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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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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远夏的经验之谈。

电视机的PCB图纸是卖零件的厂家提供的, 当初他按照这个PCB图在铜板上蚀刻好之后,安装上去毫无反应,后来他耐下性子去检查, 发现有两处线路明显不符合电路原理,懂电路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不过PCB图太过复杂,一般人也不会怀疑是这方面的问题, 很少去检查,做出的电视机是失败的, 那肯定是自己的技术问题。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都将信将疑地看着远夏:“不能吧,厂家是生产电视机的, 怎么可能犯这么简单的错误?”

远夏含笑说:“如果这是厂方故意为之的呢?”

司红锦一拍手掌:“未必没有可能,赶紧去检查一下。”

于是一群人埋头仔细检查PCB图。远夏很快就找出来了, 这PCB图对一群学生来说可能复杂了点, 但对他来说还是简单的, 他接触过无数更为复杂的PCB图。

不过他并没有马上指出来,而是让他们检查, 很快, 毕开春就说:“我查到了,这个位置,这个电路明显不对,这么一接就短路了嘛, 难怪!”

廖卫国在指着一处说:“我也发现一处, 这儿, 左上角这块。先都标出来, 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

远夏才说:“我看了, 就这两处, 没别的了。”

众人仔细检查了一番,没有再发现错误,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们怎么就没想到是PCB图出问题了呢?”

司红锦撇撇嘴:“这厂方真鸡贼。又想赚卖零件的钱,又不想让更多的人自制电视机,所以弄个错图,要是不细心,根本就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一个显像管也够贵了,九十多块呢,廖师兄省吃俭用才买下来,差点就成一堆废品了。”

远夏看着廖卫国:“这电视机是廖师兄的?”

廖卫国笑道:“是,打算送给我老丈人的。”

“廖师兄结婚了?”远夏笑着问。

“没有,本来是要结婚的,可这不考上大学了吗,等毕了业再结婚。”廖卫国不好意思地笑。

司红锦啧啧赞叹:“廖师兄可是好男人呐,不忘本。”

廖卫国笑:“嗨,我对象跟我谈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总不能上了大学就做陈世美吧。”

远夏真诚地说:“恭喜廖师兄。廖师兄是个有责任心的好男人。”

廖卫国伸了个懒腰:“明天再用三氯化铁重新修改一下PCB板,看能不能抢救一下,如果不行,还得去重新买块铜板。不早了,大家都回去吧。今天多亏了远夏。”

远夏和大家一起回宿舍,大家拍着他的肩,对他赞不绝口,夸他脑子灵活。

远夏一出手,便征服了整个科技社的人,也难怪他们佩服,因为远夏才大一,入学也才不到两个月。

司红锦得意洋洋:“我找的人还不错吧?”

何金良竖起大拇指:“师姐,有眼光!打哪儿找来的?”

司红锦看着远夏笑:“路边看到拉来的。”

何金良露出吃惊的表情:“果然是捡到的?”

远夏笑着解释:“没有,在别的社团认识的,师姐得知我喜欢机械,便把我拉了过来。”

廖卫国问:“什么社团啊?”

司红锦嘿嘿笑:“诗社。”

她一说出口,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除了远夏。

钟华推推眼镜:“认识你一年多,不知道你居然还会写诗。”

司红锦笑:“我哪会,远夏在路边拉人招新,我看他长得怪好看的,就去凑热闹了。结果是个美男计,哈哈哈。”

她跟科技社这群人在一起的时候,一点都不高冷,反而像个女汉子。

远夏听见这话,反倒惊住了,他完全没有料到司红锦会这么直白地当面夸他,还直接揭穿是个美男计,这个年头这么直接大胆的女生实在太罕见了。

他尴尬地笑:“我室友弄了个诗社,我去帮忙的。”

廖卫国哈哈笑:“看样子美人计到哪里都好使。”

何金良嘿嘿笑:“要不让远夏再去使一回美男计,给咱们社多拉几个女生来?”

毕开春不赞同:“还是别了,不喜欢这个的招来还嫌不够麻烦的呢。你看师姐招的那几个,他们来过社里几次?道不同不相为谋。”

廖卫国赞同:“是这么回事。你们谁碰上对这个感兴趣的,再拉到社里来吧,不必再去招新了。”

远夏算是明白了,科技社的真正成员也就这么几个。

他开始还有点担心司红锦看上自己了,现在看来,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根据他的经验,不论男女,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一开始都会掩饰一下,而且会比较羞怯,而不是司红锦这样大大咧咧的。

话虽如此,他还是告诉了刘杨自己遇到司红锦的事,末了问:“你要不要去科技社?”

