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人最难得
岑万峰和邵秋实上了车,这次车夫没有进车厢,而是坐在了外面。
方才的事情诚然是颜馥故意叫人撞过来,但若车夫能坐在外面,视线更好,也能够及时发现勒马避开。
车夫不想再出什么意外,所以执意坐在外面,车厢里只有岑万峰和邵秋实两人。
“你为何这样看着我?”马车行了一会儿,岑万峰发现邵秋实一直盯着自己。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好?”邵秋实问道。
岑万峰一愣:“为何这样问?”
“我打人了,打了颜馥,打了车夫。”
“那不是因为他们要打你吗?”岑万峰反问。
邵秋实一愣:“我以为你们读书人会说不管怎么样,打人就是不对的,不能以暴制暴,要以理服人。”
邵秋实真是这样想的,她以为如岑万峰这样书卷气刻进骨子里的人,自然也喜欢那种十指纤纤连蚂蚁都舍不得伤害的小女娘。她甚至以为岑万峰在向自己表明身份的第二天就会给她《女戒》《女则》,誓要将她教导成笑不露齿行不摆裙的大家闺秀。
岑万峰哂然:“我不是那么迂腐的人。”
邵秋实精神一振,又有些迟疑:“可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先同她解释。”
“解释什么?”
“她打我,是以我偷坐了郎君的马车为借口,我是不是应该先解释,我没有偷坐马车?”
“这话,我和车夫都解释过了,她并不肯听。”
“那我是不是该说得更多一些,描述更多的细节,等到把能说的都说尽了,她还是不听,我再打她?”
岑万峰沉默地看着邵秋实,看了许久,开口:“从良,你觉得人最难得的是什么?”
难得?人活一世,难得糊涂,邵秋实想起不久前王琅才对她说的话,下意识回答:“难得糊涂?”
“糊涂也难得,”岑万峰点头,“不过我觉得更难得的是,不惹事不怕事,不怕事,也不惹事。”
“不惹事不怕事,不怕事,也不惹事?”邵秋实重复着岑万峰的话。
“不主动惹事,事来了也不怕不避,有面对事的勇气,却也克制情绪的定力,”岑万峰微微一顿,看向邵秋实的眼神温柔宽厚,“这一点你已经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我做到了?”
“颜馥要打你,你还了她一巴掌。她又要打你,你才又还了她一巴掌。踹车夫那一脚,则是因为车夫力量大,打你与你踹他力量也差不多。这些,不过是你将他们试图加诸在你身上的伤害原原本本地还给了他们,不增不减不偏不倚不多不少不卑不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邵秋实心里的确是这样的想的,冷不防被岑万峰说出来,心下一惊,须臾,才点了点头。
“之后颜馥向你道歉,你说原谅她。你告诉我,你是真心原谅她了吗?”
邵秋实再度点头:“我既已将所受的都还了回去,她又向我道歉了,我自然是真心原谅她了。”
“不惹事不怕事,不怕事也不惹事,所以从良你看,我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做得很好?”
“从良,你很好。就是自小长在我的身边,由我亲自教导,我也不能确定能将你教得如现在这般好。”
这是一句很高的评价,是邵秋实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两辈子加在一起都没听过的赞美。
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被邵山城一边打一边骂愚笨,进了傅府,也习惯听周围的人笑着说她是棒槌,就连那让她重活一次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声音都说她费力不讨好。
如今岑万峰却说对她说,你已做到了人最难得的事情,而且做得很好。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陌生到让邵秋实感觉惶恐。
“除了今日颜馥污蔑我偷坐马车,之前谢雪兰,就是傅府的女使曾污蔑我打她,傅棠,傅府的五娘子曾污蔑我偷她玉佩,给老夫人下毒。我是不是也该污蔑回去,叫她们晓得百口莫辩的滋味?”
“她们满口谎言,面目可憎也就罢了,你为何要学得同她们一样面目可憎?”
“那我今天是不是不该原谅颜馥,我该把这事情记在心里,逮住机会想方设法报复回来,最好把她连带着全家都杀了。须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岑万峰皱眉:“刚刚才说了不怕事也不惹事,我虽赞成你以直报怨,却不同意你做什么斩草除根的事情。睚眦必报,乃小人行径,变本加厉,更是小人中的小人。”
“那若是有人当面从我这里得了好处,背地里却不念我的好,还嘲讽我,我该怎么办?”
“那好处于你而言,算多吗?”
前世,邵春花向邵秋实讨要的不过是些金银财帛,邵秋实走这一条用符篆丹药天材地宝铺就的修仙路,说是有金山银山也不为过,邵春花要的那一点还不够她张一张指缝的。
族里给邵秋实指的夫君位列三公,但说到底不过是个凡人男子,没有一丁点的修为,定亲时邵秋实已是金丹修士,若她没有渡劫陨落,那男人还活不过她寿元的一个零头,所以给了邵冬梅也并不可惜。
至于那被燕回南拿走的连妖帝佛修都觊觎的神脉的确贵重,但她要再拿几块出来却也不是难事。
思及此,邵秋实的语气不自觉带了些得意:“对他们算多,对我也就是九牛一毛。”
邵秋实孩子气的得意又让岑万峰哂然:“他们背面不念你的好,当面可敢放肆?”
邵家众人为从邵秋实这里求得一点好处,当面恨不得将她当圣人先祖一般巴结奉承。
便是师尊燕南回,素日与她说话都不敢提高音量,唯恐哪里惹了她,她转头便去了别家门派。
邵秋实摇头:“不敢。”
“既是九牛一毛,敷衍个表面太平即可,何须管它身后洪水滔天?”
“他们拿了我的东西,不感激,还骂我,我也不管吗?”
“你给他们东西,是想要他们感激的吗?”
“倒也不是,我只觉得他们聒噪扰人,给点东西,莫扰了我的清静。”
“给了东西,你有清静了吗?”
“有了。”
“那还需要管什么?”
邵秋实虽然看上去是个孩子,但她并不真的是个孩子。
岑万峰说的这些道理,她心里明白,只是说不出来。
岑万峰说出来了,说得她心里妥帖极了,只想听岑万峰再多说一些,哪怕自己装傻问些傻问题也行:“那我是不是可以给东西,但是学得舌绽莲花,务必把他们说得痛哭流涕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