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活着是长久的失格
下葬的日子,定在了第三天。阳光极盛,前外公走的那天就是这样好的天气,万里明媚。这人倒是会挑日子,时愿暗暗想着。
比起时婉和前外公的亲厚,时愿跟那个老头的关系可以说是水火不容。大抵是因为,在讨厌时愿这件事上,前外公跟大姨妈做到了出奇的一致,或许这也是他俩此生唯一一次意见相同。
据时婉讲,时愿出生的那天,连江下了近二十年罕见的大雪,但产房外人到得很齐,乌泱泱地立着时家和钱家的老老少少。
在钱老爷子的来回踱步声中,传出了护士的报喜。“什么? 怎么可能是丫头,抓紧送人,真是晦气”,最先开口的是大姨妈,时婉气得跑过去踹了她一脚,仍觉得不解气。正准备抬第二脚,便被赶来的姑妈拉开了,场面顿时鸡飞狗跳起来。各色讨论中,还时不时爆发大姨妈蹦出的两句“见种”。
在计划生育的年代,偷生二胎的,大多是想要儿子的家庭。许是看出了这家人的不乐意,方前报喜的护士又退了回来,问时爸愿不愿意把孩子送人,刚好自己的哥哥嫂子想收养个闺女。
最先应下的,还是大姨妈,她眉眼间尽是喜色,追问道“你哥有钱吗,能给多少钱”,又忍不住补充着“这年头孩子值钱着呢”,仿佛在讨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商品。在那样麻木又习以为常的年代,这世上的一切都与钱大姐无关,除了钱,钱大姐生来便是为了钱。但回应她的,是漫长又巨讽刺的沉默。
时爸还在犹豫,这时的时家并没有发迹,他也不确定自己究竟能不能养活这两个孩子。“我能见见他们吗”,最后,时爸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也本应是时愿被选择的命运——成为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明码标价的商品。在那样的年代里,穷人的命从不在自己手里,活着便是最大的奢望。
护士的哥哥嫂子当天就从外地出发了,约定着次日上午和时爸时妈见上一面。期间时婉哭闹着不同意把妹妹送人,却也只是挨了大姨妈一顿毒打,连带着小姨妈被前外公打个半死。
巧合的是,护士同她哥哥也姓时,说起来时家还能勉勉强强和人家攀个亲戚。只是,那个时家的祖上是参加过朝鲜战争的英雄。
对方先自报了家门:退役军人,唯一的儿子在去年秋天响应号召,参军入伍了,老来无事,空有余额,想养个孩子绕膝陪伴。
时爸没有提钱,只是单列了一个条件——希望能定期去看望孩子,别无他求。对方没有同意,便不欢而散了。此后,时家哥哥又来过两次医院,提议时愿日后可以认时爸时妈做养父母,也被时爸一口回绝。到这里,这场闹剧便彻底结束了。除了仍在跳脚的大姨妈,再无他话。
那个年代的收养,其实算不得收养,不需要走任何程序,双方约定好,签个协议,甚至做个交易,从此这个你怀胎十月的孩子就可以叫别人爸妈了,和你也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但这样也有弊端。比时婉只大三岁的表姑,也就是时愿的爷爷的四妹妹的孩子,即时愿四姑奶奶的孩子,便是他们收养来的。
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天,四姑老爷顺利当选书记,对着自家80平的空旷客厅和牙牙学语的儿子,再生个闺女的念头忽然强烈起来。
一年后,小三的儿子在市医院出生,这是时愿四姑奶奶第一次和破坏自己家庭的女人见面,此后三十年,她俩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却再未有过交集。小三也一直以四姑姥爷的秘书身份,陪他出席各个重要场合。直到2013年,纪检下来带走了其他人,四姑奶奶替他掩饰下了一切,四姑老爷才卸任回归这个被自己冷落多年的家庭。
和时愿爸爸后来的小三们一样,四姑老爷在外面的妻子(是的,他在外面顺利安家,并在其中扮演着合格的父亲与丈夫),年轻漂亮,听说他俩在一起的时候,跟后妈和她爸滚到一起的年纪相同。
男人至死爱少女,倒是一点不假。也有可能,他们爱的不是小姑娘,而是18岁的自己。他们自以为跟小姑娘在一起,就能找到年轻时候的那种冲动与少年感,就仿佛自己永远不老。
再后来,小三生了二胎,四姑姥爷圆了多年的闺女梦,愈发不愿归家。听老人说,四姑奶奶每次见到四姑老爷,都是在自家的大客厅里,扮演着招待参会的村委书记们的佣人。
至于出外见各路达官显贵,则是穿着红色高跟鞋光鲜亮丽的小三的事情。人老珠黄的她,只能在家伺候并帮丈夫笼络下属。
也是这一年,四姑奶奶下定决心要收养继女,于是她召回丈夫,坐火车去了隔壁市,抱回来五子之家的小女儿,认为亲闺女,取名章圆,寓意圆满。
后来,圆圆表姑的亲生父母找来过多次,只是多年富丽的生活,使得三岁离家的表姑不愿再回到那个贫苦的过去,但贪婪的亲生父母仍一次又一次地上门闹事,直至最后收了笔巨额的了断款。这事儿也被邻里私下取笑,更有甚者戏称“谁让你没个当书记的爹”。也是从那年开始,附近的人们才真正意识到收养的麻烦。
在没有时愿的那些年里,时婉便和相差三岁的表姑,以及其他姑奶奶家的表姑表叔们,在那间80平的客厅里追逐嬉戏。
四姑姥爷家是二进院的复合别墅,属于农村自建房。时愿小时候见过四姑老爷的妈妈一面,就在偏院的小花园里,老太太逗着鸟,让时愿爷爷自己摘柿子给时愿吃。后来,老太太百年了,那座小院就逐渐荒废,直至野草满庭。
但这一切,都与时愿无关。包括这个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家庭,很多时候时愿都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往日辉煌的大家庭,甚至是多余的。如若非要硬牵扯出一点关联,那时愿便是这个家最大的败笔。从出生开始便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