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扬名
一本山海拾遗,闹得一时间玉京纸贵,光宅坊里的李宅,自然也被各家书坊派来的人踏破了门槛。只不过,这些期望能印售《山海拾遗》的书商,个个都被红药挡在了门外。
到了正月十七,上元节第三天的黄昏,一重重飞楼间便亮起了各色花灯。红药用一副不厌其烦的笑容,送走了一名书商,把门一关,终于揉了揉腮帮子,松了口气。徐达踩着刚冒头的草芽,叹道:“又是八百两,八百两走啦。神女娘娘,这是第几个了?”
日前徐应秋与郑君山走后没过几天,睦亲坊陈宅书铺的主人陈宗之便亲自上门拜访,这位书商仕途不顺,却交游广泛,为人仗义,有“赊书不问金”的美名,在书商云集的玉京城里,凭着一己之力,做成了头号书商,愿出千金,恳请李蝉把《山海拾遗》交给陈宅书铺雕版印售。
只隔了一天,临安坊李记书铺的掌书又登门拜访,所求与陈宗之相若,明言说司宗寺卿李象先对此书十分赏识,话里话外则暗示着若能搭上司宗寺卿这层关系,那位大人物只需几句话,此书说不定收入兰台。玉京的书坊印售图书,虽也传遍各州,但也大都只是私人收藏,供人消遣。若由兰台刊刻,那可是要被各地书院收入馆藏的。
一边是徐应秋联络的书坊,一边是袁崇山拉来的关系,李蝉只得邀了两方共聚一堂,三杯两盏过后,议定两家各出八百两,拿到印售此书的资格。
红药朝上望了望门檐,抿嘴掰着手指算了算,“三十四个了。”
徐达咋舌道:“三十四个,八百两……这,这……”
红药帮它算出答案:“合计二万七千二百两。”
徐达眼睛发直,“咱听说唐家那辛园有个绳朽阁,咱有这么多银子,比那绳朽阁都不差呀!”
涂山兕在积满了浑浊雪水的池子边回过头来,“两万两虽然多,你却小瞧唐家了。”
园子里看花灯的李蝉对徐达说:“睦亲坊的陈宅书铺,临安坊的李记书坊肯出到八百两,便是和我签了书契,要我不再委托其他书坊去印售了。”
徐达叫道:“阿郎糊涂,糊涂啊,这千余两蝇头小利,怎比得上几万两?”
红药看徐达顶嘴,哼了一声,“徐达,你是不是这些天猪油吃多了,连阿郎的话都听不懂了?”
眼看白猫掉进了钱眼里,听不进道理,李蝉笑道:“不止这八百两,日后这两家书坊每卖出去一本书,咱们都有钱分的。”
徐达迟疑:“咱去看过了,那书铺虽然不小,上门客人却算不得多。”
李蝉摇头:“上门的客人不是大头,大头都在外地来的书商身上。前些天陈宗之酒后说蜀中书商来玉京走一趟,买走的书便有千部之多?蜀中可不止一个书商,大庸国也远不止蜀中这一个地方。”
徐达听得眼睛一亮,刚说完徐达的红药,这时却叹道:“我听说买书的人不多,大都是借阅手抄的,还有盗印的。”
李蝉笑着摇了摇头。
脉望在门前现出身影,“贫寒之家,有几个买得起书的,爱书之人借阅抄写自然无可厚非,那盗印牟利的书商却罪该万死,不过那陈宅书铺跟李记书坊都有些背景,此事自有官府去管。再说一千多两。”
李蝉看到脉望,移动开话题道:“此书能被人赏识,大都是先生的炼字之功。”
要说《山海拾遗》出了名,最高兴的不是李蝉,二十生前不得志,死后一本《芝田记》也无人问津的谢芝田。眼下,脉望听了李蝉的话,只微微一笑,“文字功夫不过锦上添花,主公名扬玉京,也是厚积薄发。”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
李蝉眉毛微微一皱,给红药使了个眼色,红药叹了口气,埋怨道:“这些卖书的,上元灯会还没过去,也这么不消停。”说罢,走到门后,“这位客人莫见怪,我家阿郎……”‘话说到一半,却住了嘴。
