来给萧令璟添了碗鸡汤,“这个好喝!”
萧令璟正在想库撒沙漠的地形,眼前红袖子一闪,也吓了他一跳,等鸡汤的鲜香闯入鼻腔,他才反应过来小王子在做什么。
“……谢谢,”他接住微微发烫的小碗,“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炖鸡这活不难,但能恰到好处地把握肉质松紧和汤的油度却不易——太油的鸡汤腻味,太清淡的不够香。清风楼这道汤,做得恰到好处:鲜而不腻、肉质紧实。
夜宁见萧令璟拿小汤匙玩,一点喝的意思没有。
他撇撇嘴,刚想开口,那边萧令璟又搁下勺子端起酒。
“诶?!”夜宁一下捏在萧令璟腕上,触手就摸到了熟悉的硬质感——那是他三年前送出的锡制小刀,一愣神,萧令璟就抽回了手,眼神有些不虞。
夜宁:“……”
关心你还关心错了哦。
萧令璟换了一只手端起酒杯,他看见桌上的两碗宽心面,摇头道:“殿下,您说您……怎就这般执拗?”
夜宁翻了个白眼,心道:还不知是谁执拗呢。
——三年前,非要当他是姑娘。
——三年后,眼拙笨蛋就算了,竟还倒打一耙、说他执拗!
见夜宁不语,萧令璟便又倒了两杯酒,暖酒入喉,也壮了他的胆,他看着夜宁轻声道:“事已至此,王子殿下,我便再与您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吧——”
夜宁挑眉看着他。
“实不相瞒,您与我的发妻十分相似,尤其是……这双眼睛,”萧令璟低下头,看着酒杯中摇晃的液体,“她也是异瞳、金发,每每看您,我就会止不住地想起她……”
夜宁在心底“呵”了一声:这不是废话。
放眼整个波斯,只有他是这样的异瞳,所以他的王姓中才会被大祭司冠上了王朝最尊贵的“萨珊”二字。
“波斯习俗如何我不知,但是殿下,在我们中原,夫妻之间同心携手,断容不下第三人。你自然可以辩驳说我们汉人纳妾、养外室,但在我萧令璟这里,此生只得此一人。”
“我确实……很想她,”萧令璟顿了顿,看夜宁一眼,道:“这么说可能有点冒犯您,但我不能因为思念她,就去糟蹋别人的感情、坏别人的人生……”
他一边说,一边灌酒,借着酒劲儿挑明——他只要看见夜宁就会想起他的亡妻,而且最近次数越来越频繁。
长此以往……
“要么是我不是东西地将您当了替身,要么就是我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萧令璟苦笑一下,“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们领兵作战的,最怕犯癔症,我还年轻,还不想早早就退隐。”
夜宁:“……”
夜宁:“……”
他忍了又忍,好容易才忍住没上前将萧令璟提起来、头冲下甩一甩——看看他脑子里是不是装满了孔雀河的水。
这人到底是什么大傻瓜,既然都看出来相似了:怎么就不往“他们其实是一个人”这方向想一想!
夜宁被气得头晕脑胀,到嘴边的话全被璟哥这笨蛋堵得死死的,他捏着筷子想吃口菜,最终还是将筷子拍到桌上:“……还有酒没?”
萧令璟被那啪地一声吓了个激灵,见夜宁伸出手,“您也要喝?”
夜宁扶额,他确实需要喝两口冷静冷静。
所谓:一人饮酒是消愁,两人对酌不寂寞。
萧令璟往青瓷酒杯中注满酒液,将杯推过去,夜宁拿起来仰头就喝——这酒很甜,比萧令璟从崖城带回来的红封酒还要甜,他没多想,只当这是汉人新婚夜的甜酒。
一杯下肚,夜宁又要了第二盏。
萧令璟见他喝起来,沉默片刻后,也跟着喝:三年前,他就想给阿宁一个盛大的婚礼,最终却只等到了一片黄沙废墟;三年后,他就想守着阿宁好好度日,却莫名其妙被逼和亲。
夜宁同他碰杯,脸上的神情也有几分悒悒:璟哥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在乎男女之别,但重逢至今他也没认出自己。小王子托着腮、茫然地看向窗外渐渐攀升的月亮,长长地叹息。
两人又喝了一阵,夜宁见桌上还有些饭菜,便将那一个盘子、两个小碗转过来,他自顾自地分了萧令璟一碗,用筷子抄起碗里素白的宽面就咬了一口,然后,就哇地一声喷出来——
“呸呸呸!”夜宁骇然地瞪大了眼睛,“怎么是生的!”
