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仇与邵修明
在钢铁厂的二车车队休息室
“小程,这趟完事了,歇两天。最近有人在查你的底呢。”孙老实将跑了这一趟的分成收起来后,借着吞云吐雾遮挡着,轻声提醒道。
“嗯。”程仇搁下自己的背篓,撩起衣角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渍,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茶缸子水。
孙老实看着这个他一手带出来的半个徒弟,做事利索不留尾巴,人也聪明机警,嘴巴严实,模样也好。怪不得自家的闺女除了他谁也瞧不上。
“小程,晚上上我家喝两杯怎么样?”孙老实吹吹茶缸上的浮沫,抿了一口上好的茉莉花茶,砸吧了两下,老神在在地道。
“改天吧,孙叔。”程仇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今天是他女儿调休的日子。
“你这小子,不就是那点子毛病,又不是天塌地陷的大事儿,至于这样嘛!再说了,我闺女都不介意,你介意个啥!”孙老实真是搞不懂这小子,一提这事儿就躲,每回都将他气得吹胡子瞪眼。
“孙叔,我有对象。”
“啊对,你不说我都忘了。你说你这什么命,寻了个半斤八两谁也嫌弃不了谁的。眼瞅着就要结婚了,人家亲生父母寻来了,父母亲都是端着铁饭碗的文化人,高门大户的。你也别嫌叔说话难听,这婚事就是她乐意,人家父母也不乐意。这事儿,且悬着呢。”孙老实可不是泼他凉水,他这些年开着货车走南闯北的,事儿见多了,都是经验之谈。
“我知道。”程仇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看了看桌上的排班表,道:“叔,这趟车上首都,我去跟。”
说着就将自己的名字填上去了。
“诶!你小子!”孙老实伸手要阻止,但他已经把名字都填好了。
“你这不要命了,才回来就去跟车,合着我刚刚说的话你当放屁是吧!”孙老实气得站起来踹了他一脚,程仇没动弹,任由他踹了过来。
“我不拉活,就过去看看我对象。”程仇利索地递给他一条烟,道。
“滚滚滚!”孙老实抓着那条烟往自己的抽屉里一扔,合上了排班表。
“那我不打扰叔休息了。”程仇见状明白他这是同意了,抓起自己的背篓离开。
“犟种!跟你爸一个德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木愣子。”孙老实阖上的门扉,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惆怅的神色。
村里的年长一些的人要是看到孙老实,怕也是会大吃一惊吧,一个早该死了的人,好端端的站在眼前,可不得吓得背过气去。
孙老实原也是周程氏收养的孩子。
早年间,周程氏家里条件好,父母就她一个女儿,到年纪后没有出嫁,而是招了一个女婿上门。
周程氏的父母也算厚道,商量了一下,孩子跟着女方姓,女方也冠夫姓,不叫旁人看低了他。
这个女婿看着也是个老实厚道的人,自他进门后,家里家外粗重的活计都包圆了。
周程氏也轻松了许多,没多久就生下了程仇的父亲。
只是周程氏生孩子伤了身子,后头一直也没有再怀上孩子。所以陆续收养了他还有一个妹妹。
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这个养父就露出了真面目,开始只是言语辱骂,越往后就越猖狂,喝了两杯马尿就开始借着酒劲对周程氏比划。
那一次养父喝醉了酒,借着酒劲压着周程氏往死里打。
当时十五岁的他正是顽皮的时候,逃课回家,正好撞上了,两人扭打之后,他受了重伤被送进了卫生所,养父则在推搡间一头撞上了地上的耙犁,死了。
周程氏不想年纪轻轻的他就遭遇牢狱之灾,几乎掏空了家底,打通了关节,将他救了出来,然后给他一封信和一张火车票,连夜让他离开杨梅村。
周程氏提到信上是一户曾经一起逃荒认识的人家,还有一个信物。
他在那户人家落了户,改名为孙老实。
寄人篱下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是总算是有口饭吃。
后来他辗转进了厂,从挑煤球开始做,到后头学会了开汽车,日子才慢慢好了起来,接下来就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抓着方向盘过活,一直干到了现在这个车队长的位置。
