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学士府
更新时间:2013-09-14
晨光穿透葱翠的参天巨木,把院落的地面洒得班驳而零乱。
张敬修与妻高氏坐在太师椅上,侧边坐着年轻的姨娘崔氏抱着一名女婴,边上还有两名锦衣的俏丽少女,观其眉眼,该是张敬修与高氏之女。周边侍立着听差的阿嫂,以及女眷们的婢仆。
危襟正危等了半晌,仍不见小重辉起床问安,张敬修不由皱起了眉头,吩咐高氏的婢女:“香鸿——且去小少爷房中看看——”
高氏忙站了起来说:“不要,还是妾身亲自前往,辉儿往常都是早起的,莫不是生病了!”
张敬修膝下仅有此幼子,他是既宠溺又不敢放诸形色,闻听夫人说得严重,不由点了点头,关切地用目光尾送高氏去往东厢房。
高氏梳坠马髻,上插飞凤金步摇,穿窄袖衫,着曳地流纱襦裙,外罩比甲,在笏头鞋闪动中,衣带香风,到得厢房,轻轻拍了拍门,叫道:“辉儿——月娴——”
这门里边有木搭子挂着,推不进去。
月娴听得夫人叫门声,慌忙起身。
糟糕都误过早点了,这下要挨罚了!
她急急跳下床来,先去开了房门。
小重辉也被惊醒过来,揉着眼睑,翻身坐了起来,对着进门的高氏叫了声“娘亲——”
高氏温和地应了一声,然后眼睛落在床间的大被上,显然昨晚月娴没有睡偏榻,而是睡到了儿子的床上。
这妮子如何敢这般胆大,别是因此晚了,一想至此,高氏柔和的眼光变得犀利了起来。
月娴吓得脸都白了,急忙辩白道:“夫人,小公子早晚又做恶梦了!奴婢只好哄他。”
小重辉也替她辩解道:“是,娘亲,辉辉总做坏的梦!好怕怕——”
高氏的脸这才宽和也下来,月娴本是她千挑万拣来侍候小重辉的婢女,人品上绝不容有失。
她急步上门搂住小重辉,问道:“乖儿,怎的又做了恶梦。梦见了什么?”
“梦见门被官府锁了,家中无有饮食,辉辉好饿!都哭了——”
“是是,夫人——午夜之时,小公子做了恶梦,哭泣不止——奴婢——”
“既如何,为何不急禀于我,贱婢好是没主张,万一出了差错,我儿——我儿——”
高氏粉容生嗔,宝贝儿子夜间啼哭了,竟不报于她知晓,这贱婢好是大胆。她一向为人宽和,极少训斥下人,但涉及亲儿自是不同。
不过,看月娴花容憔悴,眼袋薄肿,昨夜必是尽心服侍重辉而没有休息好。高氏不忍心再说重话,只是脸上飘过一阵不郁道:“我儿别吓出病来,好看的小说:!月娴且叫管家延请郎中疹治,小公子我自替他更衣!”
“是——”月娴应一声匆匆走了。
在张居正六媳中,唯高氏不是官宦人家所出,乃是举人高嵩之女,她不似张家其他媳妇御下总带有几分官家威仪,而是性情娴淑、端方待人,家宅上下反而更为钦服。
今日虽然月娴未及时同她沟通,但小重辉看来无恙,月娴这丫鬟她平素又极为信任,故而只是口头斥责于她。
“娘亲——辉辉总是梦见好饿,万分奇怪,郎中是看不好的。”
“会好的,让娘亲帮乖儿将衣服披上,回头请你父拿个主意!”
高氏捡起小重辉的衣服,替他穿好,然后抱他到梳妆台前,取梳子为他理了理头发:“还做恶梦,今晚就跟为娘睡吧!”
