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026章
萧令璟又在武山上忙碌了一夜, 这夜里突厥三次夜袭,最后一次都用上了黑|火|药,炸塌了武山的东坡。
滚落的山石像倾泻而下的洪水, 挟着合抱粗的树木砸向山下的村落,原本的阡陌被黄土掩埋,茅草屋一间间被推倒成断壁残垣。
村中百姓一早逃难去了,来不及带走的牲口家禽发出了凄厉的惨鸣。
萧令璟无力地站在山顶, 勉强以剑撑着自己。
士兵给他禀报着战况:突厥鸣金收兵,镇远关外发现的几支攻城队也被悉数格杀。
红日初升,又一夜过去。
只是——
萧令璟看着那片淹没在黄土中的村落眸色暗淡,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小士兵见他容色疲惫,劝道:“您累了一夜了,躺下休息会儿吧。”
武山地势高, 萧令璟站的位置能看见镇远关全貌:城市周围黑烟滚滚,城内却看不见一点儿炊烟,曾经繁华热闹的街巷上睡满了劳累了一夜的士兵, 而城楼上的火把还未完全熄灭。
他摇摇头, “忙你的吧,我没事。”
小士兵还想劝, 萧令璟却已转身去查看物资。
无奈, 他只能依言退下,然而才走了一步,身后就传来了惊呼声——“萧将军?!”
萧令璟手中还捧着圈满了红圈的军需册子, 人却已摇晃着仰躺下去,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他抬回军帐, 军医匆匆来看过, 只是劳累过度、没有大碍。
几个副将见萧令璟如此, 便忙着给镇远关的宋青传讯。
信使没走几步,帐外却忽然又起突厥长号嗡鸣——
冲天喊杀声响起,这时肃北军才发现——突厥几日来的夜袭都不过是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在袭营士兵的掩护下,从附近几个他们占据的村落中开凿地道。
武山地处京北平原,地下水丰富,各处村落开凿的地下水道四通八达,之前三营的士兵们还在这里打掉了一伙利用水道做老巢的土匪。
突厥此番势在必得,军中明显有极熟悉中原事务的人:竟懂得利用京北平原的地下水道,从地下突然攻入武山——
“擂鼓!快去擂鼓!全军戒备!”
“你们几个,过来守好将军!”
副将吩咐下去,正欲提|枪而出,身后却传来萧令璟嘶哑的声音——
“不必……”
众人回头,萧令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他捏着山根从行军软榻上坐起,面色虽憔悴,但微眯着的墨瞳却很明亮:“左翼军从西坡的小道绕下去,正面让弓箭手准备,余者跟我来。”
“另外,”他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唇,“着人通知宋叔,镇远关内各处水井、枯井都要防备。”
他说完这些,人就已经到铜盆中抄冷水泼脸,等精神恢复,一转头看见众人还站在原地,萧令璟便拧眉道:“还愣着做什么?”
副将和士兵这才应下,匆匆从临时扎的军帐中蹿出去。
冲天喊杀声中,萧令璟披甲大踏步而出,迎着初升的红日、带领肃北军杀下山——
……
武山南,镇远关。
忙碌了一整夜的宋青同样疲惫不堪,到底上了年岁,连续数日这么熬着,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他身边的副将劝了三次见劝不动他,便偷偷卷了截草烟递过去:
“叔,这东西上瘾,只饶您一口啊!”
草烟此物由南疆传来的,烟叶在那些红壤高山上长势极好,辗转入中原后颇得西南百姓喜爱,中原和西北的众人很少吃它,只在紧急提神时饶上一支。
宋青点头,接过来吃了一口,呛辣气味灌满鼻腔,让他昏沉的脑袋恢复了清明。
见他还想吃,副将忙将烟卷收了:“叔,说了只一口的!”
宋青无奈作罢,只能去拿放冷的浓茶。
正喝着,城楼下又急急来人禀明前线之事——
“地下水道?!”宋青变了脸色,急命人去查各处水井。
结果,去的人出去不到一刻又回来了,说水井的事已有人处理好。
有人处理?
宋青忙问:“谁?”
士兵挠挠头,不知要怎么讲,只能指给宋青看——
宋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远远就在暖色朝阳中看见了一头被风吹开的金色长卷发,他一愣,揉了揉眼睛,却发现这人身材高挑、容色清丽,一看就是男子。
他一拍脑袋,想起来昨夜西城来报,说将军的新夫人到此。
宋青实在太忙,听过之后想着处理完眼前的事再去相见,结果战事一件叠着一件,很快就让他忙忘了“新夫人”的事。
此刻,穿梭在街巷上的波斯王子,正在指挥士兵将几口不用的枯井堵住。
石碾、石狮子和门板一齐上,小王子的脸上还留着不知在哪儿蹭上的一团黑,他态度认真,偶尔还上前搭一把手,流利的汉文一句句说出来,让跟着他的小士兵都露出崇敬的眼神。
剩下的几口还要用的水井,夜宁教士兵们用兵刃搭了个六棱形的“盖子”:刀刃剑刃向外、用铁丝拴紧倒扣在井上,就算下面的突厥士兵要爬上来,一时也破不开。
巧妙的设计让士兵们取水也方便,不需要再分批用重兵把守,更不会叫突厥一下奇袭成功。
宋青倒没想过“新夫人”是这样的性子——他在武威郡听传言,还以为这是个骄纵任性的小王子,同京城那般纨绔子弟一样,看上什么都要强取豪夺、玩腻了再扔。
没想,竟是如此当用还能吃苦的小公子。
他脸上的神情柔了许多,同副将一起下城楼,朝着夜宁的方向迎过去。
一开始,夜宁还没看见宋青,等人走到近了,他回头,正想让小士兵多寻些铁丝来,却一下就撞见宋青宽和的笑容。小王子忙了一整夜,没多想,脱口就叫了声:“宋叔!”
