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七十年代6
裴劭小心翼翼的将书笔藏起来, 在现在这些露出来就是惹祸的事端。
他有些懊恼,事发突然他那会完全急得丧失了理智,没顾得上收拾还算情有可原, 怎么刚才回来的一路上都没想起家里还有这个隐患……
他看向那个乖乖坐在爸爸怀里的小女孩,夏沁颜对他甜甜一笑, 他却拧了拧眉, 冷着一张脸回屋照看母亲去了。
夏启安不悦:“什么态度啊, 我们好心帮忙还有错了?”
夏启邦戳了戳他, 示意他闭嘴,他虽然在几兄弟中年纪最小,但却是最聪明的那一个。
以往他们相约做坏事, 都是他出主意、别人实施,然后理所应当的, 最后别人受罚,他躲在一边悠闲看戏。
所以几兄弟都有点怵他, 他一表态, 夏启安立马不说话了。
夏建业看着他们, 饶有兴致,之前他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在外跑, 回来也基本只关注自己的小家, 对这几个侄子外甥,除了衣食上照顾, 其他倒真没仔细留意过。
当然, 也是因为他们以前年纪还小,只顾着疯玩疯闹、傻吃傻喝, 看不太出来都是什么性格。
今天一瞧, 还挺有意思。
夏启正性格稳重、作为大哥非常关爱弟妹, 细心认真负责任。夏启义不太吭声,做什么都是随大流,有点像了他爸。
夏启安活泼好动,机灵劲有,却缺了几分沉稳,但好在肯听话,不让他做的,即便不懂为什么,也不会去做。
夏启邦聪明机智、有眼色、会来事,在兄弟中很有权威,这样的人引导好了未来肯定不一般。可也容易走歪路,因为他们同样自负,仗着才智,行事会比别人更大胆。
至于三个外甥,周州还小,李强完全的武夫做派,强壮勇武,却缺了点脑子,如果能早生几十年,说不得也是一名开国大将。
不过也不可惜。
夏建业想起这些年被打倒的那些人,哪个不是在战场上拼过命、流过血的,所以还是安安稳稳过日子最重要。
还有个周海……
正给夏沁颜剥糖纸的周海抬起头:“四舅?”有事啊?
夏建业笑着摇摇头,这家伙体贴温柔、耐心十足,最会讨女孩子欢心,别的不好说,他日后的岳家绝对差不了!
夏建业摸了摸闺女的小脑袋,之前他一直担心颜颜没有亲兄弟,现在连妈妈和亲姐姐也离开了她,若是以后他也不在了,以她这病弱的身体又该怎么办?
现在看到这些子侄,他的心里终于放松很多,只要他对他们好,哪怕只是回报到颜颜身上一半,想来她的将来应该也不用愁了吧……
夏沁颜捏着夏建业修长的手指玩,这个爸爸可比妈妈靠谱多了。
众人思绪间,小院子的破门再次被推开,夏启正拉着夏有才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后面还跟着焦急的李荷花。
“颜颜没事吧?”
“奶!”夏沁颜小爪子挥了挥,表情特别软萌:“我没事呀。”
夏启正嘟囔:“我说了是裴家婶子病了才要找有才叔,奶还不信非要跟来。”
李荷花白了他一眼,臭小子懂什么?
她来一方面是真担心孙女,一方面也是为了儿子。
这裴家可不是一般人,那是以前的地主老财,还是特别有钱的大地主,清河村现在隶属的红旗公社大部分人祖上都是给人家干活的佃户。
据说他们家最辉煌的时候连地缝里都能扫出金子!
虽然后来被打倒了,土地也给分了,但好在人没事,只可惜前些年闹得邪乎,整天批这个、公审那个,一大家子人最后只剩下了孤儿寡母。
还是个漂亮的小媳妇带着半大的小子……
李荷花瞧了瞧夏建业,见他面上并无异样才放了心,随着夏有才进了屋。
屋里光线很暗,只能隐约看见矮小的炕上躺着一个特别瘦弱的女人,李荷花上前,顿时惊讶的瞪大了眼,怎么瘦成这样了?
几乎皮包着骨,没了一点人形。
她想起记忆里曾经见过的裴家媳妇,粉面桃腮、身段婀娜,长相极为娇俏,再瞧瞧眼前头发都白了大半、看着比她都苍老的女人,心下不由的一叹。
算算年纪也不过才三十来岁啊,真是造化弄人。
“有才,怎么样?”
“温度有些高,得立马退烧才行。”夏有才面色严肃:“可是我那没药……”
他一个村里的野郎中,只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医术,看点小病小伤还行,遇上这种急症他也素手无策。
“最好还是送县城医院。”
“县城去了也不会收……”裴劭僵着脸,咬了咬牙就要往下跪:“求有才叔救救我娘!”
“哎你这孩子!”夏有才一把扶住他:“不是我不救,是真没药。”
“叔,您说什么药,在哪能弄来?”