“是——喜欢娘亲!”小重辉很兴奋,可是叶挽却哀叹了一声,昨夜初抚云山,原本还有念头一而再、再而三的……
高氏三十出头,眉如翠黛,眼似柳叶,脸部皮肤细腻圆润,洋溢着温柔与母性的光辉,手拢稚子,凫凫出了厢房。
叶挽偷偷审视着这位准母亲,此妇虽是小家碧玉,却在张家诸媳中最为节烈,就是她在张敬修死后,挥刀自残娇容,独自抚养孤儿成长成人,让犯家子张重辉娶妻生子的。
可惜家遭不幸,生活困顿、营养不良,心情郁结、压力过大,张重辉二十七岁就玩完了。
张重辉死后,高氏又忍泪咬牙抚养其子张同敞。这张同敞比其父英武,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明末抗清英雄。
随高氏走到客厅,叶挽第一眼便看到了等待中的张敬修。
这位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戴忠静冠,着圆领白蝠团花长袍,束玉带,下巴蓄有长须,面容清秀,眉目沉稳严肃,长身颀立,气质儒雅飘逸。
清楚地记得,张敬修后来身陷囹圄,遭到毒打和构陷,是悬梁自尽的。在自尽前他写下血书“尤可痛者,吾有六岁孤儿,焭焭在抱,知亦不能存活也。”
就凭这句话,知道这位好父亲哪!
如果可以,一定要帮小重辉将他留住——叶挽暗下决心。
不过,很快他又思忖,如果救了张敬修,又有什么东西可以替代他的性命,免张府罹难呢?
毕竟,张敬修的死是有意义的,他的死使朝廷上下为之震动,令明神宗感到了道义上的压力,最终拨给张居正八旬老母赵太夫人十亩薄田,供维持生计之用;未将高氏与小重辉流放客地,使其有了生长的空间,受到了居正旧友的看顾;同时下谕了案,只将张府男丁流放烟瘴之地,没有赶尽杀绝。
缓缓走向厅前,看到了小重辉的其他家人。
姨娘崔氏年纪不大,因新产出婴儿补过,肌肤丰润,显得楚楚动人。她见到高氏带小重辉过来,不敢再坐着,而是识趣地抱着婴儿站了起来。
怀中女婴该是崔氏的女儿张英了,在遭灾后二人流落何方,史书并未交代,故而不知。
俏立一旁还有两名少女。
一者梳着流苏髻,穿素白小袄,胸部衣褶微微撑起丘纹,着月华裙,腰系宫绦,眉目初开,矜美如画;
一者梳双平髻,穿淡黄色的小袄,着百褶花裙,身量未足,脸小而圆,眼睛清澈,显得娇憨可亲。
看到他来时,两名少女都笑盈盈地叫了声“弟弟——”
年少的那名还追问道:“如此迟怠,今天可是睡了懒觉?”
小重辉报以辛苦的一笑,回了声“姐姐”,对于说他睡懒觉的话,只是一缩鼻子,竟未反击,好看的小说:。
她们自然是小重辉的亲姐姐了。
大一些的是年已及笄、云英待嫁的大姐张菁,已许配吏部左侍郎王篆之子;年未及笄、活泼些的是二姐张蔓。
关于张蔓、张菁二女的灾后处境,史书均未交代,想必家破人亡之后,前途也是不好的。
叶挽将身体的支配能力全部交给了小重辉,毕竟这是人家家庭的亲情会。小重辉同张敬修是呆一天少一天,若是半年内想不出好计策,张敬修按照时间表就要自尽了!届时小重辉就会成为孤儿!
作为双魂体,叶挽对高氏、张敬修,以及张菁、张蔓等人的评估与感受,小重辉也能分享到。
其中许多信息虽然二人已沟通多时,但是对着行将遭受噩运的父母和姐姐,小重辉仍然难受得掉出了眼泪。
“见过父亲大人——”
见他噙着泪迟迟疑疑地上前拜见,张敬修讶问:“辉儿为何哭泣?莫非病了?”
“小辉辉并无大碍,只是昨夜又做恶梦了!”
高氏替他做了解释,同时咬着耳担忧地对张敬修说道,“还是那些怪梦!”
“这却如何是好?”
自张居正过世之后,张府连遭变故,先是皇帝追回对乃父封赐,再是四弟简修被削职为民。荆州知府、江陵知县已经换了一副嘴脸,当地乡坤也不敢同张府多来往了。
种种迹象表明张居正死后,张家已是圣眷不再。
所谓乱时出妖孽,这时怪事自然特别多。最令他头疼的是六岁的儿子小重辉,最近老做一些家破人亡的恶梦,言行举止也很怪诞。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不谈并不等于没有或不信,只是依圣人教导敬而远之罢了。无奈它又发生在稚子身上,如何躲得了,这让张敬修很是慌乱。
“老爷,妾身已命月娴找管家延请郎中去了?”