刘杨有些激动,今天司红锦来诗社看了一下,发现远夏不在,没待多久就走了,他都没来得及和司红锦结识,不过他有些犹豫:“她是不是喜欢你?”

远夏摇头:“我觉得不是,她可能就是有点——”他一时间竟找不到“颜控”这个词的代词。

刘杨追问:“有点什么?”

远夏想了想:“就是比较欣赏好看点的东西,我觉得她对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你接触一下就知道了。要是你不愿意去,我也没办法。”

刘杨哪肯放弃近水楼台的机会:“去,我去!”

隔天远夏将刘杨带到了科技社,刘杨对机械本来没什么兴趣,为了追求司红锦,愣是说自己喜爱机械喜爱得死去活来。

北京人那张嘴特别能说会道,愣是没让人发现什么破绽。刘杨终于通过远夏认识了司红锦,开始他近水楼台的计划。

廖卫国的电视机PCB板重新蚀刻后终于成功了,能够收到电视节目。

这可把大家都高兴坏了,一起努力了一个多月,总算没白费。

远夏有空就去科技社转转,看看他们新捣鼓的玩意儿,虽然都是些简单的东西,但也十分锻炼人的动手能力和思维能力。

刘杨本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没想到科技社的人还真有两把刷子,居然组装得出电视机。顿时也来了兴致,跑科技社比他自己的诗社都来劲。

还有一点让他感到意外,就是大家对远夏的态度。

司红锦对远夏好就算了,毕竟是她拉远夏进去的,但科技社里其他人对远夏也都非常友善,经常会主动拉他商讨技术问题,显然很认可他的能力。

刘杨这才意识到,远夏不仅仅是学习刻苦认真,而且他是真厉害,真有能力。

刘杨决定也要好好跟科技社的人学学,让司红锦对自己另眼相看,远夏能学会,自己肯定也能学会。

刘杨对远夏说:“小六,我也想组一台电视机,你能帮我吗?”

远夏瞥他:“你组装电视机干什么?放哪儿看?”

刘杨说:“做好后送给红锦,告诉她是我自己组装的。”

远夏似笑非笑地说:“一个显像管就得九十多,还有其他的零件,加起来得一百好几,你确定要送?”

刘杨挠挠鬓角:“是有点贵啊,我家里一个月才给我二十块钱,我就算一分不花,凑一个学期也不够。那能不能做个便宜点的东西?又显得我有能力。”

远夏说:“你组个收音机吧,那个便宜不少,二三十块钱应该能搞定。电子管收音机,也挺有排面的。”

刘杨眼睛发亮:“好啊!去哪儿买材料?”

远夏说:“这个啊,你不如去找红锦师姐,问她去哪里买,最好是让她陪你去买。”

刘杨大喜,用力拍远夏的肩:“好小子,真有你的,这主意好!看不出来啊,你居然这么有心计!”

远夏鄙视他:“你还说追女朋友呢,这点小九九都没有,怎么追得上?”

刘杨抱拳:“佩服佩服!”

远夏摆摆手:“赶紧去吧。我有事忙去了。”

他说忙不是假的,屈俊清教授约了他周六下午去机械厂,远夏自然不能错过。

远夏对越城机械厂再熟悉不过了,日后它会重组成为兴越工程机械集团,兴越也是行远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之一。

只是这会儿,它还是个吃大锅饭、靠生产柴油机为主的机械厂。

屈俊清是机械厂的技术顾问,不过厂子十余年如一日生产着同几款产品,他这个技术顾问很长时间都只挂个名而已。

最近机械厂开始思变,打算生产新产品,新产品自然需要重新研发,屈俊清这才有了用武之地。

“厂里产品二十年都没有更新迭代过,生产出来的产品非常低效,卖不出去,造成产品大量积压。这几年欠了不少钱,政府的、合作厂家的,市政府给压力了,催他们还债,厂里才开始考虑推出新产品。”屈俊清跟远夏解释。

这是改开前国企最常见的问题,生产资料由国家统一调配,厂子只需开工运转生产,不用考虑市场,哪怕货物堆积卖不出去,也不影响发工资。

远夏忧心忡忡:“国家已经开始改革开放,会慢慢放开外国产品进口,到时候跟外国同类产品一竞争,要是还不思进取,咱们的市场都要丢啊。”

屈俊清重重叹息:“就是这么回事。唉,这些年大家大锅饭吃得太安逸了,没有危机意识。”

到机械厂后,屈俊清和机械厂的研发人员一起商议新产品的结构图,远夏便在一旁安静观看。

屈俊清以为他在学习,其实他看出这结构图还有改善的空间,不过他没插嘴,这是机械厂的命运,远夏并不想改变什么。

况且他也不便插嘴,他才上了多久学就知道这个,让屈教授怎么看他?