来者一袭白衣,容貌俊朗,身边带着个书童,不是什么书商,是李蝉的熟人,灵丘鹤子白微之。
这位日携一卷的郎君,今天腰间没别竹简,手里拿着一本新书,上边有陈宅书铺的牌记,眼看读的正是山海拾遗。
……
奉宸大将军府里,姜濡也翻着一本新书。
坊刻的书籍,不如官刻的字大行疏。正值黄昏,外边还有些天光,屋里已十分昏暗,她却并不在意,眼里似乎闪着微不可察的银光。看了十余篇,自语道:“难怪手底下跟着那么多妖怪,原来遇到过这么些古怪的事。”
一点烛光亮起,照亮暗室,姜濡扭头一瞥,婢女瓶儿点亮了油灯,放下纱罩。
……
任善坊的樊楼里,清倌人看了一眼飞楼下方蚂蚁般的行人,收起窗杆。琐窗一落下,便隔绝了外头的嘈杂,只听得到衣物摩擦声与饮酒声。
清倌人亦是娼妓,留下三分矜持,只是提价的手段。屋里喝酒的男人年纪三十余岁,容貌并不出众,清倌人却宁愿分文不取,也甘心为他放下矜持,只因男人叫谢凝之。就算求不到他的墨宝,只要能得他口占几句诗词,便如泥塑鎏了金,身价自此不同。她依偎到谢凝之怀里,吐气如兰道:“郎君在玉京留下的第一篇墨宝,写的那位画仙人,他有一本《山海拾遗》,这些天在玉京城里可是名气不小,谢郎也看过了么?”
谢凝之点点头,呼出一口酒气。清倌人又哼了一声,“本来还有许多人说,那画仙人有名无实,言下之意,不就是说谢郎你眼光不行,如今一看,还是谢郎独具慧眼。”说着为谢凝之斟满一杯酒,端到他嘴边。
谢凝之啜掉表层颤颤巍巍险些溢出的酒液,搂住清倌人,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微笑道:“若没几分眼力,我怎会入此青闺中?”夸得女子巧笑不已,他放下酒杯,目光因醉意有些迷离,望向窗外,欣然道:“他果真不是碌碌无闻之辈。”
……
保宁坊的酒肆二楼,珠玑诗社的珠玑四友,与昊天观的两位道士正赏灯饮酒。众人从国事谈到天文地理,又说道乾元学宫春试,便有人提到近来名传玉京的那本志怪传说。
其中一人说道:“含真与那李澹相识,怎么也不引荐一二?前一阵还听你说,要引荐他与观主相识,怎么后边就没音讯了?”
崔含真脸色潮红,李澹声名不显时,他比李澹还着急,如今李澹声名鹊起,他既高兴,也与有荣焉。但社中友人的话,却令他有些尴尬,他倒是热情为李澹牵线,却无奈人家无动于衷。他呵呵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并未接话。
友人亦不再追问,笑道:“日后若有机会,含真兄一定要邀他与我们见上一面,也让我们一睹这画中仙的真容。”
崔含真呵呵一笑,“一定,一定。”
酒过三巡。
夜色已深,众人离开酒楼。崔含真走过昊天观侧的云桥。春寒料峭,夜风刮来,凉意刺骨。他裹严实了裘衣,仍打了个哆嗦,酒醒三分,看见花灯下昊天观的飞檐高翘,蓦地又想起席间的对话。
他在鹿鸣书院与李澹争执,而有所领悟,辞去讲书之职,跋涉千里再入玉京。这一来,虽是为了乾元学宫,却深知其难处,为自己留下了后路。这段时日,四处交游,与昊天观中人交好,心中其实早又定计。此番九成是进不了乾元学宫,但能进昊天观,也能修行神通。也能摇身一变,成为凡人眼中的仙师了。
这结果,本已能能让他知足,但想起李澹,却有些不是滋味。自己费尽心思,不过爬上了山脚。而后边本来“不思进取”的人,一转眼,就已经到了高处渺茫的云雾中。
诗社的友人见崔含真忽然驻足,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今日怎么就这点酒量?”
