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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金钗与项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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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柱山大雪纷飞之时,嘉兴也落下了一场雪雨。

细密的雪雾,伴着零落的小雨,浸冷了嘉兴湿润的空气,天气突然冷了。暗蓝如水的夜空,点缀着细密的白色雪点,冬天倏忽而至。

青夫人兀自立在窗口,望向遥远天际,那些从苍穹深处忽而来临的白色精灵,几乎迷蒙了她寂寥的眼睛。湿冷的冰雾飘进大敞的木窗,落在她的眼睫上,却凝结得更细密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孟庆丰已经站在她的身后,蹙眉疼惜道:“不冷么!”言毕上前,抬手轻轻关上了窗户。

青夫人回头,凄清已经从她眼中褪去,露出一阵笑意,她笑望着孟庆丰,低头从怀中掏出一张大红的喜帖,上面烫着鎏金的“喜”字,烛光下美轮美奂。

金红相映,孟庆丰自然也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不由奇道:“谁的婚贴?”

青夫人但笑不语,又从怀里摸出另一样东西。

这次孟庆丰却不能一眼认出了,他上前一步,仔细端详。

只见青夫人修长的手指,正握着一串项链。

那实在是一串奇妙无比的项链,既不是珠玉,也不是黄金白银,却是由一粒粒浑圆饱满的乳白色珠子串成。每一粒都不光亮,雾蒙蒙,表面甚至有些粗糙,孟庆丰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他认出来,那些白色珠子,是由骨头打磨而成,。

“这……”他圆睁双眼,怔怔望着青夫人。

冰冷的寒风从窗缝挤了进来,烛光笼着一层如烟的冷光,屋内愈发凄迷了。青夫人的脸,在摇曳跳跃的烛火中,也镶上了一层清霜般的冷烟,隐隐发青。她的眼睛,像被雨雪洗刷过,结着忧伤的冰花,折射出慑人的冷光。

她兀自抚摸着那串项链,淡淡道:“我这是学你。”

孟庆丰陡然一凛,叹道:“金钗?”

“正是。”青夫人将项链捏紧,缓缓坐在桌边。烛火跳跃,冻结的双眸,似乎渐渐融化了,一种难舍的情怀,慢慢溶解在冷漠中,她眨眨眼笑道:“金钗。”

“你不恨他了罢。”孟庆丰坐在她对面,惨然一笑。

十几年前,孟庆丰和青夫人悄悄回到嘉兴,却没有瞒屠风扬,还在屠风扬的帮助下,造出了这座不久之后就名动四方的不霁楼。

有一天清晨,不霁楼的店伙睡眼惺忪地推开板门,低头便瞧见门口放着一个包袱,里面居然是一个女婴。他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急忙抱回去给老板孟庆丰看。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是因为那女婴头边,赫然放着一只金钗,放佛颇有深意。

那是一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金钗,打造地亦不甚精细。若非要说有不同,便是钗头上,嵌着一粒非常罕见的乳白珠子。

正当几个人忙着安抚女婴,揣测钗头那颗奇怪的珠子到底是什么材质之时,匆匆赶来的孟庆丰,定睛一瞧,险些惊个趔趄。

他认出了那只金钗,同时也认出了那颗乳白色的暗淡珠子。

那是一粒骨头打磨而成的珠子,所以不会光亮非常。

那是孟庆丰自己的骨头。

那天夜里,夜风像水一样透明。孟庆丰向青夫人道出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尘封已久的不光是故事本身,还有此后他们必将面对的宿命,只是当时,孟庆丰和青夫人都无法参透。

他们决定好好照料那个女婴。那个女婴,就是露毓,她在不霁楼长到十一岁,便被青夫人送进了大雪山庄。表面上看,青夫人是送她去学艺历练,实际上,她不过是青夫人暗暗在大雪山庄安插的一枚棋子。

这种错位的命运,或许就是露毓生命中的死结,造就了她的冷艳乖戾,也为她的凄冷的人生埋下了深不可测的玄机。然而玄机终究是玄机,没有人能看出其中的奥妙。肉眼凡胎,不过空蝉,谁能掌控宿命中的蹉跎和偏差?孟庆丰不能,青夫人也不能,露毓更加不能。

