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打孩子
四月的太阳暖融融地照在篱笆前新爬的黄瓜嫩苗上。
也照在破旧茅屋前,正卖力地在院子里切猪草的邵秋实脸上。
“你去跟爹娘说,说你想去太原府给人当丫鬟。”邵春花忽然走到邵秋实面前道。
邵春花比邵秋实大两岁,今年十岁了,是邵秋实的亲姐姐。
平日里就仗着自己是姐姐总指使邵秋实做事,此刻更是用命令的口吻指使邵秋实跟爹娘说要去太原府。
邵秋实兀自切着猪草,没有搭理她。
“我可是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才把当丫鬟这样的好事让给你的,你不要不识好歹!”
邵秋实仍是没有搭理,埋着头自顾自地切着猪草。
这些猪草是邵秋实天不亮就上山打的,叶片上还带着清亮的露水,细嫩的草茎切起来脆生生的。
邵秋实虽然年纪小,刀法却十分利落,几刀就切完一把,伸手又从她还大的背篓里薅出一大把来。
“你聋了还是哑了?我跟你说话没听见吗,”邵春花拔高了声调,“我看你是又想挨揍了。”
邵秋实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你要是打我,我也会打你。”
这话要是放在以前,邵春花是不信的,从小到大她打了邵秋实多少回,哪回见邵秋实还过手?
但自打三天前邵秋实从昏迷中醒来,虽然样子还是瘦小的八岁女娃的样子,但邵春花总觉得邵秋实和以前不一样了,眼睛乌沉沉的,看得人心惊。现在听邵秋实这样一说,不由得半信半疑起来。
邵春花咽了一口唾沫:“去太原府给人当丫鬟,进的是大府,进去就吃香喝辣,可舒坦了。”
邵秋实又低下头切猪草,她可没工夫跟邵春花闲磕牙。
鸡鸭已经喂过了,但为了节约粮食喂得很少。等喂了猪,她得把鸡鸭赶到田里去吃些野草蚂蚱。
之前她足足昏迷了两天,醒来又在床上躺了两天,家里的鸡鸭都瘦了。吃些蚂蚱既可以让鸡鸭养膘,又可以避免蚂蚱啃食才发芽的小麦苗,她的活还多着呢。
“你去了太原府,就再也不用喂鸡喂鸭,不用上山打草下田插秧,更不用洗猪圈切猪草了,我可是为你好。听见了吗?别切了。”邵春花的声音又忍不住拔高了。
“好。”邵秋实头也不抬,忽然道。
邵春花一愣:“什么?”
切完最后一把猪草,邵秋实把竹篓翻过来在地上敲了敲,敲干净挂在篾片缝隙里的碎叶:“我说好。”
“你同意了,”邵春花高兴起来,“你同意去太原府当丫鬟了?”
“我同意了,”邵秋实点头,“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别管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第一个条件,你得把那件红褙子给我。”
红褙子?邵春花自然知道是什么红褙子。
说起来,邵秋实之所以昏迷都是因为红褙子。
家里穷,难得母亲邵氏扯了一块红布,熬了两个晚上做出一件新褙子来,给了作为长姐的邵春花。
邵春花穿着褙子去村头晃悠了一大圈,就是要叫整个山头的人都看见她穿了新衣裳。
一回家,却连邵秋实想看两眼都不让,连忙脱下来藏在了柜子里。
邵秋实打开衣柜,邵春花便大叫邵秋实要偷她的褙子。
父亲邵山城听见叫声,冲进屋子,二话不说提起邵秋实就往地上摔。
邵秋实才八岁,哪里经得住这样摔,重重地砸在地上几乎晕厥。
邵山城却还不解气,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到院子里打。
隔壁张良叔叔实在看不过去,跟婶子一起过来让邵山城住手。
“你们别为这个小贱人求情,我知道你们平日里都说我打她打得没有理由,今天老子打她光明正大,她竟敢偷她姐姐的褙子,眼皮子浅的烂货,往日里哭哭啼啼触老子霉头也就罢了,如今还学会偷鸡摸狗。”
边说,邵山城便提着腿狠狠地往邵秋实心窝子踹。
偷东西啊?听见邵山城这样说,张家叔婶就迟疑了,偷东西的确不是好事。
邵山城见张家叔婶迟疑,越发得意,踹向邵秋实的脚也越重了。
“偷鸡摸狗的贱人,我老邵家打从根上起就没有这样鸡零狗碎的种,也不知道跟哪里学得。许是跟那些自家管不好还跑到别人家管别人孩子的烂人,才学得这样狗眼里只看得见别家的东西。”
自家管不好还跑到别人家管别人孩子的烂人?骂谁呢?张家叔婶脸色一黑。
听见邵山城说邵秋实偷东西,张家叔婶只是一瞬间的迟疑。邵秋实是什么样子的孩子,他们看着长大还能不明白。老实,也木讷,怎么可能偷东西?
