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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作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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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书致在房中沐浴的时候,总觉得背后烛火摇曳、时不时吹进来一阵小风。他有些怀疑,装作认真洗澡的样子,然后一次猛然回头,果然捕捉到了一只躲在屏风后头猫猫祟祟的哥哥。

“你在干什么?怎么还偷看别人洗澡呢?”书致披上衣裳,出去问道。

“我是来检查的!”成德挺了挺单薄的小身板,义正言辞地指责弟弟,“你撒谎!”

“我什么时候撒谎了?”书致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问道。

成德撩起他的衣裳,指着腰间的淤青说:“你分明也像曹寅他们一样,同那些人打架了!”

书致拍掉他指指点点的小爪子,断然否认:“谁跟他们一样?我是跟着费扬古大人习武,不小心碰着了,他们是挨揍,能一样吗?”说着又从厢金小柜里摸出一个药盒子扔给他:“既然你撞上门来,就伺候本大爷上药吧。”

书致说着往已经烧得暖烘烘的炕上趴了,褪下寝衣。少年人脊背挺拔,一身流畅完美的肌肉线条在腰部紧紧地收束,只是现在那优美的轮廓却被一块一块肿起的於痕破坏了。

成德不由蹙眉,移灯过来细细查看他身上的伤痕,满脸“我的傻弟弟不会被花言巧语的坏人骗了吧”的震惊表情:“你确定董鄂大人真的是在教你武功,而不是在欺负你吗?我记得你跟以前学里的谙达习武,他们下手都很有分寸的。”

“你也说了他们是谙达,吃的就是教人习武这碗饭。费扬古大人又没领我们家的束脩,他肯教,我就谢天谢地了。”

“况且我们这是棋逢对手,”书致摸摸下巴,颇有几分得意地说,“刚开始我完全不是对手,他下手就很有分寸。现在胜负已经在三七、四六之间了,过不了两个月我就要扭转乾坤、反败为胜,他哪还敢留力?”

成德给他的阿Q精神逗乐了:“有趣,你这挨揍的人还敢这么大言不惭!我还是头一回见呢!”

兄弟俩正说着话,忽听外面有婆子敲门问道:“二位爷睡下了吗?夫人来了。”

兄弟二人都是一惊,书致翻身坐起,套上衣裳,又让哥哥把装药膏的青玉匣子塞到炕桌底下,这才过去开门。

觉罗氏站在门外,手上用填漆茶盘托着两个白瓷描金的茶盅子,向两个儿子道:“你们今天喝了酒,喝盏解酒的酸梅汤再睡,不然明儿该头疼了。”

书致道:“更深露重,您随便打发个人送来,何必自己走这一趟。”

“额娘是想同你聊聊你的两个朋友。”

母子三人往正厅的圆桌前坐了,觉罗氏一边看着两个儿子喝汤,一边迟疑道:“雅布我以前是见过的,但是那位小曹公子,看起来不像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孩子。”

“额娘,您怎么这么说?”纳兰成德惊讶道,“曹公子出身是低一些,但是他侠肝义胆,是个可交的朋友。”

“额娘问的不是这个。”书致无奈地打断哥哥。

虽然八旗中人都要在康熙面前自称奴才,但真正把伺候皇族起居当成职业的,就只有像曹家这种内务府旗下的包衣。这种人家的生死荣辱全部系于皇帝一身、世代从事比较低端的工作、受教育程度也普遍不高,难免就有些财迷拜金、跟红踩白、奴颜婢膝之类不好的风气。

虽然包衣出身的人一样可以为官做宰,获取不低的社会地位,但却经常被正派的贵族和读书人鄙夷家风不正。

加上曹寅顶撞上司这件事的确做得不对,觉罗氏听说,心里便觉得这孩子有些没礼貌。尤其是他不顶撞佟国维,也不顶撞阿达海,偏偏欺负费扬古一个人,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多少显得有些势利。

觉罗氏见此情形,就好像后世妈妈们看到自家一路名校省重点、年年国奖三好生的儿子升入大学,却跟托关系走后门入学的学渣暴发户成室友了。

书致哭笑不得:“他只是恰好不喜欢费扬古大人,平日里跟一群无权无势的汉人书生反倒有说有笑的,顶多只是有些轻率易怒,倒不是存心跟红踩白。我心里有数,您就放心吧。”

在觉罗氏心里小儿子一向是靠谱的,听书致这么说,她也就抛开不提了,转而嘱咐成德:“下个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诞辰,你随我到庙里上香去,让观音大士保佑你这一年平平安安。”

成德很是惊讶:“可是我三月初一就要考县试了啊!”

