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番外10·虚无（2）
徐妄的满足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他升进高中了。
高中, 仿佛理所当然的，他又考进了最好的学校。
这次是市里的学校。
毕竟书本上那些东西，对他来说真的很简单。
他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其他人学不会, 为什么拼命去学了却还是不懂。
他记忆力很好，看过的文字几乎过目不忘, 教科书甚至能整本背下来, 随便说一句话他都知道那句话在哪一页。
他理解力也非常好。理科的公式, 对他来说就像伸手取一个物品那样简单。
……太容易了。
所以, 考个第一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无论是全班第一，还是全市第一。
好的成绩, 也帮助他和周围人更快地融入到一起。
他在“温柔”、“文静”、“帅气”之外，又多了一个标签。
“尖子生”。
一切仿佛都顺风顺水。过去的苦难不再来。
他人生的铁轨徐徐铺展, 前路隐有光明。
未来的一切尚未清晰。
……
徐妄以为他的前路会很光明, 但是很快地, 他就发现，他在初中里用习惯了的那套，逐渐不管用了。
高中, 虽然和初中只差了两三年，但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一个世界。
初中的小屁孩还不懂，“来自乡下”和“穷得没钱吃饭”意味着什么。
那是连年级第一都无法弥补的某种沟壑。
那是用成绩单也遮挡不住旧衣服补丁的穷酸。
那是用虚假的谦虚和坦诚也遮盖不了的未曾见过世面的局促。
那是从来没吃过好的东西，没穿过好的衣服，没体验过真正像样的人生的……缺憾。
该说是缺憾吗？
应该是缺憾。
但是缺憾都是可以弥补的。
高中是青春里最好的年纪。
热烈灿烂，充满活力。
却又迷茫青涩，稚嫩得不知如何是好。
……徐妄一直那么聪明。
哪怕在不适应的新环境里, 也会很快摸索出那条, 属于自己的道路。
起初, 他会因为穷酸，而被别人嘲笑。
渐渐地他就发现，奖学金可以帮助他，那些善良正直的女孩子……甚至男孩子、老师们，也都可以帮助他。
他确实是需要帮助的。
但是，适当地表现出自尊心，也很重要。
那样会让他得到更多帮助。
那样会让别人心疼。
是的，心疼。
徐妄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
他活到十七八岁，才第一次从别人身上理解到这种情绪。
“心疼”。
在他母亲，在他外公外婆身上，哪怕在他同村那些乡亲身上，他都是没有见过的。
第一次对他展露出这种情绪的竟然是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学校里的人。
……不管怎么说，这很好。
他因此获得了许多。
干净整洁的衣服。从未见识过的进口零食。
他甚至被邀请去参加生日会，去市里最好的酒店和同学聚餐。
普通聚餐他或许还会出席，但生日会，他是不去的。
因为那些生日会的主角，通常是对他有好感的女生。
他清楚知道自己的皮囊，清澈干净，英俊到足以吸引所有女生侧目。
再加上一点点温柔，一点点悲惨，一点点在逆境中坚强成长的自尊。
他依旧是所有女生的梦。
甚至还包括一些男生，一些老师。
挺有意思。
稍微改变一下行为模式后，那些原本因为嫉妒他女生缘好，而对他冷言相向，嘲讽他是乡下土包子的男生，竟然也开始聚集到他身边来。
有人甚至私底下跟他告白。
还有这种的啊。
徐妄在心底惊讶地笑出来。
却并没有看不起谁。
而是一视同仁地，拒绝所有人。
那时候，附近所有高中，几乎都知道市一中有个学霸帅哥。是全市第一的尖子生，是家境贫寒的小可怜。
性格好，脾气温柔。帅是真的帅。
但也出了名的难追。
他会对所有人说，谢谢你喜欢我，但我现在必须好好念书。这是我唯一改变命运的出路。
他是所有女生校园青春里遥不可及的梦。可以试着伸手触碰，但他太好了他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可能纡尊降贵属于自己。
……当然那只是表面上。
实际上？
实际上，当然是在恋爱的啊。
如果把聚餐时悄悄在桌底下牵手，把天黑后约在小公园里碰头，把一些拥抱，一些青涩的吻，都叫做恋爱的话。
那他还跟挺多人在恋爱的。
他需要衣服，需要食物。
