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该杀
官家老了,他也知道自己老了,但他又觉得自己还没有太老。
历来的帝皇,但凡真的打定了禅位的主意,便不动作了,尤其是倚重的宦官倚重的大臣,都是要留给新帝的。新帝料理了旧臣,杀鸡儆猴,方能彰示改天换地,天下迎来了新主人。
官家亲自料理了秦良辅,就是说他虽然老了,但他愿用新臣,新臣辅佐老皇帝,依旧能治理天下。
不服老,恰恰说明官家是真的老了,而且老糊涂了。
这样简单的道理,邵秋实都能懂,所以她觉得其他人也能懂。
事实证明,邵秋实高看了他们。
秦良辅一死,清流欢欣鼓舞,以为官家终于看得进折子了,上蹿下跳地继续上折子,明面上叫官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实际就是催着官家退位。
官家对这些折子留中不发,却按照清流的意思做了几项官员任免,清流便越发额手相庆老泪纵横了。
之后的一天,官家宣召邵秋实。
邵秋实有些惊讶,官家曾经倚重过钦天监,倚重的是前任国师袁天启。袁天启死后,官家对于钦天监的倚重随着袁天启的死亡一夜消逝,数年里单独召见邵秋实这个新任国师的次数屈指可数。
别说邵秋实,已升职做了贴身大太监的小黄门也很惊讶。满朝那么多大臣,就没有像现任国师邵大人这般脑子不大聪明的,说话也说不到点子上,官家宣她做什么?
等邵秋实跪在面前,官家摔了一本折子在她面前:“你看看。”
邵秋实跪着没动:“微臣岂可阅览奏折?”
“我叫你看!”
邵秋实这才捡起折子,打开,见上面银钩铁画写着官员任免,一列列看去,越看越冷。
心头一片冰寒,邵秋实面上还不能露出分毫:“官家,这是什么?”
“你看不出是什么吗?”官家反问。
邵秋实想了想:“臣能看出这些皆是人事任免。”
“不错,就是人事任免。上百位大臣联名上书,请撤我三月颁布的包括同平章事在内的数十名朝臣委任。另立太孙,掌天下兵马大元帅,统管军政,”说着这里,官家声音带着哽咽,似乎是哭了,“这就是我南杞肱股之臣哪,他们这分明就是,逼宫!”
逼宫二字一出口,殿里伺候的内侍刷地跪了一地,新鲜上任的大太监都没能幸免。
大太监刚由小黄门擢升上来,不如在官家身边浸淫多年的秦良辅会来事,面对突然展露出悲戚脆弱的年迈帝王,跪在地上翻来覆去只会说:“官家息怒,气大伤身。”
官家流了两滴泪,也觉出新的大太监不如秦良辅得力,又后悔起那么轻易地打死了秦良辅。
大太监虽不那么会来事,看人眼色的本事却是一流的,立马察觉了官家的不满,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急得脑门冒汗,不由得将求助似的目光投向邵秋实。
反正你也是个不会说话的,多说点,叫官家对你不满,就没工夫对我不满了。
不知是不是看懂了大太监眼神里的意思,邵秋实开口:“这些人的确是狼子野心,其罪当诛!”
“你是说杀了他们?”官家抬起泪眼,语气中三分好奇,三分试探,三分疑惑,一分迫不及待。
邵秋实大礼叩拜于地,顺着官家话茬子接下去:“非炮烙腰斩车裂凌迟不能恕其罪责之万一。”
“炮烙腰斩车裂凌迟这等刑罚过于严苛了。”官家一顿,正想说枭首就行。
邵秋实又是一个大礼叩拜:“官家英明,如今局势不稳,再杀朝臣,唯恐天下动荡。”
官家一噎,气急败坏起来,浑然忘了自己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还满面悲戚脆弱装着帝王迟暮:“难道我就什么都不能做,任由他们骑在我的脖子上?”
“官家是天下之主,只有他们鞍前马后,供官家驱策的份,哪里轮得到他们对官家的决定指手画脚?”
“你的意思是?”
“他们不是想罢免官家钦点的朝臣,空出职位来,扶自己的人上位吗?”
“乱臣贼子,这是逼宫!”
“官家直接让他们的人回家种田不就好了?”
“回家种田?”
“人都回家种田了,他们若还闹着罢免朝臣,即便位子空出来,又有谁能坐?”
官家品了品:“的确是釜底抽薪的一招。”
“官家宽仁,愿留他们一条残命,才想了这样敲山震虎之法,不然车裂凌迟,总有一件适合他们的。”
望着官家欣慰的脸,大太监惊觉,邵秋实好像也不是全然不会说话。
不久,宫中传出官家夜半噩梦惊醒的消息。
国师邵秋实夜观天象,给官家卜了一卦,原是皇陵动荡,有碍紫微。
于是官家下诏,钦点朝臣守陵,诏书上洋洋洒洒数十姓名,尽是南杞在朝多年的肱股之臣。
一道诏书,犹如一根闷棍,砸得欢欣雀跃上蹿下跳的清流一下子偃旗息鼓。
那阵子汴京里摆酒的很多,尽是送行酒,士大夫们喝醉了就在酒楼里掩面大哭。
哭也没用,时候到了,他们不走,廷卫便拿着刀剑赶他们去给历代先皇尽忠。
又不久,邵秋实收到鲍泰来身死的消息。
鲍泰来的名字也在官家贬逐的诏书里,他卸任之后,本该返乡归家。
结果还没到家,死在返乡的路上,结案词上白纸黑字写着殁于山贼。
那时邵秋实对山贼这个词已经十分熟悉了。
暴乱,藩王的藩兵,侯府的府兵皆可以是山贼,那官家派去斩草除根的廷卫自然也能够是山贼。
得知鲍泰来的死讯,邵秋实并不算太意外,只是有些遗憾:“早知道他怎么的都逃不过一个死,我便不哄他说吃了房磊的肉,也不至于他心里歉疚,走也走得不安心。”
再后来,官家死了,这位老人以死终结,交出了紧握在手里的权柄。
官家的死,扑朔迷离。
因为大家一致觉得,官家虽然老了,老糊涂了,但身子骨硬朗,不至于走得突然。
但人死如灯灭,不管内情是什么,官家死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天下易主。
——
邵秋实坐在窗前,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傅仲达的话:“尸位素餐而致民生凋敝者,该不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