钢铁厂办分厂的时候,他义无反顾就报了名,总厂的车队长职位一个萝卜一个坑,想要再往上走一走,难了。为了搏一把,他报了名,果不其然,车总队那些人眼睛总盯着快退休了的老队长的位置,不屑新厂子穷乡僻壤。
他一来就升迁了,工资翻了一番,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也是那天,他看到了刚进厂子看大门的程仇。
他像极了当年一块长起来的兄弟,让人问了一下,果真是他的儿子。后来又打听了关于他父母的事情,听完之后真的是唏嘘不已。他完全没想到他走之后,家里发生了这么天翻地覆的变化,妹妹成了弟媳,还跑了。
这个妹妹打小就聪明,脑袋灵光,养母不止一次夸赞她聪慧和优秀。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从小,大哥就疼这个妹妹。因为村里的风气,一般收养女娃都是当成童养媳的。甚至他也一度以为妹妹就是大哥的童养媳。
直到妹妹有一天哭着回家,养母意识到问题,非常严肃的告诉他们俩,这是妹妹,不是谁的童养媳。
他没有和程仇相认,只是把他当成一个赏识的晚辈看待。教他开车,然后渐渐接触那些不见光的活计挣外快。
程仇父亲走得早,是孙老实给了他一个父辈的扶持和教导。这让他很感激,对孙老实也是当成自家长辈一样孝敬。
他也是心安理得地受着。
只是他的大闺女头一回来看他,一眼就相中了程仇,提了好几回。他自然是乐见其成,只是还没来及说,他就出事儿,还伤了要害。
他每回一说,就被程仇拿受伤的事儿挡了回去。
这事儿换在别人身上可能是个刺儿。在他身上完全不是个事。
血缘关系在他看来狗屁不是,生恩不及养恩。
他孙老实本身就是养子的身份,并没有觉得孩子是不是自己的血脉有什么重要的。亲爹亲妈闹饥荒的时候就把他扔了,要不是被养母捡来养大,他早就饿死了。要不是养母当年倾家荡产把他弄出来,他可能现在还在牢里待着。
只是,缘分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是这么奇妙。
有一天,他突然提着烧刀子上门来,酒闷子似的一口一杯一口一杯,半瓶烧刀子就这么进了他的肚子。
好家伙,当时还以为出啥大事儿了。
结果是这小子情窦初开,喜欢上一个姑娘了。
和她母亲一样被收养的身份,他痛恨这种身份的人。
他甚至过凶她,威胁她离他远一点。胆小如鼠的姑娘,果真离他远远的。可自己脑海里无时无刻地出现她的模样,甚至趁她不注意偷偷藏起了她的手帕,贴身带着。
得知她每天会送饭给弟弟,每天上山砍木头,只为了偷偷看她两眼,只要看到她,就觉得心里舒坦。
他觉得自己像是着了魔一样,一边唾弃着自己违背原则去喜欢一个他最痛恨的存在,一边又克制不住地偷偷喜欢着她。
看着平时闷葫芦似的孩子成了酒闷子,他头大的很,一脚把他踹翻在地,道:“滚回去睡觉!梦里什么都有!”
过没多久,他拉货回宿舍休息,就看他坐在凳子上,跟中了邪似的,时不时掏出小手绢,对着它嘿嘿嘿地笑。
看他这幅一脸荡漾的鬼样子,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得,这家伙当女婿是没戏了。
……*\(?? ? ??)
就在程仇跟着货车上首都的路上。
江姜正跟着妈妈和便宜姐姐一道去研究所参加家属联谊会。
“妹妹,今天穿得比平时还要素净呢?”江雅看着一身白底碎花的连衣裙,脸上也是素面朝天的江姜,手腕上连块表都没有带。
“我瞧着,还是昨天和吴又琴一道出去穿的那件红裙子显气色些。”
江姜撑着脑袋,觉得她真是呱噪的很。
车子都已经开半道上了,才开始叨叨她的衣服,不就是摆明了说给虞丽文听,她昨天和朋友出去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今天却素面朝天,根本不重视这次的家属联谊会。
虞丽文昨晚开了紧急会议,今天凌晨才回来,没有休息好,换了身衣服直接就上车闭目养神,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穿什么衣服。听到江雅这般说才睁开了眼看向江姜。
“是素了些。”虞丽文有些不太满意地道。
“妈妈,我好看吗?”江姜歪着头,一脸天真地问道。
“自然,我的宝贝女儿自然是最好看的。”虞丽文毫不犹豫地道。
江姜挺了挺胸膛,道:“你瞧瞧我,第一眼,是看到衣服还是我呀?”