“县城就有,只是……”夏有才为难:“你有钱吗?药不便宜。”
裴劭捏紧了拳头,嘴唇有些泛白,炕上的女人忽然出声:“劭儿……”
“娘!”
裴劭赶紧冲到炕边,女人摸索着握住他的手:“不用……娘活够了……早在三年前……娘就该死了……是我,是我拖累了我儿……我……我对不起梁哥……我对不起梁哥……”
一开始她还有理智,可是说到最后她只会机械的不停重复着那几个字,仿佛陷入了魔障。
裴劭低着头,昏暗的房间里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
李荷花和夏有才对视一眼,叹息着出了门,一个年轻的漂亮媳妇在没了男人庇护后,会遭遇什么可想而知。
村里关于谁谁谁晚上又翻了谁家墙头的流言一直没断过,是真是假无从辨别,但是裴劭的腿在某晚过后无缘无故的瘸了,而村里有名的赖汉脑袋被开了瓢,这却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从那之后晚上的动静消失了,说小话的婆娘也少了,因为都知道裴家有个狼崽子,狠起来真能跟你拼命。
裴劭跪在炕边,就那么听着娘一遍又一遍的絮叨着“对不起、她该死、梁哥原谅我”等等的话,却没有一句是跟他相关。
他的视线慢慢移到手上,那只枯槁的手紧紧抓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将他的手背划出了好几道血印。
他毫无所觉,她也毫不在意。
他蓦地一笑,笑容里满是苍凉,是啊,她的世界一向只有她和她的梁哥,无论到了何时,都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哥哥。”
细小软绵的声音在裴劭身后响起,弱得好似刚出生的小猫崽,他倏地回头,眼神恶狠狠地,仿佛要将眼前的人撕碎。
夏沁颜瑟缩了一下,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还是鼓足勇气朝他走了两步,小心的将手里攥着的东西递过去。
裴劭一愣,是几张大团结。
“我找爸爸借的,回去我拿我的压岁钱还有奶糖还他。”
夏沁颜笑得没心没肺,又把钱往前递了递:“哥哥,买药。”
裴劭没接,只盯着她,眼里不见一丝暖色,漆黑的瞳孔在昏黄的环境里似乎闪着别样的光,冰冷、无情,令人望而生畏。
“走开,我不需要同情。”
夏沁颜呆了呆:“为什么要同情你?”
这下轮到裴劭怔住了:“……那你为什么给我钱?”
“买药需要钱。”
你没有我有,所以先借给你用,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就像我有块饼子但我不饿,而你饿了,那我当然给你吃啊,不然难道要看着你饿死吗?
夏沁颜歪了歪头,水盈盈的大眼睛清楚直白的表露了她的心绪,她觉得这个大哥哥有点奇怪。
裴劭:……
他抿紧了嘴唇,有些羞又有些恼,还有点说不出的愧,被大人各种肮脏的心思包裹的他,已经无法接收到别人单纯的好意了。
因为他总会下意识以最坏的想法揣度他人。
夏沁颜将钱放在炕头,还不放心的叮嘱:“要还的。”
“……知道了。”
裴劭喉咙滚了滚,声音又低又轻:“谢谢。”
“不客气。”夏沁颜笑得眉眼弯弯。
她看了看炕上的人,转身要走时又停了下来:“如果要同情的话,我觉得应该是你同情我。”
嗯?
“我妈走了,可是你妈还在。”
裴劭站在大门口,注视着那个小女孩趴在父亲的肩头被抱着慢慢走远,明明周围那么多人,可就是感觉她很孤独。
明明脸上在笑,可眉眼之间又似乎永远蕴着几丝哀愁。
夏家的事情闹得很大,离婚在现在本就是稀奇事,加上还涉及知青回城,早被宣扬的人尽皆知,饶是他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多少知道一点。
她妈妈为了回城不要她了……
裴劭又想起屋里炕上的女人,其实早在没了丈夫的时候她就不想活了,可她却从没主动寻过短见。
是不敢,还是……
为了他?
即便活得很痛苦,她还是努力留在了这个世上,留在了他的身边,相比起为了自己舒坦一走了之的杨舒琴,他好像比她的确要幸运那么一点点。
裴劭抿了抿唇,转身回屋,夏有才也正要走:
“小劭,我正好要去趟县城帮颜颜拿药,你的药我也一并给你带回来,你就不用跑了,在家按我刚才说的法子先给你娘降降温,帕子换勤点啊,我会尽快赶回来。”
拿药?
“她……她怎么了?”
“谁?哦你说颜颜啊?”夏有才叹气:“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心脏上的,没法根治只能养,不能气不能急,不能跑不能跳,每次发病都像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小小年纪遭了大罪了,现在亲娘又……唉!”
他一边摇头一边快步出了院子,县城离得不算近,他还要快去快回,这里可等不得。
刚才还挤得满满当当的小小院落里顿时只剩下了裴劭一个人。
他站在原地久久没动,好一会才迈开腿一瘸一拐的进了屋。
或许他比她不止幸运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