反倒是她那个长姐邵春花,平日里眼睛滴溜溜的转,是个心术不正的样子。
多少次邵秋实挨打,都是这个邵春花挑拨离间。
张家叔婶虽然明白过来,却被邵山城乌七八糟的一通话骂得面上无光,也是没有办法,赌气走了。
邵山城越骂越起劲,一边骂一边踹。
邵秋实被踹得满地打滚,想辩解自己没偷,张了张嘴,却没能出声,只吐出一口血来,晕了过去。
她后半夜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床上,听见母亲在哭。
“当家的,二娃可能是不好,吐了那么多血,咱们给她请个大夫吧。”
“呸,她皮实着呢,装晕就是不想挨打。大不了让她休息一天,明天让大丫去山上打草。”
邵山城话音未落,邵春花叫起来:“我才不去,太阳那么晒,草里蚊虫也多。她想偷我的东西,她干了坏事,我凭什么还要帮她打草。”
“老子叫你去就去,赔钱货。”
啪!邵春花挨了巴掌,哭起来。
“二娃,”一双粗糙温热地手抚摸着邵秋实的额头,母亲也哭了,“我苦命的二娃。”
也是邵秋实命硬,靠着邵氏在山里采的草药汁,平日里都是拿来喂邵光宗的米糊也大半进了邵秋实的肚子,如此足足睡了三天,竟然缓了过来。
邵秋实醒来那天,邵氏很高兴,抱着她又哭了,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宝:“二娃,我苦命的二娃。”
邵山城却在旁边说风凉话:“我就说她是装的吧,醒了就快点起来,别赖在床上睡懒觉。”
邵春花也把背篓往地上一丢:“快上山打草,我可是都帮你打了两天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姐妹俩自然都对红褙子印象深刻。
提起红褙子,刚刚还满口答应得好好的邵春花一下子跳起脚来:“你休想!我是姐姐,红褙子是娘买给我,等什么时候我穿不了,穿烂了才轮得到你。”
“那我就不去了,反正爹嫌弃你明明比我大两岁却没我会干活,本是打算把你卖了,补贴家用,顺便少张嘴吃饭的。”邵秋实无所谓地耸肩,端起切好的猪草往猪圈走去。
“你别走,”邵春花一把拉住邵秋实,“谁说爹是嫌弃我才让我去的,他是爱护我,对,是爱护,才让我去享福的。要知道去的是太原府的大户人家,就是当丫鬟也比在家里享福。”
“别骗我了,我还不知道你,”邵秋实撇开邵春花的手,“就算去的是大户人口,肯定也是起早贪黑,看人眼色,不比家里轻松半分,不然你能想得到我?”
听见邵秋实说的前半句话,邵春花浑身一僵,难道被邵秋实发现了?
待听到邵秋实说的后面半句,邵春花便松了一口气。以为变聪明了,还不是一样的傻,也不想想那种大户人家的牙人怎么可能到他们这种穷乡僻壤来招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做丫鬟?
自觉看得透彻,邵春花的姿态又高人一等起来:“我说大户人家里当丫鬟享福也不全是骗你的,大户人家的确规矩多,稍有不慎便要被惩罚,但有钱拿,而且月钱还不低,不比在家里享福?”
邵秋实仍是不松口:“反正你不给褙子,我就不去。”
“我看你是真的想挨揍了!”见邵秋实“油盐不进”,邵春花气得抬起了手。
“打,打打!”几步外传来孩子天真的笑声,是邵秋实刚满两岁的弟弟邵光宗。
邵秋实平日里除了干不完的农活,还要带弟弟妹妹。尤其是邵光宗这个邵家唯一的男娃,邵秋实需要异常精细的照顾,因为一旦有半点差池,就会招来邵山城的一顿毒打。
邵秋实对邵光宗照顾周到,按理说邵光宗应该很喜欢她,实则不然。
约莫是父亲长姐行为的潜移默化,每次邵秋实挨打,邵光宗都会很开心。两岁的男娃话都说不利索,却会反复念叨着打这个字,咯咯地笑着不停。若是邵秋实被打得爬不起来,他还会笑得吐泡泡。
此刻,邵光宗坐在屋前的门槛上,听见邵春花说要打邵秋实,开心得手舞足蹈:“打,打打。”
“听见没有,这可是光宗叫我打你的。”邵春花的嘴角扯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说着,邵春花就向邵秋实伸手,狠狠地抓向邵秋实的头顶。
邵春花的计划很简单,她先揪住邵秋实的头发,再狠狠地抓邵秋实的脸。若是邵秋实马上跪在地上认错并且答应去太原府,她就踢两脚肩膀出气就行了。要是邵秋实死性不改,她就抠邵秋实的眼睛,撕邵秋实的嘴巴,一直撕到邵秋实答应为止。
眼看着邵春花指甲缝里藏污纳垢的黑爪子就要抓住邵秋实的头发,忽然被邵秋实扼住了。
邵秋实一手扼住邵春花的手腕,另一手抬手就给了邵春花一巴掌。啪!
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当场就把邵春花打懵了:“你敢打我!”
说着,邵春花用另外一只手去抠邵秋实的眼睛,邵秋实反手又给了她一巴掌。啪!
“你竟然真的敢打我,我跟你拼了!”邵春花大叫着向邵秋实扑过去。
邵春花虽然比邵秋实大两岁,但平日里偷奸耍滑,身体反而没有邵秋实结实。
邵秋实一个弓步顶住,用肩膀直接把邵春花撞得摔倒在地上,骑在她的身上左右开弓。啪!啪!
“别打,别打,”邵春花开始还想反抗,后来被打得灰头土脸,便只能求饶。原来邵秋实以前一直都是让着她,真要打,能把她打得还不出手:“我叫你别打了听见没?
邵秋实停了一瞬:“我以前每次也都会叫你别打,你记得吗?”
邵春花表情尴尬,不知道该说记得还是不记得。
“你从不会因为我求饶而停手,只会因为打累了,打尽兴了而停。那我为什么要因为你求饶而停手?”
破旧的院落里,巴掌和尖叫痛呼声再次响起。
破屋前的门槛上,看见这一幕的邵光宗满是童真的小脸写满了迷惑和慌张,然后嘴巴一瘪,哭了起来。
邻居张婶子听着传来的哭声,无奈又痛心地摇了摇头:“邵家又打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