“自然是你。”
“那就对了呀。您瞧瞧,我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能让花里胡哨的衣服抢了我的风头。”
“你呀!小机灵鬼!”虞丽文被她这么一说,觉得也是哈,这一打眼就看到了她漂亮的小脸蛋,谁会注意她穿什么衣服。再看到浑身上下都精细打扮了的江雅,认同地点点头,确实。颜值即正义,人好看就成。
为了这一场家属联谊会,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个星期,光是挑衣服就挑了两天的江雅心里恨死了,暗地里咬碎了一口银牙。
原本还算清秀的江雅在模样精致漂亮的亲母女俩面前,被衬托得毫不起眼,黯淡无光。
唯一值得让人称赞的就剩这一身精细打扮了。
虞丽文睡眠不足,说了几句就不知不觉地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盹。
江姜非常识趣地闭上嘴,朝眼里快要冒火的江雅抿嘴笑了笑,扭过头,面目表情地看着窗外。
这都是什么命,这个俭朴的特殊年代,不是说人人都是纯真质朴的吗?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茶里茶气的,看着都烦。
还是杨梅村被关在院子里的日子好哇,做做饭,种种菜,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社交,除了需要偶尔应付一下王意远那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日子过的还蛮惬意的。
江姜还是第一次参加家属联谊会。
在研究所的食堂,窗明几净,亮亮堂堂的,门口还挂了喜庆的横幅。
三个月一次的家属联谊会足够那些家属们摸清彼此的脾性了,趣味相投的便自行聚在一起闲话家常。彼此不搭嘎的家属也会下意识避开不接触,省得给自己的爱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虞丽文领着两个孩子正要进门,正好就碰上从门口出来的一个面容平淡的脸上配上半框的眼镜,看上起斯文,有学问,散发着文人气质的中年女人。
“哟,瞧瞧,这不是咱们的大忙人嘛。”许以南熟稔的语气,想必是与虞丽文相交甚好的。
“你倒是来得早,瞧瞧我这黑眼圈都快耷拉在地上了。”虞丽文带点小抱怨的亲昵,朝来人说道,江姜明了了,这是妈妈的朋友。
“我才不瞧呢。瞧着生气,你说你这一把年纪了怎么连细纹都不长。再想想我这眼角的细纹,自找没趣,平白给自己添堵。”许以南笑骂着白了她一眼。
“我可说不过你这张嘴。”爱美的虞丽文嗔怪地剐了她一眼。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儿,江姜。”
“江姜,这是许阿姨。”
“许阿姨好。”
“呀,这么些年没见都出落得这样漂亮了,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许以南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朝江姜道。
“看来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你瞅瞅,这小模样,多好看。比你妈妈年轻时还漂亮几分呢。”
“许阿姨,许哥哥在那边寻你呢。”站在江姜身旁的江雅看了看她身后不远处的人,柔柔的笑了笑,朝许以南,道。
“哦,正好,许岱你过来。”她转身朝不远处的儿子招手示意。
“妈,你怎么出来了。”被那些热情的阿姨竞相推荐对象的许岱有些无力招架,看到母上大人召唤,立马挣脱了她们,赶紧跑过来,道。
“来,我跟你介绍一下,这是你虞阿姨的女儿,江姜。”
带着几分幽怨的许岱这才发现母亲身后站着的人,他一眼就看见了江姜。
自小在母亲上班的艺术院校长大的他,见过很多气质和容貌出众的人,雅静如兰,暖若春风,热烈似九月骄阳,张扬如六月夏日。
可眼前这个女孩,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的脑海里就闪过很多很多词,却觉得哪些词都不足以去形容她。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突然他灵光一闪,不由自主地将脑海里浮现的诗句念了出来。
“(⊙_⊙)?”哈?江姜见他两眼发直地盯着自己看,然后莫名其妙地念出这诗句,一脸懵。
“啊,抱歉抱歉。”惊觉自己将脑子里浮现的诗句念出来的许岱脸上爆红,非常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磕磕绊绊道:“你,你好!我是,我是许岱。”