屈俊清和研发人员讨论完正事,又领着远夏去车间参观。

远夏看到一些工人聚在车间外悠闲地抽烟聊天,见人来了只抬抬眼皮,继续该干嘛干嘛。反正都是国家发的工资,干多干少都一个样,只要不违法犯罪,谁也没资格开除他们。

车间里老旧凌乱,看不出景气的样子,屈俊清便挨个给远夏介绍各种机器的用途、特点等。

远夏注意到还有几台机器停着没开,以为是缩减产能不开的,结果屈俊清说:“坏了,没修。因为修好了也用不上,产品滞销,产能自然也得跟着降。”

屈俊清领着远夏转了两三个车间,看时间不早了,便说:“咱们回去吧,下来再有机会学习具体的机器。”

远夏点头:“对,该回去了。晚上还要给文渊上课。”

说到儿子,屈俊清笑得很欣慰:“这次期中考试,那小子英语考了四十多分,第一次突破四十,跟你学了也不过半个月,还是有进步的。”

远夏也感到高兴:“那就好。他很聪明,以前就是不肯学。”

屈俊清叹气:“他的学习积极性要是有你这么高就好了,欠主动,没计划,推一步走一步。你们差不多大,怎么就差这么远呢。”

远夏苦笑,他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吗,其实绝大部分人都是这样,都是在各种摔跤碰壁中渐渐成长起来的,当然更多的人哪怕是碰壁了依然没什么规划,走一步看一步,直到终老。

屈俊清看着他的苦笑,突然觉得有些歉疚,远夏学习这么刻苦,是因为他家里的情况特殊,所以被迫成熟起来,屈文渊没经历过苦难,自然不可能跟他一样。

屈俊清说:“好啦,走,老师请你吃饭去,吃完饭再回去。”

远夏也不客气:“谢谢老师!”

日子在紧张的忙碌中溜走,远夏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

每周,他都会接到弟弟妹妹厚厚的来信,他们每个人都会给他写信,连重阳都会给他写几句话,放在一个信封里一起寄过来。

家中事无巨细,都会详细地汇报到远夏这里。比如租书店的生意,每个人的考试得了多少分,远春被男同学嘲笑没爹妈跟人打了一架,重阳绊跤打破了一只碗等等。

还有一些比较麻烦的事,比如远冬带书到学校租给他的同学,在课堂上偷看被老师发现没收,并被要求叫了家长去学校。

爷爷亲自去学校赔礼道歉,远冬的老师教过远夏,了解他家的情况,好脾气地跟爷爷说了一下,又将书还给了他。

远冬吓得那个礼拜都没敢写信给大哥,这事远秋是汇报的。

远夏写信对远冬进行了深刻的批评教育,同时也对他为家庭着想的责任心进行了肯定和表扬。

远冬回信哭得稀里哗啦,表示自己再也不会莽撞,会注意方式的。

给弟弟妹妹们写信,是远夏目前跟弟弟妹妹沟通的唯一方式,所以他很认真,作为大哥,他要做好表率,引导他们积极向上。

租书店的生意还算稳定,每天至少有几角钱的收入,放假的时候则会翻几倍,每个月能赚一二十块钱,但这对家庭开支来说,还有点紧巴。

租书店赚钱,得靠寒暑假,可寒暑假一年也只有三个月。

远夏又设法从越城买了些笔墨本子等文具,写信告诉马建设,托他爸来越城出差的时候帮自己捎带回去,放在店里售卖,这样也能增加一些收入。

远德厚以前就在学校门口卖过面饼,这会儿有了自己的店面,又将面饼摊子给支了起来,摊一些面饼卖给学生。

一个租书店,既租书,又卖文具,还卖吃食,真是个大杂烩。为了生存,祖孙几个不得不想尽办法。

几项收入加起来,总算能维持开支了。

远夏绞尽脑汁想赚钱,眼下除了家教,还真是没有别的办法。学校给优秀的学生设立了奖学金,但也只是一学年才发一次,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只能企盼家人都健健康康,没有额外的开支。

远夏后来又跟着屈俊清教授去了两次机械厂,但一次也没去过他心心念念的轴承厂。

他知道是有机会去的,轴承厂是机械厂的子厂,自然也是学校合作的对象之一,工学部大二的金工实习有一部分就安排在轴承厂。

可他不想等那么久,希望能够早一点去。

元旦过后,学校已经进入了紧张的期末复习期,许多平时不上图书馆的人都开始去图书馆学习了,往往是一座难求。

远夏平时抓得紧,不需要特别复习,还是像从前那样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

星期六晚上,他给屈文渊上完课,准备回去时,正赶上屈俊清教授从外面回来,他赶紧打招呼:“屈老师。”