“嗯,秋汐,再去吩咐管家,崔大夫过府后,暂请客厅等侯,待小少爷向祖母及母亲大人问安后,即行诊治。”
这秋鸿是高氏的侍婢,秋汐则是崔氏的侍婢。
“是——”秋汐应完,匆匆离去了。
“时辰不早,莫要再耽搁许久,速向老祖母请安去吧。”
说完张敬修带队走出长房一家居住的雅晴别院,前往双清暖阁而去。
所谓双清暖阁,正是张居正之母赵太夫人,张居正之妻王夫人居住的院子。大学士府原是潘王府第,占地甚大,房子自然也多。
来到暖阁,因是寻常的早起问侯,也无需通传,留下侍候的家奴,一家人径直走了进去。双清暖阁自有婢女叫道:“大老爷来了——”
走进暖阁,看到了已年届八旬的赵太夫人,她精神矍铄,正坐在檀木太师椅上。旁边侍立着一名婢女,帮赵太夫人执着漆金龙头拐杖。
在其一侧分坐着三名儿、媳,第一位该是居正之妻、敬修生母王夫人了,再然后是居敬、居易、居谦等叔伯及妯娌,好看的小说:。
张敬修的几位弟弟带着家人侍立一旁,显然已请过安了。
张敬修急忙率家人问老祖母和母亲康安,再然后向各位叔伯婶婶见礼。
“敬修孙儿(我儿),不必拘礼!”
看到小重辉,赵太夫人咪着眼笑了起来,招他上前来坐到太师椅边,用手轻轻压压他的头笑道:“小辉辉,长得可是不慢,重元若不乖乖吃饭饭,重辉便要赶上来了!”
这张重元是懋修的二子,年龄比重辉大一岁,个子略高一些。
听到老祖母的话,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张重辉和张重元吸引了过去。
没人注意,一名体态婀娜的美妇怀中婴儿突然闹起了意见,“哇哇”地哭出了声来。
“小重润哭了——莫非饿了?”旁边一位文质彬彬的俏丽妇人说道,“我家重元当初亦是一饿即哭!”
“重润早起便已用奶,吃得饱饱的,怎会饿得如此之快。”那抱小孩的美妇答完,微微颤着身子制造摇动的感觉,轻挥玉手拍抚那哭泣的婴儿,可是没有什么效果。
婴儿的哭声引起了叶挽的注意,听到二位婶婶谈话,他自然知道那文秀的美妇是小重辉的堂兄张重元之母、三婶高氏;而另一位美妇,自然是那小婴儿堂弟张重润之母、双婶王氏了。
闻听婴儿啼哭不止,赵太夫人叫道:“贤孙媳且将重润抱将上来,容老身瞧瞧,莫不是婴儿惊厥了。”
王氏抱小重润走上前来。
“太奶奶,辉辉亦要一看弟弟。”说完,小重辉滑下太师椅径自迎了过去。
王氏正走将过来,闻听小重辉要看小弟弟,便微笑着把婴儿抱低一些,让小重辉与小重润对上一眼。
有意思的是,本来小重润正不忿地放声啼哭,看着前来截道的“堂兄”,哭声竟出乎意料地嘎然而止,乌溜溜的眼睛噙着泪,很感兴趣地瞅着他。
“好奇怪,重辉与重润两兄弟真是投缘,竟然不哭了。”王氏回头看着座席上的一位英武的青年说道。这人想必就是小重辉的双叔张简修了。
张家六子中,只有他走的武行、授的武职,老丈人更是一位筹边的统帅。
也因为如此,张居正生前不太喜欢他,经常挨点拨。要说这位老张,根本就没想起其曾祖张天保同志,本就是追随朱元璋打江山的武将,真是忘本呀!