不再是蔽体和果腹的程度。
他心里有一种饿，已经不是打满补丁的旧衣服，和几块钱就可以买到的小零食可以填补。
他想要……更多。
想要一些更好的。更美味的。
……
他手里渐渐有了一些钱。在校服之外也有了不那么难看的衣服。
他开始知道一些进口零食，一些外国餐厅，是什么味道。
他开始知道，市区里一个普通高中生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
原来，那样美好的，对他来说曾经遥不可及的生活，只是某些人的“普通”啊。
徐妄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
……
像一条第一次尝到火腿肠的小狗，从此记住了肉味。
他开始学习如何寻觅，如何满足对方的需求，来获得更多更多的食物。
那也不失为一种生活方式。
心里的饥饿感，有时候可以被填满。但很快又会饿。
总体来说还不算坏。他的青春校园生活。
……
然而人生又迎来转折点。
徐妄未曾想过，他会在警察局，遇到父亲当年的战友。
这件事完完全全是个巧合。命运的玩笑。或者某种善恶不分的引导。
……事情的起源是某个混社会的女生。
那女生甚至不是他们学校的。
很正常。毕竟他们是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
怎么可能有一个小太妹大姐头女学生。
虽然是大姐头，虽然满嘴粗话，纹身，还抽烟烫头。
但在某些方面却意外地纯情。
大姐头把他约到某个地方，威胁他说不去就走着瞧。
他去了。
也像拒绝所有人一样，拒绝了她。
噢，其实不完全一样。
大姐头这个身份有点麻烦。徐妄还在思考，要不要进行平常习惯的第二步。
要不要私底下去告诉她，你很特别我们可以试试，但我还是不能放弃学习，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希望你把我们的关系当成一个小秘密，不要透露给任何人。
他怀疑这位抽烟纹身还烫头的女性没有足够好的品质可以为他保守秘密。
没有太多犹豫，徐妄很快得出结论。
他没必要冒这个险。
于是，“尖子生拒绝大姐头”，这样近乎笑话的事情，很快在所有高中里传遍。
而他私底下的那些“恋人”们，也因此倍感欣慰。
骄傲又羞涩地说：
你当然不可能接受她啊。
因为你是我的嘛。
……结果还是出事了。
大姐头自觉受辱，放学后悄悄跟踪他，把他拖到巷子里打了一顿。
徐妄已经很久没挨过打。他快要忘了如何忍受疼痛的感觉。
幸好警察及时来到。
徐妄看到警察，第一反应是担心到底是谁报警。
是他的某一位“女友”，或者“男友”或者“老师”吗？
还好警察接下来的话打消了他的顾虑。
警察只是巡逻，恰好路过这里。
徐妄立刻摆出自尊心受挫的屈辱模样，哀求警察不要告诉学校。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跟女混混扯上关系，哪怕全程都是女混混主动，哪怕他一直都在拒绝。
他死去的父亲知道了如此懦弱一定会对他失望。他父亲也是警察。
那位正直的警官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若有所思。
但还是把他带去了警局。
去警局只是为了做常规笔录。
警官的态度很温和。而他又一看就是个乖学生。
乖学生出现在一堆混混里，这种事情是很常见的。
但是，男尖子生出现在一堆女混混里……就很容易引人遐想了。
另一位看起来明显更有身份的中年警官，路过这里时，无意中多看了一眼。
是好奇也是巧合。
是命运有意无意的指引。
那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
……
那位中年警官，姓郑。
郑警官毫无疑问是善意的。他听说这孩子成绩优异，一心学习。他听说是女混混告白不成，恼羞成怒动手殴打。
他听说这个吃尽苦头却依旧自尊心极强的孩子，出生于某个南方小城。父亲是警察，在十几年前牺牲。
……他听说这个可怜的孩子，姓徐。
郑警官当年在禁毒队时，也有一个要好的战友，姓徐。
战友惨死于毒贩之手，那是他一声难以忘怀的悲痛。
听说战友还有一个遗腹子。但是遗腹子被遗孀带走，再也没有消息。
郑警官怀着复杂的心情，去试探性地询问。
却被天资聪慧的少年，一眼看穿。
警官、禁毒、死去的战友。
徐妄一下子理解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该怎么做呢？
该怎么做。
……