田素英见到丈夫,忍不住抚掌哈哈大笑起来,还不忘调侃:“哟,我家里怎么进来了一只大花猫。”

里屋的屈文渊听见外面的动静,也出来了,看见他爸的样子,顿时笑得直不起腰来。

远夏也看清了,屈俊清的鼻子和法令纹处都沾上了黑色的油污,看起来十分滑稽,也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老师您不会是在维修机器吧?”

“对啊。我脸上有油污?”屈俊清抬手去擦脸,结果发现手上是黑的,他惊讶道,“诶,我明明洗干净手的,怎么又黑了?”

远夏忍住笑提醒他:“老师,您口袋那儿沾了机油。”

屈俊清低头一看:“嗨,原来如此!我说呢。轴承厂买了台进口机床回来,机型大家都不熟悉,拼装好了不运转,叫我去帮忙检查一下。忙到现在都还没弄好,按照说明书拼装了,竟然不运转,真是见了鬼了!明天还得去看看。”

远夏听见轴承厂,不由得心头一跳,赶紧问:“老师,是什么机床?”

屈俊清走去洗手:“说是日本进口的二手全自动铣床,事实上根本不是,只是一台半自动铣床,这在欧美日都是淘汰掉的机器,不知道经了几手。采购的人也是个糊涂虫,估计听见是进口的就以为是好东西,拿着公家的钱瞎糟蹋。”

远夏忍不住说:“既然跟采购要求不符,不能退货吗?”

他知道,这种事在改革开放初期并不少见,常有国内厂家斥巨资购买外国机器,结果买回来一堆人家淘汰已久的旧机器,有的根本没法用,只能当废铁卖。

屈俊清说:“怎么退?合同都签了,钱也付了。全英文合同,签合同的人压根就看不懂,翻译估计收了卖家的好处,也都装不知道。听见没?不懂英语,就是这样被人糊弄欺骗的!”最后这句话是对屈文渊说的,语气凶巴巴的。

屈文渊缩一下脖子:“知道了,我这不是在好好学吗?”

屈俊清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远夏犹豫了一下,问:“屈老师,您明天还去轴承厂吧,我也想跟您去看看那台机床,顺便学习一下。”

对远夏,屈俊清倒是和颜悦色的:“去。可你明天不是要做家教?”

远夏说:“那孩子奶奶这星期天做寿,不上课。”

“那行,你跟我去吧。早上七点半,校门口公交站台汇合。”屈俊清说。

远夏难掩内心的雀跃,说:“好。”

出了门,远夏简直是一蹦三跳着下了楼,一路狂奔着往回跑,太开心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去轴承厂了,他一定要找机会见到郁行一。

事实上,他不用刻意去找,一去就碰到了。

当时郁行一正在调试那台铣床,天气已经很冷了,但为了行动方便,他没穿棉衣,蓝色的工作服下只穿了一件毛衣,白色的纱布手套已经被机油染黑了。

远夏一见到郁行一,眼里就只剩下了他,周围一切都远离他而去了。

屈俊清一到,便放下自己的文件包,戴上一副手套走了过去。

马上有工人认出了他:“屈教授来了。”

郁行一转头看一眼屈俊清,点头打招呼:“屈教授。”继续去忙活,他没有注意到屈俊清身后的远夏。

那瞬间远夏口干舌燥,郁行一跟他相差也就一米远,他抿着唇不敢张嘴,怕心从嗓子眼跳出来。他好像瘦了些,衣服穿得那么单薄,不冷吗?

远夏站在人群后,死死攥着一副纱手套,贪婪地盯着郁行一的背影,不敢呼吸,怕自己的气息惊动了郁行一。

郁行一仿佛感觉到了那道视线的温度,他停下手里的活,转过头来。远夏在他视线过来的瞬间低下头去,假装戴手套。

郁行一仿佛确认似的疑惑地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发现异常,这才重新回过头去。他没留意到远夏发红的耳朵以及颤抖得戴不上手套的手。