崔含真朝东一看,光宅坊被重重飞楼和花灯掩盖。
友人只见崔含真望着花灯,长叹一声,“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
……
玉京城东北面,一座高楼在坊间拔地而起,直刺夜空。此楼高过近处的数座飞楼,窗间灯火幽煌,引人探究。然而无论是街巷中穿行的车马,还是飞楼云桥游乐的行人,都没有向这座高楼投来一道目光。
这座高楼伫立在闹市中,却仿佛置身另一片天地,楼高处,乾元学宫祭酒袁朔凭栏远望,青灵县明府郑君山一身常服,以学生的姿态站在他右手边靠后的位置。
袁朔目光落在空茫夜色中,“听说你跟应秋一起,给一个叫李澹的后生作了序。应秋向来我行我素,行事不依常法,他坏规矩的时候太多,我并不意外。我却没想到,你也会为人延誉。”
郑君山道:“我为他延誉,并不是因为欠了他的人情。只是在青灵县中,我虽与他接触不多,但仅此一事便能看出来,此人行事不拘小节,有勇有谋,又擅把握时机,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袁朔顿了一会,说道:“这一次的春试,共收三十六人,约莫有二十八人,在如今就已大致定下了。”
郑君山眉梢一挑。
袁朔又说:“大都是世家之后,有些未入学宫便已身怀神通,比起没什么跟脚的,各方面都要出彩些,就算没有行卷,寒门子弟大概也争不过他们。有人延誉,给他们撑腰,寒门子弟就更争不过了。”
郑君山道:“寒门也有人才,大庸国也不乏愿意提携后进的。”
袁朔摇摇头:“到头来,一场春试,试的不是学生,倒成了一场党争。日前中台左仆射来找我,想给他的侄儿谋个直学士的位子。我不允,他便上奏圣人,说乾元学宫耗资甚巨,理应缩减四成。”
郑君山眉头一皱,又想到青灵县的灾民,眼神挣扎了一会,摇头道:“乾元学宫耗费的钱粮,只要没耗在贪墨上,就不算用在了歧途。”
“说得好。”袁朔点头,“这道理你能想通,朝中大臣也都能想通。但永远有人想击垮学宫。‘天下承平已久,妖魔之乱不足为惧’,‘两教修士与神道诸神便已足够,何必要乾元学宫,空惹两教猜忌’,诸如此类的话,已多得记不清了。”
郑君山默然。
袁朔又说:“这些话说得不错,若只是平息妖魔作乱,自然不需要乾元学宫。不过圣人不论如何都要撑起学宫,便是为了摆脱两教钳制。”他看郑君山一眼,“当今圣人的立场很明显,乾元学宫倒不用担心上奏,你应该知道学宫最大的困境是什么。”
郑君山道:“入学宫的世家之后越来越多,而世家多受两教掌控。
袁朔点头,“若再多一些,乾元学宫便的确如那些人所说,不必存在了。我不许学宫中人为人延誉,就是这个道理。你开了这个先例,旁人自然也会效仿之,届时学宫与外人的关系便越来越深。”
郑君山道:“是我不该。”
袁朔摇头:“好在你倒是选了个好后生。”
郑君山眉毛微微一动,在他印象中,袁朔极少有夸人的时候。他有些惊讶,袁朔却已转开了话题:“在青灵县中陷害你的人,查出来了么?”
郑君山道:“只查出些风声。”
袁朔道:“说吧。”
郑君山道:“似乎是有人以为我与豫王有勾结。去岁圣人西行,有许多人圣人将一去不回,天下将要大乱。豫王狼子野心,万一圣人出了些什么变故,一定不会让太子顺利登基,恐有篡位之嫌。
袁朔若有所思:“这么说,是太子的人。”
郑君山摇头:“太子宅心仁厚,不会如此……还请先生指教。”
“乾元学宫不干政事。”袁朔笑了笑,“不过,庙堂上的事,要看的简单些。太子宅心仁厚,他手下的人就不一定了,既然有人要除你,是为了给太子扫清障碍,不论太子如何温良恭俭,这便是太子的人。便如他们看你是豫王的人,你纵有千般理由说自己不是,也已成了豫王的人。”
郑君山若有所思,俯首道:“先生教训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