徐妄在露出短暂的错愕之后，很快红了眼睛。
“叔叔，我想当警察。”
“我从来没见过我爸爸，但我知道我爸爸是英雄。”
“如果我爸爸还在，他不会让我吃这么多苦。”
“叔叔，我想当警察。”
“等我当了警察，我要去帮助那些跟我一样的小孩子。”
“我要把所有家暴的混蛋都抓起来，把所有吸毒的王八蛋都抓起来。”
“叔叔，我有机会当警察吗？”
……
其实是没机会的。
考试不是问题，但当警察需要政审。
徐妄的母亲做过一些不好的事，但那都是以前的事。
郑警官是知道的。
但徐妄其实不知道。
在郑警官隐晦地询问他，母亲是否还和从前那样时，徐妄才恍然大悟。
——以他母亲当年的行为，他是过不了政审的。
哪怕他是烈士子女都不行。
幸好，郑警官疼他。
幸好他没有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软弱。他只是咬着嘴唇，对郑警官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然后背起书包走回去。
把自己孤弱无助的背影留给郑警官。
……
郑警官终究还是帮忙了。
为了昔日惨死于毒贩之手的战友，为了那个丧父之后在悲惨和不公中长大，却依旧清澈坚定的少年。
徐妄如愿进入了警官学院。
也是通过和郑警官交流，他才知道，哦，原来当年父亲就是在缉毒的时候认识母亲的啊。
那时候母亲也还年轻，被人哄骗着去接触那些东西。还不太久。
还有得救。
父亲努力去救了。也成功了。
事实上母亲自那以后确实没有再接触过那些东西。
但人性里的某些东西，是改不了的。
父亲的爸妈——徐妄的爷爷奶奶，正是看清了这一点，因此坚决地阻止着缉毒警儿子在帮助那位少女的过程中，对少女产生的爱意。
因怜生爱。
因怜生爱啊。徐妄现在学会了那个词。
他太懂了。
因怜生爱。父亲就这样沉沦下去。
他是真心希望母亲好。真心希望一辈子陪伴她。
她也确实是一个害怕寂寞，总是需要人陪伴的女人。
……所以才会在父亲死后，为了寻找新的伴侣，而狠心把儿子送去乡下。
至于爷爷奶奶……
呵。他未曾谋面的爷爷奶奶。
连父母的婚姻都得不到他们的承认，又何谈这个不被祝福的孙子。
……
其实他们是对的。
徐妄对于他们当初的决定，表示十分认可。
他母亲确实是个不值得同情，不值得拯救的女人。
他母亲配不上他父亲。
……但是徐妄自己呢？
徐妄清楚自己不会重走母亲的老路，他和母亲有着截然不同之处。
他身上流着父亲的血。
他身上有一半，是那位伟大光荣的缉毒警的血。
……
命运的十字路口，徐妄选择了光芒万丈的那一条。
他如愿通过政审，如愿以全省第一名的身份，考进警官学校。
他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天才。
开始有人用这种词语称呼他。
徐妄对此只是淡然一笑。
他清楚知道自己身上的光环。
那原本只是“标签”，经年累月，被他亲手打磨成“光环”。
这一切都源于他自己的努力。
他应得的。
……
进入警察学校，他开始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
更多更厉害的人。
在警校念书，日常花销反而比高中时候更少。因为警校训练量大，他很少有机会出去。平常也都是穿训练服。
心中却仍有饥饿感。
不够。
不够。
无论是在障碍赛越野赛刑侦学枪支射击……在所有课程里拿第一。
还是同时把好几位出身不凡的学姐追到手。
徐妄心中，始终有些地方无法填满。
黑洞。
他看到自己内心的黑洞，不知从何时开始，由肉呼呼的心脏坍塌而成。
黑洞如同旋涡，旋转着，吞噬周围的一切。
他试图填补，他不断地丢东西进去。
可是黑洞里面甚至没有传来回声。
……
或许从他第一次对邻桌女同学微笑，故作好奇地问你在吃什么。
那时丢进黑洞里的东西，直到现在都没有落地。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只是坠落。
仍然在向深处坠落。
……
徐妄忽然对自己的未来失去期待。
其实做警察，也只不过是一时兴起。
他在得知郑警官是父亲当年的战友之后，一瞬间看到未来的铁轨从面前铺展开。
他觉得那是一条不错的路。是他现阶段能找到的最好的路。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踏了上去。
他成功了。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而且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一切全都自然而然。