远夏不敢再看郁行一,跟他同处一个空间已经足够让他满足了,他做了好几次深呼吸,让自己情绪平复一下,去看那台铣床。

铣床是专门用来打磨金属零部件表面的机器,机器的性能很多时候都取决于零部件工艺的精细度,铣床便是高精度工艺的保障。

它能加工各种形状复杂的零件,比如轴承厂生产的各种滚轴精细而多样,这就对铣床的工艺要求很高。

其实五十年起,全自动的数控铣床已经诞生,目前欧美发达国家全都采用了数控铣床。

国内也早就开始努力自行研发数控机床,由于技术封锁,缺少交流学习,进展较为缓慢,目前普遍使用的还是半自动铣床。

轴承厂应该是打算采购全自动数控铣床的,眼前这一台明显就是半自动铣床,而且绝对是建国之前的产品。

远夏对这台铣床颇为熟悉,轴承厂斥巨资买了这样一台机床,拉回来组装起来后,竟然没法工作。

由于机型太老,找不到它配套的原始图纸,技术工人们修了许久也没能修好,一度搁置了许久。

远夏到轴承厂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已经放弃了,只有郁行一还在锲而不舍地修理。

远夏那会儿年少气盛,跟郁行一一样不服输,两个人利用空余时间学习钻研摸索,最后终于将这台机器修理好了。两人也因此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远夏没想到,依然会是这台机器将他和郁行一联系了起来。

远夏打量着这台机床,努力从记忆中回想当时修理的点点滴滴,不过他没有立即参与到修理中去,只是在一旁观摩。

屈俊清将机床上的液压泵取下来,对远夏说:“远夏,拿纸和笔过来,将这个液压泵的结构图画下来。”

远夏赶紧说:“好的,老师。”他摘下手套,从书包里拿出笔、工具和本子,开始测绘。

屈俊清知道学生的本事,让他绘图,说明对他的能力足够认可。

郁行一听见师生二人的对话,忍不住回头来看屈俊清的学生,那个男生正低着头测量液压泵,看不清他的脸。

只能看得见他一头略长的浓密头发,修长的脖子,以及薄薄的有点红的耳朵,看得出来很瘦。

郁行一将组装好的零部件又拆下来,对照着卖家提供的图纸研究机器的各个部件。

这图纸十分粗糙,而且很新,明显是临时赶制出来的,而不是原始配套图,因为上面并没有将机器所有的零部件列在上头。

他现在倍感压力,机械厂因为负债严重,被迫上马新产品。新产品需要配套更为精密的轴承,所以厂里拨巨款从日本购买了这台铣床。

说好是全自动数控机床,结果带回来的却是一台半自动电磁阀系统的机床,这倒还算了,关键是这半自动的机床也没法用,等于几十万块钱打了水漂,那可都是从银行贷款出来的。

郁行一非常愤慨,偏生厂长还将这台铣床交给了自己,务必要修好,说他是国家培养出来的大学生,关键时刻就该挑大梁。

无能的采购犯下的错,居然要让他这个技术工来背锅!

郁行一无奈苦笑,他十六岁出来参加工作,因为工作表现突出,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

他是66年之后上的中学,整个中学生涯都是在各种运动中度过的,人心浮动,老师无心教学,学生无心向学,所学知识十分有限。

得亏他自己比较上进,喜欢钻研,所以在修理技术上表现优异,在全省技工比赛中拿到了名次,有幸申请到了工农兵大学名额。

上大学时,他深知自己的文化知识水平跟真正的大学生差距非常远,异常珍惜上大学的机会,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拿来学习了,争分夺秒,像海绵吸水一样学习。

然而他也知道,尽管顺利毕业了,仅有三年时间,哪怕进步巨大,他所学的离他所需的还差很远。

这么一台完全陌生的老旧机器摆在自己面前,让他短时间内修好,当他是三头六臂的哪吒呢!

远夏帮教授绘了一上午的图,这期间他偷瞄过郁行一好几次,但一次也没跟他对视过。

直到下班,远夏听见郁行一说:“屈教授,辛苦你们陪着我们忙了一上午,该吃午饭了,我们去食堂吃饭吧。”

屈俊清说:“不算什么,问题还是没能帮你们解决,这些部件我还需要回去好好研究一下。午饭就不吃了,我们回学校吃。”

郁行一哪里肯:“那怎么行!忙了这么久,不能连饭都不吃。走,走,走,一起去吃饭。这位同学也一起去吧。”

远夏收起速写本,抬起头:“谢谢。”

郁行一终于看清远夏的长相,是一张极为干净俊秀的脸,微愣片刻,然后笑了起来,他一笑,仿佛有星光在眼中闪烁:“你,我记得你,以前你来过一次我们厂对不对?当时说想来我们厂参观。”

远夏内心狂喜,他掩饰地摸摸鼻尖,露出略羞涩的笑容:“对,我刚开学的时候来过一次。你还记得我啊?”