萧令璟这时已喝得有些迷糊了,新制的玉酿春没经过窖藏,甜度高、但后劲儿足,极容易引人喝多,他听见这句“生的”,忽然嘿嘿一乐,“自然、自然……嗝儿,是要生的。”
夜宁端着酒漱口,没注意萧令璟在说什么。
他想着面条没煮熟,那旁边圆圆白白的饺子应该是好的,结果一口咬下去——还是吃到了一嘴生面。
夜宁含着半生不熟的饺皮和肉馅,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就那么僵了一会儿,才听见萧令璟在旁说道:
“这……是子孙饺,宽心面,都要……半生不熟才好,这是讨口彩,嘿嘿,预兆着——多子多福呢。”
“……”夜宁噎了一下,忍着反胃将那点饺子慢慢咽下去。
见萧令璟还想喝,夜宁忙将合欢庚帖掏出来,想同他讲点正事。还没开口,却被萧令璟一把抢过去——
萧令璟声音又冷又凶:“你怎么翻我东西?!”
夜宁:“……”
他看着萧令璟那醉眼朦胧的倒霉模样,忍不住戳他脑袋道:“什么你的!这是我的!”
“你……的?”萧令璟一乐,全不知自己已经高了,他摊开羊皮卷扯了扯,“你骗人呢,大锦的合欢庚帖都是写在折子上、宣纸上,只、只有我和我的阿宁,才写在羊皮卷上!”
看他这样,夜宁也知道今夜指定是说不成了,便趁他不注意将庚帖抽了回来,萧令璟还想抢,一下扑过来,不慎将夜宁摁倒在地毯上。
醉酒之人比往常沉一些,夜宁闭上眼,预想中的痛却没传来,萧令璟竟用手垫在他的脑后,胳膊一横,虚虚撑着他的腰、没让他撞着。
摔这么一下,让萧令璟也清醒了不少,他撑着自己起身,一转眼却正好看见夜宁颈项内露出的红线,他们距离很近,这次,萧令璟终于一眼就认出了——那就是他曾经用来挂家传玉佩的红线。
这条线是他娘亲手编的,里面鞣了特制的金刚砂,耐磨又坚韧、寻常刀斧都切不断,他坠入库撒大河后,随身玉佩没丢,就是靠这条线。
他骇然起身:“你到底……是谁?”
哦?
夜宁撑起上身:这是终于认出来了?
结果,萧令璟接触到他的灼灼目光后,定定看他一会儿,而后竟甩甩头,双腿一缩就往后挪了两步,他以手捏拳,砸向脑袋:“不不不,这一定是我的幻觉!”
夜宁:“……”
萧令璟退了两步还嫌不够,干脆一骨碌翻身起来退回床铺:“我喝多了,我一定是喝多了,阿宁怎会变成男人?就算阿宁是男人……他也早死在了黑沙暴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来这里……”
夜宁没脾气了。
他看着摇晃扑倒在床上的萧令璟,脑中忽然想到一句先生教他念的汉诗: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夜宁叹了一口气,想想他同萧令璟相遇以来的种种,只觉或许这都是阿胡拉大神给他的考验。他站起身来,将领口整整好,让管家来撤走桌上食物。
管家离开后,夜宁自己脱掉外袍乖乖洗好脸脚,东张西望一番,并没在屋内看见第二张床。见萧令璟还穿着鞋子扑在床上,他有些担心萧令璟这样趴着闷坏了,便上前戳戳他——
“喂,璟哥。”
萧令璟睡得迷糊,酒劲上来听什么都仿佛隔着一重雾,他舔舔唇瓣,抱紧被子不撒手,双脚灵活一蹬,就将靴子踹下地,飞起的鞋子险些打到夜宁。
夜宁:“……”
酒可能真的,不是个好东西。
三年前,他为了——晚上睡觉能有个大火炉、白天能吃到好吃的鱼鱼羊羊,且同时,璟哥不念经——就稀里糊涂同汉人成了亲,扮家家酒一样,当时是他贪杯,红封酒喝多,直接傻乎乎睡了过去。
三年后,他的璟哥先是祖传眼瞎,而后又是郁郁不得志,颠三倒四说来说去竟还提替身二字,好好的一场大婚,闹到现在变成了他强买强卖,汉人的甜甜酒一灌,倒却是璟哥先昏睡。
夜宁摇摇头,双手捧着脸坐到床边:
阿胡拉大神指引他要仁慈、友爱、善良,却没告诉过他——要怎么处理眼下的情况。
思来想去,夜宁也有些困了,干脆将萧令璟往里一推,就窝进了外侧的被子里。
……
这一夜,萧令璟睡得极不安稳。
他总觉得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像策马跑在戈壁滩最陡峭的牙石城——马儿不听话还撅蹄,身后又全是突厥追兵,追兵的马儿越来越快,他的马却总想将他掀下去。
突厥追兵越来越近,他们掐他脖子还扯他头发。
很快,他就发现前面有一片湖,他策马疾驰两步,然后就一跃下马,整个人扑入湖中,冰凉的湖水从头包裹到脚,他的意识也得到了瞬间的清明——
眼前的湖水湛蓝透碧,湖底的碎石中生满了摇曳水荇,萧令璟一看那水荇上的小黄花,就忽然意识到、这里是他和阿宁待过的那片绿洲!