他们只能沿着命运之河,顺流而下,连岸边一片腥湿的水草都不能带走。或许生命本来就是一场两手空空的漂流之行。当你到了彼岸,却发现自己不但手里空无一物,还必须穿着一袭湿冷的衣衫凄惶上岸。到最后一刻,你的身边,只有荒凉的面孔和无尽的阴冷。那日日照耀的暖阳,或许依然停在你下水的彼方,浅浅微笑。

很多年前,天苗门下曾经有个出名的郎中,名唤巴天青。巴天青虽不会武功,却是个真正的神医,人称妙手回春的“神郎中”。药王曲海的很多方子,都是巴天青的真传。

如果说曲海用药杀人是背弃了巴天青的精神,那么巴天青与天苗门,或许一开始就是一段孽缘。

巴天青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名叫巴玲。她虽然武功平平,却也是个主意正,手法妙的郎中,从小和曲天、曲海两兄弟,一起在天苗门下长大。她因侧重医术,故荒废了习武精进的时机,所以武功上略逊一筹。

年少的时光总是美妙的,曲海因为学医,故而和巴玲走得更近些,。而曲天,因为钟情于淬毒,便仿佛总是与巴玲隔着一段距离。或许正是因为孤僻的性子,终究令他疏远了巴玲。

然而,命运却早已埋下了伏笔,在冥冥中为曲天和巴玲安排了一段缘分,这段缘分,足够牵引他们一生。

有一年春暖花开之时,苗寨的冰雪刚刚褪去,玉龙雪山脚下早已聚成了一汪汪冰蓝照天的清澈小湖。那些湖水,清泠闪耀,如同宝石,也好似苗疆大地上一双双美丽的眼睛,静静凝视着无尽浩瀚的苍穹。

某一日,曲天在山脚下抓毒蝎之时,不幸被蜇了一口,半个时辰不到,从手指的伤口开始,一阵淡紫泛着猩红的毒气,已经蔓延到他的手臂。曲铁湖十分焦急,遂吩咐急招了在寨子里研药的巴天青。

巴天青来的时候,曲天已经昏厥多时,巴玲正站在父亲的身后,神色凝重。巴氏父女同时发现,曲天中的是奇蝎的寒毒,很难驱散,他之所以没有像一般人一样立刻毙命,只是因为深厚的内功,还在顽强不屈地保护着主人的重要器官。

又过去半个时辰,曲铁湖的脸色几乎铁青,曲海在一遍亦是神色凄然。曲天的伤口正在右手食指的第二段指节处,毒性却早已逼近他的肩头。

那个时刻,巴天青虽然想到一个法子,却还是没能下狠心,倒是巴玲,自己站出来,沉声道:“我有法子救他!”

巴天青凝眉,哑然,他当然知道巴玲的法子。

巴玲的脖子上戴着一块奇石,如同脂玉般细腻温润,实则却是一块魂石。千百年来,魂石仿佛只存在于苗疆巫术的典籍深处,据说是上古神族留下的遗憾之泪。那些泪滴,在他们纷纷衰落消亡之后,一颗颗落在密林深处,经过了日月浸润,岁月陶冶,最终化作了一种可以扭转乾坤的石头。传说虽然美丽,却没有人会格外相信,因为自上古以来,几乎没有人真的见过,就算苗人自信为那些神祗的后代,却也无法证明魂石真的存在。

巴玲这块,却真的是一颗魂石。只因世代行医的巴氏一族,却实实在在是大巫的后人。这块奇石,时代相传,传到巴天青这一代,已经无法追根朔源了。

巴玲出生之时,命相极硬,连她的母亲,都因不能承受她的降临而痛苦死去。

寨子里的巫师,只看了一眼这个白皙孱弱的女婴,就倒抽了一口凉气,对巴天青道:“这孩子分明是魂石的载体,非要魂石镇压不可。”

于是,巴天青从祖宗的神龛里请出了这颗形如美玉,却闪耀着幻然流彩的奇石,按照巫师的嘱咐,以苗疆极细却奇韧的玄妙银丝穿过,做成项链,戴在巴玲颈上。自那以后,巴玲的人生波澜不惊,如同任何一个普通少女一样,平淡成长。

那是魂石的福泽,巴天青比任何人都清楚。

如果卸下魂石,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所以,巴玲跳出来说要救人的时候,他不由皱了皱眉头,将女儿推到身后,淡淡道:“我再想想法子。”