郁行一点头:“嗯,你说你是越大的,原来是屈教授的学生。”

屈俊清露出惊讶的表情:“咦,你们之前见过?那可真是太巧了。远夏,这是郁行一,轴承厂技术组组长,年轻有为。小郁啊,这是我最得意的学生,远夏。你别看他才大一,对机械的理解已经令我这个老师都感到佩服了。”

远夏没想到屈俊清会这么说,顿时非常不安:“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我还是个学生,有许多需要向您学习的。”

屈俊清不以为然,笑着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我可不是什么老古董。我虽然是老师,但技术发展这么快,我不也一直都在学习中吗?不然就跟这老机器一样,要不给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

远夏和郁行一都笑了起来,郁行一说:“屈教授的气度真令人佩服。走吧,我们去吃饭,我请客。我们厂食堂的伙食还是很不错的,便宜实惠。”

屈俊清说:“那恭敬不如从命了,远夏,我们今天就沾一下小郁的光吧。”

“好。”远夏点头,心里早就开出了大一片一大片的花来。

他走在郁行一身旁靠后的位置,幸福得有点发飘,仿佛下一步就能凌云登仙。

几人先去洗手,远夏的手最干净,他的主要工作是绘图,只摸过拆下来的零部件,不像郁行一和屈俊清那样拆机子,满手都是油污。

经常干修理的人,手指缝都是黑的。

郁行一的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指甲盖很漂亮,十个指甲只有大拇指稍微留了一点点,是为了方便揭垫圈之类的工作的。

他用肥皂将手反复清洗,指甲缝也用心清洗,只能在指端看到一点点黑色残留。

洗手的时间很长,但谁也没有不耐烦,干这样的工作,谁不理解?

郁行一洗干净手,甩了甩手上的水,用两根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格子手帕擦了擦手:“抱歉,洗手时间长了点,走吧。”

屈俊清笑着说:“还是要洗干净,昨天晚上我从这里回去,没注意到衣服上的油污,弄得脸上都是,让我家夫人和远夏见笑了。不知道公车上有没有人看见我的滑稽之态。”

郁行一也忍不住笑出声:“干我们这行的,一不留神就出洋相了。”

远夏没说话,享受地听他和屈教授聊天,郁行一的声音真是太好听了,低沉有力的男中音,听在耳中,感觉灵魂都熨帖了。

跟有着上万人的机械厂相比,轴承厂只有几百工人,确实算个小厂。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也更便于管理。

小厂跟大厂比还有一些优势,就是厂长的权力更大更自由,没有多方制衡的因素,很多事都是厂长说了算。

大厂则不然,政府直辖,生产、财务、行政、后勤等都各有一套完整的班子,想做出一点改变都需要经过重重商讨审批,麻烦重重。

这也是早期国企改革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尾大不掉,机构臃肿,缺乏灵活性。

轴承厂小,有什么问题直接反应到厂长那里,很快就能得到解决。

比如轴承厂的食堂伙食,就是在大家屡屡建议下改成了现在这样:种类多,菜品丰富,价格还实惠。比远夏学校食堂还要便宜实惠,简直是工人之福。

郁行一说:“这里所有的荤菜都是一角五分,素菜五分,主食三分随便吃,你们想吃什么随便打。汤是免费的。”

远夏取了一个公用饭碗,打了米饭,一份土豆烧鸡,还要了一份凉拌海带丝。

郁行一也正好在打海带丝,他惊喜地看着远夏:“你也爱吃这个?这个酸辣爽口,特别过瘾,蔬菜我最爱这个。”

远夏自然知道他最爱吃海带丝,笑着说:“嗯,我爱吃海带。”

“你打的菜都是我们食堂口味最好的,有眼光。”郁行一竖起大拇指,他自己打了一份海带丝,又打了一份香干炒肉。

屈俊清也打好了饭菜,师生二人找了张桌子坐下来,郁行一端着饭盒过来,看了一下他们碗里一荤一素两个菜,又起身离开。过了一会儿,端了两个碗过来,一个里面是萝卜炖羊肉,还有一个是红烧鲤鱼。

“屈教授,远夏,你们也太替我省钱了。今天正好有羊肉,冬天吃羊肉暖和,你们尝尝。还有这个红烧鱼,味道也不错。”郁行一热情地招呼他们吃饭。

屈俊清忙说:“我们够吃了,不用这么多。”

郁行一笑着说:“正好我自己也想吃,一起尝尝我们食堂的菜。”

