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春风乱
乍暖还寒,春天俶尔漫天,人间自是满春芳。青雪书院中,开了几簇瑞香,粉白淡紫,尽寝磐石,更是香气酷烈,美了初春。
天空慢慢脱去了烟灰的薄纱,露出了青蓝色的容颜。明媚的阳光,射出金色的光芒,热力和生命,一齐重回大地。天柱山的白雾,变成了和暖的轻烟,依旧在深不可测的山涧之间徘徊游荡,却薄了许多。
江湖群豪,已经陆陆续续来到陆家镇,稍作休整,准备蒙上眼睛,由露霜阁派遣的车队依次送上山去。露霜阁的精壮刀师们,也早已在陆家镇集合,由秦天罡亲在统领,负责将来客安全舒适送进露霜阁,自然也派人暗中排查其中的鱼目混珠之徒。
凌虚教众早已进入露霜阁,安排在芳雪书院中。天苗门紧随其后,一行人等,安排在龙舞斋中。这两派,是露霜阁最尊贵的朋友,也是露霜阁西面和西南盐路上最忠实的盟友。
新娘孟小莲被特殊身份绑着,纵然武功高强,却也不能出门走动,更不能见到陆岩柯。实际上,她实在很想见到陆岩柯,虽然不久之后,他们就要一起白头到老。她脑中,总在勾勒一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美好未来。陆岩柯突然答应婚事,其实埋下诸多疑问,只是孟小莲不愿去想,亦不愿去问,她宁愿保持着一种绝对的纯真,直到大婚那日,她步履轻盈,径直走到陆岩柯的身边。
那必然是一个美轮美奂的时刻,她不禁幻想。
龙舞斋的曲海,早已派人四下打探曲天的消息,并放出了消息,药王的妻子巴玲病危,向群豪讨一个奇方,。这个消息一放出去,整个江湖几乎震动,豪杰们无不称奇,若药王曲海都不能治愈,这天下还有人能拿得出方子?然而四海广阔,依然为所有人设计了各种可能的悬念。这也曲海此次中原之行,带来的一个话题。
实际上,这不过是曲海的一个赌注。他有种强烈的预感,盛宴将至,江湖群豪汹涌而至的浪潮中,一定会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要将巴玲奄奄一息的消息放出去,曲天一定会再出现。
这么多年过去了,曲天依然是曲海永远的心病,必杀之而后快的隐患。
曲海打定主意,这一次中原之行,绝不空手而归。
大雪山庄派人将满当当的金银珠宝,留在了陆家镇,没有留下一兵一卒,只道这是屠风扬送给侄儿的贺礼,并不代表大雪山庄。这样一个奇妙的场景,在江湖中人眼里,却实在是个平常事。
只因江湖中人,向来恩怨分明,是以很多时候,敌视和友善,就这么矛盾而和谐的并存着。相互厮杀者,未必不佩服对面那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结盟者,未必不会在特别的时刻出手,将致命一刀戳进盟友的要害。这便是江湖,没有什么是绝对的,没有什么是不能变更的。如同这陆续涌入露霜阁的江湖众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每个人身后或许都有一段故事。他们再次相聚在露霜阁的盛会中,却只笑语连连,互相阿谀奉承,不愿露出真实的表情。
最后几日,一辆华丽的马车,披着淡青的帷帐,“嘎吱”停在了露霜阁的崔巍大门前。马车下来一男一女两人,兀自静静伫立,一言不发。男的穿着华丽的团花紫绸袍,腰匝镶嵌白玉的金黄绸带,身形魁梧,负手而立。女的窈窕清瘦,淡青的轻纱罗裙拖曳在地,没有佩饰,一身素净。
露霜阁内,老管家王霜已经从镶着铜钉的大门内亲自迎出来,一路笑道:“孟老板!孟夫人!”说着,大踏步向前,袍裾生风,已经来到二位身后,亲手解下他们的黑色眼罩。他按照陆擎的吩咐,刻意隐藏了“青夫人”的身份。这是青夫人自己的要求,她参加婚宴,只以嘉兴不霁楼老板孟庆丰夫人的身份出席。众人听到“孟老板”三个字,也不禁望向这对夫妻,立刻猜到这个“孟老板”就是富甲一方的不霁楼东家。这对中年夫妻,男的虽面目平常,却雍容华贵,女的粉黛不施,高雅清丽,却周身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哪怕在这春光大好的晴暖之中,依然散发阵阵寒气。
青夫人挽着孟庆丰,两人浅笑着,随王霜缓缓前行,一路见露霜阁亭台楼阁,错综复杂,杂花生树,高檐坠露,小池碧绿,如同天上人间,令人不愿离去。王霜一路笑着,兀自念叨二人到来陆老爷有多高兴,孟庆丰与青夫人则抿嘴笑着,只是点头。走了一会,抬头便看见一座利落开阔的小院,门脸上有一块青匾,落着“晴空楼”三个字,正是陆擎为他们安排的住处。
