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愿愿的方言课作业
《北归的路上无人言语》
我最后一次见到俺大爹,是凉天前最热的那天,每年八月末,快打秋那会儿,我的老家就会那样讹误拐带的热(热得很邪门),把人烤成明火上不停翻转的五块一个的奥尔良烤鸡腿。记得我一出连江站,就听到前座骂了句,“这他奶奶的,比南地还热”。
我和前座那大哥一样,都是从南地回去的,我俩不住一个村,但没关系,我俩都得搁中医院三天两检,这就跟柜子里赏味期限48小时的面包似的,管你标个几块几十,还不都一样,谁又能比谁强哪去。我也想说保质期的,可是那玩意日期都是自己瞎弄的,就一个自家小作坊生产的三无产品,谁知道他到底哪天生产的,你要说凭良心,有些人那个良心都是批发来的,根本不管你那套。毒不死人,天王老子来了他也照样敢卖。
一到家,水还没喝两口,我老爹就过来问我在外面怎么样了。那能怎么办,别人说不理就能不理了,自家的老爷子敢真不理试试,我爹不得拉着我上思政课啊。我困个半死,却也强打精神跟他拉呱到二半夜,邻居家的狗估计都睡死过去了,这是我瞎说的,我又不能跑人家去,说我上你狗窝看看你家狗睡没睡,人不得当我是神经病啊。
后来,他是说完了,拍拍屁股走了,我奶又攒了一筐子话想跟我说,等邻居家的狗睡醒了,开始显忠心似的乱叫了,我奶不给我说了,意思是自己要睡了。他俩是都睡了,逮我一个人精神了,躺搁床上数羊数到天亮。
结果天没亮多久,我正搁梦里挥斥方遒万夫难敌呢,我那害死人的狐朋狗友就趴我家屋砖头喊我小名,让我出去玩。这真不怨我骂他,要不是他,我小时候挨的揍能少一半。
你说走路走好好的,他说,咱去偷两个土豆来烧火吧,那玩意放火里烤出来噼里啪啦的,老香了。那你不想去吗?去就去吧,路上他还得偷他妈两根拜菩萨的香来点炮事,结果逮我脸上烫个洞不说,还把人留着做草苫子的麦秆烧完了。那他爸他妈不揍他,我爸我妈不揍我吗?本来我不想接着跟他玩的,但他说,他跟他爸说是他教唆我干的,他爸拿鞋底抽他了,我怪感动老发,我就又原谅他了。再然后,我俩就又把人大棚捣了好几个窟窿眼,这下好了,我俩都给打个半死。你说说,我心疼他个啥劲啊,他不是自找的吗?
但是吧,他来了,我又不能不跟他出去,谁让狐朋狗友得两个起步呢,一个人叫啥劳子朋友。我就只能一边让他闭嘴,一边拾掇拾掇准备出门。我们住在原上,说白了,就是把屋盖搁菜地里,附近没几家人的。我让他闭嘴,只是因为我小名叫李狗剩,也不知道我爹妈怎么想的这么个破名字,叫李莲花都比这好听,我没说李铁柱,是因为他叫吕铁柱,你瞅,这不就对上了?拴着狗的铁柱子,得嘞,我的狐朋狗友。
前面说我大爹,不是多说的,因为我要去铁柱家,就得路过我大爹家。我大爹是我老爹他亲哥,外号老麻子,那脸长得跟芝麻潮牌似的,看那颜色,还得是红豆沙馅的。这老头身体不大好,我老爹还能骑自行车满镇溜达的时候,他就瘫在轮椅上了,现在我老爹换了股骨头,不太能骑自行车了,他也逗剩口气留着吃头年的饺子了。
我俩打他门口跑过去的时候,他家门大敞着,俺们这一块儿流行在院子当瓤种白果跟石榴,说是镇宅又多子多福。到时间限了,白果叶黄黄的,石榴不秃,秃的是俺大爹的脑瓢儿,地面烫烫的,他跟俺大奶一块儿铺着凉席待树底下的地上,这天不吹风扇,吹蒲扇似的白果叶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这要是热出个好歹来,真是倒三不着两。
我想和他打招呼的,但架不住铁柱招呼我去摘柿子,再说,我看他躺地上跟尸体似的,我也不敢找他说话。万一说着说着没气了,我在这村里也就不用再待了。毕竟,他儿子下葬的那天是我的生日,大家都已经说是我克死的了,我真是在世活阎王,好大的本事!于是,尽管我知道他看到了我,可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话来,他老婆又是个半聋的,我偷偷走了,没人会知道的。
好巧不巧,第二天一睁眼,我妈就趴在我床头和我说,我大爹没了。没了就是死了,变不成天上的星星,倒是能烧个好几大碗油,和铁柱他老爹一样。铁柱他老爹被拉到焚烧炉里的那天,我俩在门口哭到岔气,他是因为伤心,我是因为他在伤心,而且我妈说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的意思。那一想到再也不会有人给我做小木偶了,我的小木偶要是再被村头那个讨人厌的黑咸菜抢走,也不会再有人牵着我找上门去,说要摔死黑咸菜这个小崽子了。所以,我也忍不住在那嚎啕。
是的,我的大爹没了,不会变成头上的星星,但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僵硬的尸体。那隔着门框远远对视的一眼,和我听不懂的吚吚呜呜,成了他留给我这个活人最后的东西。我预想过他的死亡,却从未期待过这一天的到来,死是一件如此沉重的大事,标志着一个生命在另一个生命里的彻底失散。而这份沉重,超出我所能承受的。
大爹下葬的那天,我跟着去了,李家管事的是个和我爹差不多年纪的大叔,我认不得他,他也叫不出我的名字。在这个大家族里,我是上不得墓碑进不了祖庙的存在,因为我女孩子的身份。负责送汤的是我的大堂哥,他拎着壶走在最前面,听大当家的吩咐,走走停停,朝地上洒洒汤,也可能是热水,我离得有点远,看不清楚,更不能趴地上像狗一样舔一舔,尽管我的名字是狗剩。就这样,我们绕着房子走了一整圈,又爬上河沿,去了祖庙。当家的叔叔揭掉褪色的旧纸,把大爹放了进去,反手贴上了新的白纸。现在我知道了,这是俺家的祖庙,里面放着我的大爹,老太,叔叔和老老太。以后还会有......不,我不敢想。
磕完三个长头,绕着祖庙再走一圈,就该回去了。铁柱跟在我后面,磕头的时候,我被野草阔里的蚊子叮了两口,那感觉跟咬在我心里似的,我想哭,又掉不下来眼泪。我不知道我究竟在难受些什么,铁柱看了看我,也难得没有嬉皮笑脸,只是扯着我肩膀上的麻批,像牵狗一样领着我往前走。
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除了花钱请来的丧事班子在干嚎,以及平息了的敲锣打鼓声,夹杂着窸窣的踩在碎石上的脚步声,再无声响。我们排列折返,冷风呼啸,北归的路上,无人言语。
作者:李狗剩是愿愿,李铁柱是樹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