宋青愣了愣,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眼前的小王子同当年那位小夫人十分相像——不仅容貌五官,还有神态气质,就连喊他“宋叔”时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一时,宋青心中五味杂陈。
也不知是不是萧家父母离世太早,他多顾着军中事而没教好萧令璟:用情要专一,怎能痛失所爱就将自己无处安放的感情投射到旁人身上去,这样对人多不公平。
夜宁喊完人,见宋青盯着他半天没反应,才意识到自己这下是“初次见面”,他缩了缩脚尖,小声找补了一句:“……璟哥都是这么叫您的,我就跟着叫了。”
宋青回神,见小王子身上被烟熏得脏兮兮的,正想找人打水、弄套干净衣服,就听见城楼上忽然响起了咚咚鼓声,两个先锋兵扬起红旗——有人攻城!
“你们几个,跟我上城楼,”宋青抱歉地看夜宁一眼,“你们,护好夫人!”
夜宁看着宋青背影,没去城内供百姓避难的大宅,他自己从地上挑了件趁手的兵刃,拍拍从昨夜开始就跟着他的那队小士兵:“你们跟我来——”
镇远关内的城防做的并不好,夜宁进来时候就发现了——
这是座四方形的城邦,南北都有瓮城,东西向则立着外凸的角楼。外侧城墙很宽,上面可以跑马车,同时也很高,要上城墙防备、轮值就需爬过一道足百级的阶梯。
城内还有不少没逃出去的百姓,街巷上的商铺大门洞开,酒楼里桌翻椅倒,唯一的内城河道已经干涸,淤泥中堆着不少破旧的木箱和小车。
夜宁带着那队士兵走走停停,将城内的所有道路都重新规制了一番:让出大道、清理小路,并从中翻出不少还能一用的东西——酒楼的马槽、大宅院前的拒马,还有不少结实的大梁。
从昨夜开始,这队士兵就对夜宁充满敬意,如今,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脸上虽挂了汗,但没一个叫苦叫累,众人行动时,沿途竟还加入不少热心百姓。
城外喊杀冲天,夜宁也不掺和,只带人巩固城防、布置城内一些宋青没注意到的地方:
处置伤员的帐篷在城邦西南角,从四面城墙下来都很远;临时搭建的灶房又在南面翁城内,干柴草草和运来的粮草叠在一处,夜宁只看了一眼就眼皮直跳——
这厢安排着,城楼上的宋青也领兵击退了突厥新一轮的攻击。
远处,武山上,萧令璟却难以支撑:
突厥利用京北平原上的地下水道来去自如,他们堵住这一个,身后就会突然冒出一群,神出鬼没,很快就将阵型冲散。
加之武山上丛林众多,突厥士兵出来后就很难被找到,眼看昔日兄弟受伤、身死,萧令璟最终还是下令撤回了镇远关——
进北城门时,萧令璟面色憔悴,远远见宋青迎上来,只露出个疲惫的笑容。
然而,下马进城门后,萧令璟却猛然发现城内同他几日前离开时不大一样了——杂乱无章的街道被重新收拾过,城门后多了好几根可以用来阻门的梁柱。
原本零星睡在城楼下的士兵们,此刻都在城墙上忙碌着扎帐篷。负责治疗伤员的几个军医被分开,在东西南北四向的城楼上居中位、重新扎了伤员棚。
灶房被从城南瓮城中迁出,正由城内百姓帮忙安置在城中央。
萧令璟凝神看了看,觉得其中许多布置都蕴含巧思,他脚步缓下来,问宋青道:
“叔,这些都是你布置的?”
宋青抿着嘴笑,摇摇头:“少将军谬赞了,我可不敢居功。”
萧令璟:“那这是……”
旁边几个三营的士兵搭话说,这是少夫人布置的——别看对方是王子,却懂行军打仗,在小树林里,勘破突厥阴谋,策马而上、取敌首级。
少夫人?
萧令璟还未开口,远处就灰头土脸地跑来一人,他金色的卷发上落满了灰,一张白皙小脸也蹭的黑黑白白、跟个睡在灶膛里的狸奴似的。
他傻了眼,脱口而出:“你、你怎么来了?”
夜宁顿住脚步,小声道:“我来找你呀。”
萧令璟急了,这时才看见策马赶来的银骑兵,他上前两步,又急又怒,声音也一时没控制住:“战场危险!你跑出来做什么?!”
夜宁被他的吼得一愣,抿抿嘴后,眼珠一转就想出个主意。
他眨巴两下眼,故意将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声音放的又软又轻:
“我……”
“我想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