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索额图
觉罗氏虽然嘴上说着不管了,翌日成德却收获了一份同弟弟一模一样的“爱心妈妈出行礼包”,衣食住行用无所不包。
觉罗氏又不厌其烦地向两个儿子传授各种接人待物的规矩,什么样的补子对应的是几品官,哪几家王府跟他们是亲戚、哪几家又有什么仇怨,万一碰见宫里的主子们要怎么行礼称呼......又吩咐厨娘熬出益母归元汤、八珍益气汤、四物补血汤等大补的汤药,一天三顿地逼着成德喝。
连明珠和书致也惨遭波及,陪着吃了好几日的药膳,嘴角冒出一颗痘痘的明珠终于忍不住敲着桌子反抗妻子的“□□”:“他就是跟着皇上出门游玩,不过一两日就回来了,又不是女儿被选进宫里,这辈子都见不着了似的!”
不管觉罗氏怎么不舍,三日之后,出行的日子终于到来。
明珠亲自骑马送两个儿子进宫,远远看见东华门前已经聚了一些人,都是穿官服的父亲领着穿猎装、背箭筒的儿子。
父子三人在宫门边的下马石前勒马,便有护军服饰的人捧着名册上来问明珠:“敢问几位是哪家的爷们?”
明珠并不答言,反而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小儿子。
书致会意,翻身下马,拱手道:“满洲正黄旗第三参领、第六佐领下,叶赫那拉氏。叶赫贝勒金台吉曾孙,轻车都尉尼雅哈之孙,刑部尚书明珠之子——纳兰成德,纳兰书致。”
“原来是明大人家的阿哥。”
在书致报完整个户口本的男性长辈的姓名官职以后,那护军的态度瞬间变得亲切起来:“二位小爷请卸下武器随我来,行礼和马匹先留在原地,待慎刑司验过之后,会派专人送到二位手中。”
“多谢大人。”书致使了个眼色,示意正像个好奇宝宝一样左顾右盼的哥哥跟上。
一路上他们又遇到许多像书致一样自称“满洲正黄/镶黄/正白旗下某某国公之孙、都统之子”的少年,都与他们一般的年纪,俱是衣锦帽玉、满身华丽傲慢之气,此时正因为天气太热、等待进宫的人太多、手续太繁琐而抱怨连连。
“你们怎么都这样自报家门?”成德不由低声笑问,“我听着有些别扭,不像自述身份,倒像是在夸耀自己祖上官高爵显似的。”
“我问你,你是纳兰成德吗?”
“当然。”
“假如我们素不相识,你要如何证明你是?”
成德顿时一愣。
书致摊手笑道:“内务府也不能给每个来参加行猎的勋贵子弟都画一张像,只好让大家背诵家谱以证身份了。”
“有趣,有趣!”成德用鞭柄击打掌心而笑,又问,“但以我们这样的家世,长辈的姓名官职也不是什么秘密,如果宵小之徒有心打探,岂不是可以冒充你我混入皇宫、威胁圣驾?”
“那就更不可能了,上三旗的亲贵统共也就那么几百来人,大家素日在京城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哪里能混进陌生人而不被发觉呢?”
书致暗指着周围进出的人给哥哥介绍:“你看那个穿绛红锦袍的人,是佟佳氏的孙子,就住在安定门北大街、我们家斜对面。”
“就是顺治十七年中元节的时候,我们在佟国纲大人府上见过那个尿床的小胖子么?”成德有点惊奇,悄悄跟弟弟咬耳朵,“他才八九岁吧,竟长得这样高了。”
“对,就是他。还有那个背上背着一把缠筋反曲弓的,是博瑚察大人家的次子,名字叫......”