萧令璟忙从水中浮起,擦了一把脸后,听见有人叫他“璟哥”。
那声音极遥远又仿佛就在身前耳畔,他茫然地抬头东张西望,却在下一瞬看见小阿宁笑盈盈出现在身前,双手牵住他的手:“璟哥你在发什么愣呢?”
“……阿宁?”
姑娘似乎长高不少,五官也变得英气许多,她牵着萧令璟的手往前跑,时不时回过头来冲他笑,金色的长卷发在日光的照耀下像一条飘开的金纱。
只是阿宁带着他跑了一段路后,绿洲和明亮的日光突然都消失了。
他似乎又听见阿宁在哭,低低啜泣的声音叫他心都碎了,萧令璟将人扣进自己怀里,他一下下啄吻着阿宁的发顶,软声道:“不哭不哭,璟哥在这里。”
他想到阿宁曾跟他说怕黑,想到阿宁说豹子老虎狮子豺狼,又想到阿宁一个人留在木屋,派出张家兄弟没联络自己他也没察觉……
这三年来,萧令璟懊恼后悔。
每次午夜梦回,都想回到他们分别的那刻:他会无论如何带着姑娘一起。
“不黑了,都过去了,”萧令璟拍着怀中人的后背,“都是璟哥不好,以后不会留下阿宁一人了——”
他难得梦见亡妻,还能将人拥入怀里,因此倍加珍惜,他絮絮说了不少话,又是愧疚又是道歉,还颠三倒四地讲了这三年来他对突厥的战争,语调平稳,但饱含着浓浓的委屈。
将军百战,凯旋却不见归人。
他看着是威名赫赫的将军,实际也不过只有二十三岁,萧令璟抱着他的“阿宁”哭哭笑笑,最终将脑袋窝在对方的肩窝里,这才踏踏实实睡去——
……
次日清晨,叫醒萧令璟的是在肃北军中多年晨练的习惯。
他揉揉眼睛,宿醉的脑子仿佛灌了江湖。
萧令璟打了个哈欠,正准备伸懒腰坐起身,一动下却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个人——金色的长卷发蓬松而凌乱,毛茸茸的脑袋一半缩在被子里,鼻息跟蒲苇似地挠在他胸膛上。
“!!!”
大婚、喜宴、波斯王子……
阿宁、木屋、被翻红……!!!
萧令璟一拳锤在自己脸上:翻、翻你个傻子!浪什么浪!
他面色青白、浑身颤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缓坐起身,手指颤抖地掀起一点被角:
白皙的肩颈上,入目所见皆是不堪:青色、红色、深紫色,吻痕、牙印、指头印。
萧令璟立刻放下被子,不敢再往下看,双手捂着嘴后仰,脑袋一下撞在木架上,他被撞得眼冒金星,两眼都痛得含泪,却说不出一句话——
对于昨夜的记忆,他脑海中只有最后坐在圆桌边吃席的一段。
往后架子床上,他却一丝记忆也无,只隐约记得自己梦见了曾经、看见了阿宁。
但现在、但现在……
他、他……都干了什么?!!
萧令璟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床,连衣服鞋袜都没套,人就扑倒在灵堂上,他趴在那小小的香案前,接连甩了自己好几个大耳光。
然后,青石板上啪嗒一声落下了大串的泪花。
他对不起阿宁,更对不起波斯小王子。
他喝酒误事,他色令智昏。
他违背了誓言,他不是个东西。
他混账他畜生,他怎能干出这种事?!
萧令璟凄惶无助地看着香案上的三炷香,忽然摸出随身的锡制小刀:高高扬起、扎向胸膛。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管家、下人还有铿铿铠甲碰撞的声音中,是几人惊慌的声音——
“萧将军!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突厥新可汗集结重兵奇袭武威郡,肃北军难以支撑,已退守镇远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