这是远夏上大学后吃得最丰盛最满意的一顿了,三荤一素,还有一个免费的海带骨头汤,还是郁行一请的。

郁行一不是个健谈的人,他干活的时候,说的话十个手指头都数得出来,但跟屈俊清和远夏吃饭的时候,却有说不完的话。

他打心眼里佩服学问好的人,虽然也上过大学,但总觉得比起远夏这样通过高考考上的大学生还是有差距的。

不过这顿饭吃得并不安生,吃到一半,就有人过来找郁行一了,找他的是车间主任张忠才,来询问铣床的进度。

郁行一实话实说:“目前还不能确定什么时候能修好,没找到症结所在。”

张忠才皱眉:“那要抓紧时间了,大厂那边下个月就要跟我们要新型号的滑动轴承,要是交不出货,到时候没法跟大厂那边交代。说不定咱们厂子以后都没法为大厂供货了,毕竟我们也没法再借几十万来买新机器。这会直接影响到我们厂职工的福利待遇。”

“我知道。我已经在抓紧时间修了。”郁行一脸上没什么表情。

“小郁,你是大厂调到咱们这里来的骨干,这事只有你能干,全靠你了,加油啊!”张忠才拍拍郁行一的肩,起身走了。

张忠才一走,远夏看郁行一吃饭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似乎胃口也被带走了一样。

屈俊清说:“小郁,我吃完饭就回学校查一下库存资料,看看有没有类似的机型图样,看看是不是真有缺失的部位,找到了再过来。”

他认为铣床可能是某个零部件缺失,因为机器太大,运载过程中是拆解开的,到这里之后再组装起来。若是途中遗失了什么部件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它是旧机器,不是新机器。

郁行一点头:“麻烦屈教授了。”

屈俊清摇摇头,没说话。

吃完饭,屈俊清与远夏回学校,快到厂门口的时候,远夏站住了:“老师,我下午没别的事,还想留下来多研究一下那台铣床。”

屈俊清说:“也行,我回去就行了。你去吧。”

远夏点头,按捺住内心的雀跃,转身往回跑,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他想起才吃了饭,又吃得太饱,不宜剧烈运动,反正就这么几步路,不着急。

他直接去了车间,并未在车间里见到郁行一。他明明看他朝车间来了,去哪儿了?

远夏转了一圈,车间里很安静,没什么人,估计这会儿都在外边晒太阳或在球场打球。

他准备先去修着,等郁行一过来。突然一阵风吹来,远夏打了个冷战,扭头一看,原来是窗户开着,他准备过去关窗。

刚走到窗户边,突然听见窗外有压低了声音传来:“厂长是故意为难他的吧,听说他要是没修好那机器,就要扣他的年终奖金,还会推迟他的职称评定。”

远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站在原地尽量不出声,这说的应该是郁行一吧?

“就是故意为难他的,明明是他大舅子采购回来的破机器,凭什么把责任推给小郁,还不给评职称,也太不讲理了。”另一个接话的人明显抱不平。

另一个声音说:“评级这事向富贵管不了,小郁怎么说也是大学生,他是干部,跟咱不一样。向富贵没权利管他评级,不过确实要经过向富贵签字。他到时候肯定会为难小郁。”

“是啊,想想我都气死了。还有比小郁更负责更敬业的人吗?”

这个小郁,明显就是郁行一了。职称直接关系到工资待遇,技术员与工程师之间相差了十几块钱。

之前那个声音说:“我听说严刚也被扣了奖金。不过那点奖金算什么,工资都扣了也没事,他买这个不知道吃了多少回扣呢,我听说向富贵和严刚家里都有换了彩电,还是日本松下的。”

“啧啧!蛀虫!”另一个愤慨地说,“咱们连个国产的黑白电视机都没有呢。”

“唉,谁叫人家是厂长呢。不过把责任推到小郁头上,就有些不厚道。”

“小郁当初就是大厂的,是向富贵死活把人给要来的。我听说小郁一直想回大厂,但向富贵肯定不放人。”

“我还听说,是向富贵他女儿向玲看上小郁了,不过小郁没同意。可不得处处为难他。”

“……”

郁行一怎么来的轴承厂远夏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他是厂里最好的技术工人,却不被厂领导重视,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

远夏慢慢退开,回到铣床旁,发现郁行一已经回来了,他的心微微有点酸楚。

郁行一见到他,露出惊讶的表情:“咦,你怎么还在呢?不是跟你老师回去了?”

远夏冲他笑一笑:“我以前接触过类似的机器,想试试看能不能修。”

郁行一极为意外:“你真的接触过?”