一切全都顺理成章。
他甚至得到某一位学姐的暗许，说毕业后就结婚，说安排他进刑警队。
刑警容易立功。先从基层做起，一有机会就调去市里，去省里。
前途无量。
前途无量。
徐妄的手指抚过那位学姐的脊背。光滑柔腻的肌肤。
表面上看起来是清纯正直的警花，私底下却被他牢牢把控，抓握在掌心。
深夜的警校，监控摄像头无法瞄准的荣誉墙。
他要求对方做一些只要理智尚存就不可能答应的事。
对方十分挣扎，在道德煎熬中痛苦。
最终却还是拗不过他的呢喃请求，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他从对方颤抖而快乐的声线里，确信自己前途无量。
他看到自己前途无量，同时也看到黑色旋涡。
那一瞬间他忽然对自己的未来失去期待。
接下来的一切大概只剩按部就班。
他忽然对年轻美好的学姐失去兴趣，尽管对方极有可能成为他一生的伴侣。
正在索然无味间，他很随意地一抬眼。
恰好看到某张照片。
那是镶嵌在荣誉墙玻璃橱窗里的照片。
那是一张一丝不苟正气凛然，哪怕只是穿着统一的警服，都气质卓然的照片。
真好看。
徐妄很随意地想到：
是一种雪山之巅，清冷高洁，让人求而不得却偏偏忍不住想要染指的好看。
……
那时其实也没多想。只是心脏恰好撞了一下。
恰好他结束在学姐身体里。
于是，性，和那张脸建立起关联。
……
徐妄面前的银白色铁轨，从未计划与照片上的那个人产生关联。
徐妄以为自己会按部就班，成家立业。作为一名光荣而优秀的警察，漂亮地活下去。
当刑警需要立功。
哪怕学姐的父亲开口，他也需要一些功绩。那会成为他的立身之本，给他合理创造晋升的可能。
摆在他面前的是好几个案子。
他随便翻了下资料，目光被一起儿童拐卖案吸引。
采生折割。
在警校读书的时候，听老师说起过这类案子。
有些乞讨集团，会故意拐走普通人家的健全小孩。
活生生挖掉眼睛，砍断手脚。甚至割掉一些内脏。
把孩子折磨得面目全非，失去反抗能力，然后丢到大街上去乞讨。
借此赚取金钱。
不知怎么，那一刻他心中略有触动。
或许是和其他案子相比起来，这个案子最为残忍。总算能够打动他冷硬的心灵。
又或许是案子牵连重大，一旦破案就是大功。可以顺理成章地晋升到市里。
他最终选择跟进这个儿童拐卖案。
……
直到很久以后，徐妄才意识到，那是命运之手的拨弄。
充满嘲讽，充满玩弄。
不然如何解释这些巧合。
他至此为止的人生，哪怕行差踏错一步，都不可能走向那个命中注定的巧合。
一切都自有安排。
是他人生中作出的每一个决定，将他引导向那个人。
引导向他的命运。
……
“师哥……”
他感到很痛。
炼狱燃烧般的剧痛。
徐妄神志不清，重伤濒死。
被脓血染红的视野里，他模模糊糊地看见，雪山之巅那清清冷冷的冰雪。
“好痛……救救我……”
徐妄不想死。
哪怕并不期待着未来，他也不想就在这里死。
他拼命伸出手。用血肉模糊的手指，拼命抓握那丛银白色的冰雪。
“师哥……救救我……”
他听到清冷银白的冰雪，遥不可及地对他说话。
你可能会获救，你也有可能变成怪物。
那一刻徐妄意识模糊。恍惚听见碎雪窸窣，清冷揉进他血里的轻响。
“……你愿意吗？”
徐妄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
他根本没有办法思考。
或许他只是拼命抓着那一丛雪。
剧痛濒死间拼命挣扎。
师哥，师哥。
救我，救救我。
……
命运像一个螺旋，嘲弄地把不同的际遇打乱重组。
身体发生巨变。血液在沸腾，内脏在燃烧。他的眼球向外突出，脑组织几乎融化。
血也快要流尽，从他被变异种撕裂的双.腿里，从他血肉模糊的手掌里。
那一刻他未曾知晓，面前的冰雪也曾有过一样的体验。
可能会获救，也有可能变成怪物？
那又怎么样。
从他认出那陌生又熟悉的脸，从他一伸手就抓握住冰雪。
从那个人朝他俯身，在他耳旁清晰而快速的陈述。
一切就已经注定。他只有一个选择。
某种警报，如同蜂鸣般狂响。
在那震耳欲聋的警报里，在令人痛不欲生的炼狱里。
雪山之巅朝他俯身，他的命运向他奔来。
啪。
是他为自己规划好的人生银轨，清脆折断开裂的声音。
【天赋序列085·圣愈】。
秦无味掰开安瓿，关掉移动终端的污染度报警。
把他仅此一支的治愈药水，全部注射进徐妄的身体里。
从此，命运的一切就已注定。
——无数个世界线的命运，就此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