巴玲却没有退却,低声对他道:“我愿拿魂石救他!上古的奇方我早就参透了,此时,只有魂石能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胡说什么!”巴天青拉她到屋外,低声呵斥道:“你懂什么!没有魂石,你命休矣。”

巴天青这句却没有吓退巴玲,倔强的少女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轻灵地摘下了颈上的魂石。那一刻,巴天青几乎就要溃然倒下。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巴玲手中握着魂石,正好端端长在他面前。

莫非一切都是假的?巴天青心中一凛,蹙眉端立,无法发声。

巴玲眼中充满了坚持,巴天青也哎同一时刻,看清了一点,原来女儿早已默默心许这个英俊骄傲的少年,好看的小说:。即便是为他死,也是甘愿的。

事已至此,巴天青无言以对,只好跟在巴玲身后,重新回到屋中。

曲海的眼睛,在那一刻深重地闪烁了一下,像世界末日前,最后一抹星光。那天以后,人们再也无法参透曲海的心绪,他仿佛突然长成一个深奥难懂的成年男子,不苟言笑,双眼深沉。

巴玲亲自操刀,端坐在曲天身畔,手握银白的苗刀,小心翼翼划开皮肤,掏出了曲天受伤的食指第二段指骨,“当啷”一声,那节中毒的骨头落在如水闪光的银盘上。巴玲的双手白皙修长,灵巧地将魂石塞进被掏空的手指里,嵌在两端指骨之间,仔细用皮肤重新覆盖,又借着巴天青牢牢端着的烛火,一针一线,用银丝将皮肤缝合在一起。

一切停当,夜幕已经落下,天高星稀,她方才伸了一个懒腰,露出疲倦而满意的笑脸。众人如释重负,不由欢呼赞叹,没有人注意到,曲海立在屋子的一脚,眼中掠过了一种溺水般的绝望。

疯长的决绝和孤独,瞬间填充满他整个灵魂,挤走了最后一丝温情。曲海转身,默默走出了欢声笑语的房间,一个人踉跄在月黑风高的花海深处。

曲天终究活过来了,那颗魂石从此便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右手食指的第二段指骨,非但没有令他行动不便,反而恍若增添了几分神力,从此后他手持兵器,有如神助。

也因此,曲天终于和巴玲推倒了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堵墙。

那段有毒的指骨并没有被丢弃,曲天用它打造了一颗宝珠,乳白泛着蝎毒的淡青,嵌在一只送给巴玲的金钗上。微妙的是,巴玲对曲天的深情,却并没有换来同样的回应。他虽然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却终究无法逾越兄妹的界限。

想到这里,孟庆丰叹气了,他神色凝重望着青夫人,道:“我以自己指骨打造宝珠,嵌在送她的金钗上,是为了谢她救命之恩。”

“我把蓝啸海的头骨做成项链,也是为了让他永生相随。”青夫人盯着那串珠子,淡然道。

这一切大费周章,她自己亲手用小锤将蓝啸海的森白头骨敲成零落的碎片,方才拿去磨造珠子。那工匠虽然能猜出来碎片是骨头,却并不知道那是人的头骨。不然有哪个工匠敢接下这一单生意呢?

青夫人许多年都没有佩戴首饰了,此时她眼波流转,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正示意孟庆丰为她戴上项链。

孟庆丰摇头叹气,却还是不能拒绝。他这一生,都不曾拒绝青夫人的任何要求。

那日他们抱回露毓的时候,襁褓里就放着那只金钗,虽然他压根不能理解巴玲的真实意思,却还是好生收养了这个小女孩。

因果也许早就注定。

青夫人这才重新拿起红灿灿的喜帖,抿嘴笑道:“前几日拜访的少年还记得吗,这是他的喜帖。”

“他是谁?”孟庆丰大吃一惊,不解道。

“他是陆擎的儿子,这是露霜阁发来的喜帖。”青夫人道。

孟庆丰恍然大悟,搓了搓冰凉的手掌,问道:“去么?”

“去!”青夫人干脆地回答,没有理会孟庆丰眼神中流过的一阵怅惘,接道:“我必须见吕刀子。”

两人不再说话,那白森森的项链围绕着青夫人的细长颈脖,美得幻然,衬得她秀美的面孔光彩动人,突然藐视暗淡了世间所有的珠宝。

孟庆丰叹息一声,苦笑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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