远夏点头:“嗯,我爸以前是农机厂的技术工人,他很会修机器,我常跟着他学。”

郁行一笑了起来:“那就试试呗。”

远夏这话没啥破绽,他的确跟着父亲去车间观摩过,父亲已经不在人世,谁也没法求证。

而且屈俊清都说了,远夏对机器的了解让他这个老师都佩服,他必定是学过的,而不是凭空就会的。

远夏戴上手套,开始跟郁行一一起修理机器。

这是远夏这辈子第一次修理机器,之前参观过不少,也绘过不少机器的图,但都没上过手。

好在这是他们从前就修过的,哪怕是年代久远,他也知道问题症结所在。

远夏一边拼装零件,一边跟郁行一讨论这些零部件的功用和特点,在机械人眼中,所有的机器零部件都是如数家珍的。

郁行一是彻底为远夏的知识量折服了,他信了屈教授的话,远夏也太厉害了:“小远,你真的只是大一?”

远夏说:“对啊,是大一。”

郁行一一听,差点自闭,大一就这么厉害?这难道就是大学生的真实水平吗?

“你今年多大?”

“快18了。”

郁行一更加自闭了,那就是才17岁,这比自己17岁时强了不知道多少,他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郁行一是:“你懂的未免也太多了吧。”

远夏回头冲他露齿一笑:“还好。就是平时喜欢看书,对机械比较感兴趣。”

郁行一看着他的笑容微微失神,远夏笑得真像个小太阳,他回过神:“我也喜欢机械类的书,不过这种书不太好买。新华书店都找不到。”

远夏一听,赶紧说:“你可以来我们学校借书看啊,我们图书馆有很多这类型的书。”

不是吹的,工科类大学,专业书管够,且在浩劫中安然无恙,因为小兵们看不懂,找不到任何毁坏的借口。

“可我不是你们学校的,也能借吗?”郁行一问。

远夏差点没笑出来,他舔舔唇掩饰自己的雀跃心情:“你来找我,我帮你借书看。我一次能借三本。”

“真的吗?不会妨碍你学习吧?”郁行一喜出望外,眼睛亮晶晶的。

“不会,我一次性也看不了三本书。”远夏说。

“那回头我来跟你借书看。”郁行一喜滋滋的,他早就想去越大图书馆借书看了,听说那儿有一个巨大的图书馆,里面有各种类型的机械类书籍。

“好,回头我告诉你我的宿舍号,你随时可以来找我。”远夏转过脸去,嘴角再也控制不住上扬,欢欣得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台铣床的确是遗失了一个小部件,远夏和郁行一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将问题排查了出来,再用一个晚上试做那个小零件,弄到十点多,终于打磨出了一个能镶嵌进去的小零件。

郁行一将插头合上,只听见“嗡”一声响,机器如愿开动起来,郁行一狂喜不已:“太好了!终于修好了!”

远夏也兴奋地朝郁行一竖起大拇指:“恭喜你!你果然是最棒的!”

周围尚在上夜班的工人们都围了过来:“哇,真的修好了!是小郁和屈教授的学生修好的!厉害厉害,年轻人了不起!”

“大学生真了不起啊,就是厉害!”

“快试试看效果。”

“……”

大家围着那台铣床七嘴八舌地议论。

郁行一激动地抓住远夏满是机油的手:“小远,实在是太感谢你了,你可真是我的大救星啊!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只要我能满足的。”

远夏笑看着郁行一,鼻子忍不住有些发酸,他悄悄在心中说:“我要你!这一次,我再也不会畏惧任何事,不会将你再推给别人。我要我们一起长命百岁,见证中国重工的辉煌!”

但他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郁行一捧着远夏的手傻乐,他简直不敢相信,折磨了他快一个月的破机床,居然被远夏半天就修好了!

“你太厉害了,小远,果然是重点大学的。”郁行一由衷地发出赞叹。

远夏回过神来,看着那台铣床:“不全是我的功劳,我们一起修的啊。而且运气成分比较大。”这其实都是郁行一自己的功劳啊,他怎么敢居功。

郁行一摇头:“没有实力,怎么能抓得住运气?我以后要向你好好学习,你不会嫌弃我这个学生吧?”

远夏忙打断他:“什么学生,咱们完全可以做朋友啊。我也有很多东西都不懂,我们可以互相学习,一起进步。”

郁行一兴奋地用力点头:“好,互相学习,一起进步。对了,我说的那句话算数的,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会满足你。”

远夏歪头:“还真有一个。”

“快说!”郁行一催促。

远夏微笑着说:“这个时候没有公交车了,你能送我回学校吗?”

郁行一哪会拒绝,爽快地答应:“当然。走,先去洗手,一会儿我骑车送你回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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