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命运之影
次日,陆岩柯消失了,没有和任何人道别。
不为父亲守丧的儿子,成了江湖中人津津乐道的笑柄。虽是关起门来的闲事一桩,却牵一发而动全身,默默影响着暗潮涌动的江湖。甚至有人预言,露霜阁纵横不倒的神话,即将终结了。陆夫人在一夜之间便老去了许多,陆花儿整日里在纷乱的杂事中奔波。
陆擎去世之后,稳稳震住江湖一端的盐帮传奇,仿佛即将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露霜阁内外,风波突起,很多势力早已开始蠢蠢欲动。露霜阁上下,陷入隐约的危机之中,他们失去了凌虚教这个强大的盟友,面临着阁主去世的困顿,同时,也面对着伺机而动的大雪山庄。
陆岩柯的突然消失,像是雪上加霜,为露霜阁蒙上了一层更加灰暗的阴影。
露霜阁仿佛被诅咒了,即将面对一个空前的末世。
盐路争霸,江湖格局,或许正在悄悄发生位移。
春日里的嘉兴,风轻云淡,绿水悠悠,一派静谧春色,像荡漾在水中的水彩,混合交织,清新动人。这些瑰丽缤纷的颜色,倏尔凝集而浓郁,倏尔相离而清雅。清风吹拂着万物,大雪山庄的白墙,在碧翠新柳的交相掩映下,显得格外雪白。那细密整齐排列的青瓦,经过春雨的滋润和涤荡,呈现出琉璃本身的晶亮色泽,倒影着漫天绽放的流转白云,也呼应着那蓝得几欲醉人的晴空。太阳是那样温柔和暖,投下最轻最亮的浅黄,笼罩在天地之间,柔和了万物的轮廓。
这样悦目沁人的春光里,王遮山却如同磐石般硬冷,岿然不动,正端正立在“大雪山庄”四个字下方。
耀金大字傲然落在青黑的木匾上,于柳枝错落间熠熠生辉。
命!
这个凄苦的字眼,终于“咚”一声,重重砸在王遮山心口。
他麻木而凄苦地咧嘴笑了,发出一阵干涩的刺耳之音。因听到这摧心的一阵苦笑,身边露出了真容的露毓,不由拧了眉头。
王遮山死死盯着那四个灼目的大字,眼睛瞬也不瞬。青白的脸上,嵌着两只空洞的眼睛。他仿佛不再是血肉之躯,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情愫。
多少次了!他绝望地想着。
多少次!他想要离开大学山庄,这个他自小长大的地方。多少次!他想要摆脱这四个对他穷追不舍的大字。
到最后,他千般辗转,却还是回到了这里。
这是他的命运,好看的小说:。
这一刻,他终于相信了,冥冥中总有定数,越是挣扎,就越是沉沦。
百转千回,他还站在“大雪山庄”肃穆庄严的门匾下,等待老管家王霜推开一对挂着铜环的乌黑大门,一如往昔。
他终究,不能摆脱这样的宿命。
露毓站在他身边,感同身受这个伟岸男子,每一寸的情思和哀愁。
然而,她终究将王遮山带回了大雪山庄,这便是圆满的。
一种自私的欢愉,夹着起死回生的庆幸,缓缓在露毓心中滋生疯长,几乎就要塞满她整颗心。她本以为,那就是他与王遮山今生分离的时刻,一旦分离,便天涯海角,穷其一生不能再见。
然而,命运是多么乖戾而执着的玄机。
它轻轻动了动手指,就重新安排了所有人的命运。
现在,丘羽羽失踪了,王遮山还在自己的身边,他们身后,正站着被五花大绑,带回来的吕刀子。这如果不是命运对自己的眷顾,又是什么?露毓不由在心底里默默感激。感激命运,让自己再一次与王遮山站在一起,面对一个可以千变万化的未来。
纵然未来是千变万化,亦不重要,只因眼前的一幕,是多么的幸福和安宁。她抬起苍白而美丽的面孔,静静注视着王遮山伟岸的背影,被他那山一般宽阔和坚毅的背影再次深深迷住了。
那背影,纵然凝望千百次,也不会觉得厌倦。
夜晚降临,浓云在天际低垂,月亮浮动在黑云背后,若隐若现,散发着清幽晦暗的光。
“明日大约下雨!”王霜躬身站在屠风扬身边,替他先斟了一盅香洌的酒,低声道。
“是啊!”白袍绣着金丝,贵重雍容的屠风扬望望窗外道。
这几个月来,他的神思一直紧紧跟在王遮山和露毓身后,时喜时忧,片刻不得轻松。那张骄傲而清瘦的脸,在初掌的金红烛光中,显得格外憔悴和苍老。
透过飞雪阁大开的雕花窗,依然能望到远处那银雾飞溅的瀑布,由浓夜中喷溢而出,如细雪般在夜色中绽放飞扬,迷蒙了屠风扬的视线。
一桌酒菜,早已备齐。
今夜飞雪阁,屠风扬要招待风尘仆仆的两个徒弟,也要会会许久不见的故人。时间突然变得很慢,他不耐烦地先自己喝了一盅酒。