闻得王氏所言,张敬修与张简修扭头对视一笑,意思是这样才好。二人虽无言语交流,兄弟之情却自然流露。
说起来张居正与王夫人持家还是可以的,六子都很争气,进士出身三人,荫武身一人,兄友弟恭、孝顺长辈,在生死关头也都经得起考验。
叶挽早注意到张家这几位兄弟,因为小重辉主要在雅清别院活动,难得聚到双清暖阁来,故而他对这些人还不太熟悉。
这几位乃是大学士府的核心家庭成员,未来的大学士府风波的主要受难者,既将面对一场大变故。我们有必要认识一下。
作者偷懒,就请张氏六兄弟自我介绍吧。嗯,要得!
老大向前一步:“青翼先生已替区区介绍过了,敬修惫懒,就不复赘言了!”
这家伙,好吧,你不用介绍了,下一位,。
老二上前道:“在下嗣修,万历五年榜眼,任翰林院编修,妻贺氏为四川参将贺骐之女,有子张重光。文弱书生一枚,性情绵和风趣,史上无名。”
这位后来被发配边疆,生死不明。确实如他所言,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很深的痕迹。
老三说:“在下懋修,万历八年庚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性情好古简约,特点是命硬。文采较好,著有《墨卿谈乘》一书十四卷,整理了《文忠公全集》,全四十六卷。妻高氏系江西布政使司左参议高尚志之女,有子张重登、张重元及二女。”
这位抄家时投井自杀未遂,又绝食未死,很是坚强,后被万历发配烟瘴之地,仍不死,终等到68岁时沉冤得雪。
老四说:“某简修是也,武职出身,加恩授南镇抚佥书管事,后任锦衣卫指挥。娶妻三边总督、刑部尚书王之诰之女,有子张重润、张重允。”
因有娘家人罩着,这位被罢官后虽然父子沦为百姓,但是一口饭总是有的,也没人敢欺侮他,后来又生下了张重允一子。可惜终其一生也无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
老五说:“在下允修,小小举人一枚,我也是有才学的,为家父守制故,不得参加会试,后来终万历一朝,政治上得不到平反,故而未能进士及第。娶刑部主事李幼淑之女为妻,为人性情愤世高洁。”
这位在张府遭抄家时溜得快,但在张献忠打江陵仍然被堵住了,因不愿从贼,为保气节自尽了。他与李氏产下一子,复有孙子张同奎。这张同奎就是抱着家谱找清帝,请求给张居正“正名”的那位。其实很矛盾,张同奎的堂兄、小重辉未来的儿子张同敞是担任南明总督,抗清战死的,而他的胞弟……当然,彼时清朝疆土已定,张同奎也算是清朝的百姓了,我们也不便苛责什么。
最后一位,六子向前道:“我叫静修,还在长身体,不突出,让我躲在人后面吧。”说完这话,他又红着脸崩出一句,“家父在世已聘工部尚书李幼滋之女为妻。”
公平地讲,允修、静修确实没有因为张居正是首辅尝到什么好处,甚至还受到了连累,终身无法参加会试、晋身。
这边敬修六兄弟在罗嗦着,那边小重润对着小重辉伸出了两只小手,嘴里发出“唿唿”的声音,小身子用力一耸一耸的,象极了要让他抱。
叶挽心想,这小子太精了,莫不是要重辉将来带他混?
小重辉吃吃地笑起来:“小哥无力,抱不动弟弟。”
厅堂众人都笑了起来,并啧啧称奇,为何此二小如此投契,看起来小重润此番哭泣就象是要找小重辉似的。
果然,王夫人做了个试验,让小重辉躲到门柱后面,小重润见不到人,立即又“哇哇”哭了起来。搞得众人哄堂大笑。
在朝廷削除张居正封赠以来,难得有这么轻松的笑声。
王氏笑道:“大嫂,不若让小辉辉替小妹照看重润,这小子一哭闹,小妹真是束手无策!”
高氏打趣说:“那便让月娴丫头多带小辉辉到怡晴别院,不过活可不能白干,月用还是要的!”
“当然,小辉辉若有所需,我这做婶婶的必尽力满足于他。”
听双婶这么说,年未及笄的张重登、大张重辉一岁的张重元很是羡慕,前者早瞄上双婶家墙壁上挂的花雕弓,后者早瞄上了双叔养的蟋蟀“虎头大将军”。所有的人都知道,双婶最大的优点是慷慨,双叔最大的优点是惧内。所以双婶一应允,他家的事就差不多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