“叫乌拉那拉费扬古,”成德接道,“康熙元年龙抬头那天见过,额娘说,他们家也是那拉氏,只不过是住在乌拉部落里的那拉氏,跟我们叶赫那拉,还有辉发那拉、哈达那拉,这四家是同宗不同族的亲戚。”
“记性不错。”书致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比起他前世同事家里那一个个皮得天怒人怨、在景区里上蹿下跳大呼小叫的泼猴,带纳兰成德这样一个不哭不闹、聪明省事的孩子出门旅游简直是神仙般的享受。
兄弟俩一边走一边咬耳朵,转眼就来到了宫门前。
东华门处,几个内监服侍的人围在一起,正满脸堆笑地恭维着一个身穿蟒袍、狐嘴猴腮、一脸精明的中年男人。
见明珠父子三人过来,那人赶忙向他们招手:“老明,这里。”
“索额图,他怎么来了?”明珠颇感意外地嘀咕,竟然迟疑着有些不敢上前。
同他打招呼的,正是康熙朝名臣、辅政大臣索尼之子、赫舍里氏的现任家主——保和殿大学士索额图。
后来九龙夺嫡时,明珠和索额图分别支持皇长子、皇太子,双方斗得头破血流,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然而此时的政坛上,镶黄旗的鳌拜一家独大,瓜尔佳氏的子弟个个身居高位,宫里的御前侍卫竟然有一大半都是出自镶黄旗。
赫舍里家和纳兰家同为正黄旗贵族,索额图是名门之后,明珠是后起之秀,就好比后世的俄中两国,为了对付鳌拜这个一手遮天的“爱美丽坚”,两家正处于“眉来眼去、你侬我侬”的蜜月期。
所以明珠不敢上前,并非他不待见老索,而恰好是因为两家关系不错,他太了解索额图的心病了——
赫舍里家的女孩子都生得好似嫦娥下凡、谢蕴重生,一个比一个出挑,索额图的侄女已经被太皇太后聘为康熙的嫡福晋、大清未来的中宫皇后。
可惜儿子的质量就......相当寒颤了——有康熙这么厉害又肯照拂小舅子的姐夫、又有索尼这么牛逼还能福泽后人的爷爷,索额图及其兄长的四个儿子竟然全都是资质平平的无名之辈,无论是学文还是习武,都常年在官学里垫底。
而隔壁的纳兰明珠刚好相反。他是个想生女儿生不出、儿子却个顶个厉害的养儿狂魔——即便扣除掉一个三十岁早逝仍旧吊打大多数同龄人的纳兰成德,他后两个儿子揆叙、揆方,也都有著书立说、官至尚书/翰林的经历,都是清初政坛上文武双全、名动一时的人物。
再加上如今书致来了这里,弥补了成德体弱的遗憾,于是明珠炫起娃来更加气焰嚣张、肆无忌惮、毫无底线和人性,恨不得让全北京城都知道他有一对文成武就、花开两朵各自优秀的双生子,常常在不经意间秀索额图一脸。
以至于索额图每次见纳兰家两兄弟上门,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一副“老夫好羡慕但绝不能说出来让老明得意”的别扭表情。
在多次被觉罗氏提醒之后,明珠终于意识到为了正黄旗的安定团结,他不应该在有儿子在场的时候跟索额图见面。
可没想到的是,这次索额图竟然主动凑了上来。
“给索大人请安。”双生子连忙问好。
这乖巧的态度,这不需要大人提醒就能光速问好的主观能动性,又深深刺痛了索额图的心。他摆摆手,转头呵斥自己的两个儿子:“你们是木头吗?先生没有教过你们见人的规矩吗?”
十二岁的格尔芬,九岁的阿尔吉善兄弟俩浑身一抖,眼睛盯着地板、磕磕绊绊地说:“明,明大人好。”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明珠捋须笑道,“你们排队进宫去吧。成德,你年纪最长,记得照顾三个弟弟。”说着便和索额图走到墙根底下,两人站在一起低声说话,时不时抬起眼睛往他们这边瞥上一眼,脸色时晴时阴,变幻不定,好像在商量什么大事。
“阿玛看上去很紧张的样子。”成德颇为忧心地说。
“先做好我们自己的事吧。”书致安慰哥哥,忽听耳边有人啐了一口。却是阿尔及善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愤愤不平地说:“哼,病秧子一个,谁要你照顾?”
成德一愣,满脸惊讶。他虽然患有不治之症,却从未被人歧视过,反而因此受尽父母宠爱、多得弟弟礼让,所以第一次被人当面喊病秧子,竟然未觉得有多羞耻,反倒是惊讶于“啊?原来经常生病是会被别人讨厌的吗”。
书致脸色一沉:“你骂谁呢?”
“谁是病秧子我骂谁!怎么的了?”阿尔及善恨恨回道。
书致瞥他一眼,也不生气,把目光定格在他哥格尔芬身上:“怎么说,你管还是我管?”
阿尔及善年纪小,入学晚;格尔芬却是书致在正黄旗官学里的同窗,早就领教过他的厉害。想打又打不过,想拼爹但是爹又在一旁跟对方的爹嘀嘀咕咕地说着私房话,不仅不会给他们撑腰,反倒有可能来场混合双打。格尔芬只得暗骂一声晦气,转头命令弟弟:“走走走,上那边排队去!”
眼见父兄都“向着”纳兰兄弟,阿尔及善更生气了:“你怕什么?我又没说错,他本来就是病秧子!阿玛不是也说,不知纳兰明珠成日里吹嘘什么,他那宝贝儿子要是生在入关以前,早死一百遍了、根本活不到现在这个年纪......”
这话一出犹如捅了马蜂窝,不仅书致怒容满面,格尔芬也跺脚骂道:“糊涂东西,阿玛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定是你听那些不长眼的下人嚼舌头根子,记混了!”
不怪他胳膊肘往外拐,对他们这种家庭的子弟来说,人可以飞扬跋扈,可以作威作福,但是绝不能没脑子。欺压百姓是一回事,在大敌当前的时候得罪同一个阶层的盟友又是另一回事。“阿玛说”这三个字一出,阿尔及善这顿打是逃不掉了。
果然,闻讯赶来喝止儿子的明珠听到这番话,脸上的表情也十分精彩,全靠政坛老狐狸强大的定力,才把瞳孔里的震怒压下去,换上一脸皮笑肉不笑的古怪笑容:“童言无忌,索兄无需介意。”
索额图自然是脸色铁青,脸上好比开了杂货铺子,既有背后说人被抓的窘迫,又有暗恨自家生了傻儿子还被人发现了的恼怒,最终千言万语汇成八个字:“明兄勿怒,大局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