“你好。”江姜看着憨憨模样的他,微微笑了笑,朝他道。
“你长得真好看。”许岱嘿嘿一笑,道。
他长得太无害,眼神干净,毫无侵略性。江姜一点也不反感,甚至觉得他挺可爱的。怪不得这么招那些阿姨们喜欢。
“谢谢夸奖。”江姜眉眼弯弯地道谢。
“不用不用,你本来就好看,我说的是事实而已。”许岱摆摆手,乐呵呵地道。
“喜欢美好事物这一点倒是完全继承了你呢。”虞丽文挽着许以南的胳膊笑着调侃道。
“也就是这一优秀基因没有被淘汰。”许以南指的是许岱他长得像爸爸,从五官到身高还有智力水平上都完全复刻了她的丈夫,半点没有她的影子,也只有喜欢美好事物这一点像她了。
许以南招呼着大家一块进了食堂。
没一会,两个家长都被人喊了去各种叙旧,许岱有心和江姜说话,但是他受欢迎了,没一会就被一个热情的阿姨给拽走了。
“许岱哥哥很优秀,是个天才,别看他只比我们大两三岁,现在已经是研究所的实习生了,前途不可限量。你别看许他对谁都温柔以待,实际上眼界高着呢,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入他的眼。”江雅意有所指地瞥了江姜一眼。
“咦,什么味道?”江姜捂了捂鼻子,轻拧着眉,问道。
“什么?”江雅见她朝自己这边嗅了嗅,又赶紧捂住,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夹紧腋下和双腿。
“姐姐,你吃什么了,怎么身上有股子酸倒牙的味道呢。”江姜退了半步,嘴角含笑朝她道。
江雅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了,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咬牙切齿地瞪着她:“你!”
“你别以为依着妈妈和许阿姨的这层好友关系,就能攀上许岱,与他有什么发展。”江雅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乡下丫头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根本没有她想象中的好对付。
“姐姐,我与他不过是在长辈面前客套了两句话而已,并没有什么关系吧。你就这么急哄哄地告诫我。”江姜抿嘴笑了笑,嘴角梨涡浅浅,视线落在了她的心脏处,道:“姐姐这心原来是司马昭之心呢。”
“是又怎么样,总之我把话放这里了,他是我的,你要是敢来抢,咱们走着瞧!”既然撕破了脸,江雅也没必要维持那些假面,直接了当地警告道。
“姐姐,你这话应该没少和其他人说吧。”江姜扬了扬眉,一点也不惧她的警告。
就在江雅脸色陡然一变,精致的妆容都快遮掩不住她的恼羞成怒时,江姜淡淡地道:“在乡下,我已经定亲了。这个定亲对象对我不错,暂时没有换对象的想法。”
江雅的怒气就像被人偷偷浇了一盆凉水,滋啦一下灭了个干净,一点火花都生不起来了。
看着她脸上的错愕,江姜弯了弯眼睫,用一种看来我高估了你的模样,道:“姐姐,还以为你已经查清楚我的底细,对你有点小失望呢。”
“你说真的?”江雅半信半疑地盯着她的眼睛看。
“不信的话,你可以问妈妈,哦,还有邹秋灵。”江姜耸了耸肩,语气非常随意自然。
“还有,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昨天穿的红裙子就是我对象给我买的。”
这话,江雅相信。
她了解虞丽文,这个养母对漂亮衣服和女性用品上向来没什么自制力 ,所以家中工业票和布票一向紧张。
那条裙子一看就是高档货,买成品衣需要工业票和布票,虞丽文这个月去杭州出差买了好几条旗袍,怕是用光了手中的工业票和布票,手中没有富余的票可以给她买裙子。
而且,之前她无意中听到过虞丽文交给钟妈妈一小叠信件,吩咐她原封不动寄回去。
当时觉得有些奇怪,但是也没细想,如今看来,那些信件怕是江姜的对象寄的。
等等!刚刚江姜说昨天那条裙子是她对象买给她的。
这种高档裙子,乡下地方怎么会有,那就是说,她的对象不光联系上了她,还跟她见面了!
他们避开了妈妈,还偷偷在一起!
江雅脸上凝重的表情一松,豁然开朗:对啊,她怎么没想到!
脑海中形成了一个计划:既然江姜和她对象,郎有情妾有意的,作为她的姐姐,怎么能冷眼看着妹妹被妈妈棒打鸳鸯呢!肯定是从中协助江姜才是。
只要江姜结了婚,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江姜会跟着丈夫回到农村生活,而她生活也会回到正轨,一切照旧。
许岱也不会再惦记着这个江姜了。
对!就这样!
想通之后,她看向江姜的眼神变得热切起来,似乎看到了美好的未来在朝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