酒很辣,很烈,让他神思一清,恢复了紧密的心智。
王霜再斟上一杯酒,便听到了几个人的脚步声。很轻,错落有致地沿铺着波斯地毯的过道,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老爷,他们来了。”年迈的王霜放下酒壶,躬身退出珠帘,“叮铃”几声,珠帘发出清脆的碰撞之音,露毓身着一袭青绿的窄裙,已经出现在屠风扬面前。
几个月来的风霜雨雪,甚至没有削减一分她的美丽和鲜艳。烛光中,她依然眉目清朗,神采奕奕,眉宇间依然寒冷淡漠。那是露毓一贯的模样。
露毓清瘦的身形后,是魁梧高大的王遮山,他洗脸刮面,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却看上去面色青白,疲倦不堪。
屠风扬平静的双眼,突然闪烁一下。他没有想到,王遮山会变成这副模样。
风霜雨雪,烈日飞沙,王遮山在盐路上摸爬滚打了十年,受过无数的伤,流过无数的血,却依然是那么神色英武,其他书友正在看:。
然而,这一刻,他却好像受了终极伤害,元气大损,几乎不能复原。
“你……”屠风扬吐出一个字,心中却突然明白了,王遮山的伤口,刻在心头。
这时候,露毓和王遮山的身后,露出一张矍铄的脸,光头,灰白的胡须,正是吕刀子,那位一向疏狂的煅刀奇才。
一丝奇妙的神色,掠过屠风扬的双眼,他望了望王遮山,又望了望吕刀子,突然咧嘴淡淡一笑,沉声道:“坐!”
露毓拉着木然的王遮山在一侧落座,吕刀子却只是冷漠地立在圆桌前,动也未动。
“吕老爷子!”屠风扬牵了牵嘴角,淡淡笑道:“请坐!”
吕刀子哼了一声,此时他虽然已经褪去了绳索,却依然心中忿忿不平,皱着眉,傲然立着,不肯就坐。
红烛摇曳,灯火跳跃间,映衬得那一桌酒菜格外诱人,屠风扬眼前却一派惨淡。王遮山像是丢了魂儿,吕刀子也不会交出飞白刀,屠风扬心中十分明了。一阵疲倦席卷而过,他突然觉得很累,却还是勉强笑道:“来的都是客人。”
“屠风扬!”吕刀子不屑道:“你想要刀!门都没有!”
这一句自然在屠风扬的预料之中,他只是抿嘴一笑,薄薄的嘴唇流露一阵寒意,敛眉道:“没关系!我可以等。”
吕刀子翻了翻白眼,突然撩起袍裾,大步上前,坐在了屠风扬对面。
那一坐,居然“呼啦啦”惊起一阵满堂风,屠风扬不禁凝眉思道:“世人都道吕刀子不会功夫,他却内力深沉,令人惊奇。”
二十年过去了,吕刀子这样威风凛凛坐下,正对着屠风扬,两眼喷出火光来,依然令他感到心惊,一如从前。
当他还是年少的屠风扬,每次碰到薛飘的挚友吕刀子,心中都会生出一阵寒意,因为吕刀子告诉薛飘,他不是习武的好料,也不是用刀的好料。
这种定义,几乎毁掉了少年时代,屠风扬心中所有的期待和愿望。如今,他称霸盐路,再与吕刀子面对面,却依然心中感到忐忑。这是为什么?他拧起了眉头,拧地更紧了。
吕刀子“哈哈”大笑,咧嘴道:“屠风扬,人要认清自己!不要勉强!”
屠风扬心中一沉,“不认输”,是他这二十年来纵横江湖,唯一的信条。于是,他淡淡一笑,用尽风度,淡然道:“我有耐心!”
“那你便等着罢!”吕刀子双眼一闪,讥诮道,旋即拔起一只鸡腿,兀自大快朵颐。
屋内很安静,只有吕刀子大嚼大喝的声音,屠风扬静静望着他,捏着一只描画的缥青酒杯,面沉如水。
王遮山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任露毓摇他,也只是定定坐着。他的心,沉到了世界的彼端,沉浸在最深的绝望中。露毓只好也坐着,一言不发。
这样的饭局,可以阻塞任何人的胃口,吕刀子却全然不闻周遭,好生吃喝,一点也不亏待自己。他喝完一盅,王霜就斟满新的一盅,他再喝一盅,王霜再斟满。
烛光起舞,将整间屋子映得温暖而华丽,也映着屠风扬暗藏玄机的脸。时光教会了屠风扬很多,包括等待。他眼睛紧紧盯着吕刀子,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他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时间会解答一切,熬到最后的赢家,永远就是他屠风扬。
想到这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