院中有假山,遍地是绿竹,纤细青翠,新鲜清香,中间有一汪小池,养着几尾鲜红的金鱼,红与绿错落,整个小院别致而清新。
王霜躬身退出大门,孟庆丰才笑道:“咱们是‘不霁’,他就给你来个‘晴空’!”言毕拊掌大笑。
青夫人轻笑不语,款步来到池边,兀自望着灵动鲜艳的红鱼。
清风徐过,许久,青夫人低声问道:“你真的要去见药王么,我猜这是个陷阱。”
“我知道。”孟庆丰低声道。
两个人相互示意,往屋里去,说话声音更是低得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见。
“那你这不是去送死么?他现在挖好坑只等你纵身一跳。”青夫人皱眉道。
“我知道。”孟庆丰黯然道:“我易容藏在不霁楼十余载,确实打算不再露面的。”
“你不能不管巴玲,。”青夫人伸出青白手,冰冷手指缓缓掠过孟庆丰粗糙的脸颊。那张憨厚普通的脸,其实是一张假面,一张孟庆丰的脸,在世上存活了十几年。藏着真实面孔过日子的苦,青夫人最了解。
“他就是知道你在乎巴玲,才故意放出这个消息。”青夫人叹气,接道。
“我知道。”孟庆丰依然道,一种复杂的神情在他眼中闪烁。
这是一场必须奔赴的陷阱。
“我也去。”青夫人垂首道。
“不行。”孟庆丰极少对青夫人说“不”,这一刻,却斩钉截铁拒绝道。
青夫人没有吃惊,她本就十分了解毒王的脾气,虽然藏在这样一个温和平常的假面之下,那种磅礴的气势是终究不能掩盖的,双眼的锐利,也总是不经意间就流露出来,这种矛盾,他们一直不能解决,只能尽力掩饰。
“喜宴那天,你去找吕刀子,我去找曲海。”孟庆丰最后道,几乎是不能商量的口气。
青夫人默默不语,遂无声点头,望向窗外和暖的阳光。凝重在她冷淡的眼睛里蔓延生长,依恋藏在她冰封已久的内心深处。她与孟庆丰,早已不能分离,此刻,她虽点头,心中却坚定着自己的主意。
如果孟庆丰一定要重返苗疆,完成没有完成的事情,她必然相随而去。如果世界上没了孟庆丰,她的生命,终究没有任何意义了。
总有一种预感在她心中盘横,那就是吕刀子必然能给她一个带着句号的终极解答,这之后,她的爱与恨,就可以完美谢幕。这之后,除了与孟庆丰好好生活,生命将一无是处,况且她冰雕一般的身躯,早已流干了鲜血和生气,和棺椁中的尸骸,本身就无分别。
春节与大婚时间几乎同时,转眼就在几日后。客人们几乎到齐,连北方的浑夕双侠和东海瑶渚楼楼主金良云也都从远方赶来。帝都众门派,更是翩然而至,气度不凡,惹人侧目。
露霜阁上下,更加忙碌了。
平日里点水不漏,戒备森严的露霜阁,仿佛也松弛下来。然而,这只是表面,表面的平和与繁华,掩盖的是杀机弥漫,危机四伏。秦天罡不敢怠慢,马锵锵和闵如堃更不敢怠慢,他们的眼睛,闪着精锐的光芒,在穿梭如流的笑闹人群中仔细分辨着。
陆花儿,陆岩柯和陆岩枫,自然是跟在父母身后,拜访贵客,寒暄叙旧。精壮的刀师们,佩戴着铜环闪耀的白口大刀,终日里在阁内巡逻。
露霜阁,如同一个即将点燃的烟花,蓄势待发。绚烂如花,流光溢彩自然是意料之中,这是或许还深藏着杀人于无形的爆炸瞬间,很多人却早已忽略了这个事实。
某日深夜,残月皎皎,星光熠熠,露霜阁南麓的绝壁上,紧紧贴着一个玲珑黑衣人影,如同一张薄纸,几乎没入绝壁,很难被发现。
那身影正是露毓,她手攀着绝壁的藤蔓,脚蹬着突出的岩石,正远远望着斜侧面深牢岩洞的大门,这里的地形也已经深深刻在她的心中。大婚之日,她就要独闯深牢,以暗器为掩护,将王遮山带出来。
无论谁想到这个计划,大约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毕竟是深牢重地,严密把手,露毓纵有三头六臂,又怎能轻易来去,还要带出一个受伤的王遮山?
此时露毓贴在绝壁上,春风习习,星光点点,轻抚着她树叶一般单薄的身躯。她浑身黑衣,只留两只眼睛在外,于流光中起舞,闪着美丽光彩。胸有成竹是她一贯的神态,此刻也不例外。她遥望着岩洞的入口,眼中流过一阵自信,转身起飞,乳燕投林般伶俐,转眼急掠过崖侧,已经翻身跃上山涧边开阔的小路。再一翻身,整个人便“啪”地消失在了对面山坡的密林之间,好似一道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