觉罗氏不以为然:“我们二月十九去上香,你三月初一考试,中间不是还有**天吗,耽误得了什么?”

额,好像倒也没毛病。成德觉得有点奇怪,但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好胡乱应下,兄弟二人一同送了母亲出门。

成德抱着枕头挤到弟弟床上来,两手撑头趴在枕边,纳闷地对书致说:“我觉得,阿玛好像也不是很支持我参加科举考试啊。”

“你才反应过来啊?”书致莞尔。

明珠夫妇是满洲贵族,又不是靠科举出仕的仕宦文人,怎么可能发自内心地支持孩子参加一个超出他们认知水平以外的考试?

以明珠的本事和对孩子的宠爱程度,他如果真心期盼成德高中,早就挥舞着大把银子,请中过进士的老师回来辅导,或者把成德塞进国子监里念书去了。哪会像现在这样不管不顾,任由孩子在家自学?在他们这样的家庭,家长不给资源,就已经是最大的反对了。

只是官做到明珠这样的地步,已经不会像寻常人那样一见儿子报了自己不喜欢的专业就急吼吼地跳出来责骂——反正他已经位极人臣,小儿子又足够争气;就算想要成德以武职出仕,那也得他的病好了之后,现在孩子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想干什么就去试试呗。

“我就知道!”成德哼道。他也不傻,结合母亲无所谓的态度,便能猜出父母心意了,当即昂着小脑袋说:“区区县试而已,他不给我请先生,我一样能过。”

他倒也不是说大话。书致这几天研究了一下,县试就好像以后的高中生入学考试,只是大致考察一下学生对四书五经的了解程度,外加二百字小作文和书法水平展示而已,压根儿就还考不到做文章。

在举业方面,纳兰成德固然是半路出家,刚刚接触八股文;但在读书这个大的方面,他的起点实在是太高了——成德四岁开蒙,师从已故的前明末代进士姚文然,五岁练字,七岁开始写文作诗,十岁就已经跟别人合作出版过诗集,写得一手冠绝满蒙八旗的好字,四书五经虽然没有详细钻研过,但是倒背如流是没有问题的。

就好比一个顶级的文学系高材生去考申论写作,即便是裸考也能拿个七八十分的样子。

再说了历史上纳兰成德在十七岁前都是家中独子,明珠肯定也不支持自家唯一的儿子考科举,他最后不是一样中了进士?区区一个县试,洒洒水而已,肯定是难不倒他哥的啦。

书致想着,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继续过着每天进宫跟着费扬古习武的生活。没想到他们这一大意,竟然还真的差点误了事,闹出天大的笑话来。

你道为何?

原来这日正是二月十九观音诞。书致恰好休沐,闲来无事便与母兄一同前往观音庙上香祈福。

此时已经是康熙七年的早春,花枝招摇,新柳吐芽,一路风光自然是不用说的。单说那街市边正开庙会,百姓们在屋里猫了一整个寒冬,正携老扶幼出门活动。庙会上人流如织,两侧有小贩挑了自制的竹编器物、百工玩物,摆摊售卖。

纳兰成德在家里被关了一整个冬天,今年还是头一回出门,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觉罗氏见状,干脆自己打马先行,到庙里礼佛,命四个长随跟着他兄弟二人,四处逛逛。成德便拖着弟弟,下马步行,沿途逛街,偶然间逛到一个售卖旧书的地摊上。

旁的摊子边都是熙熙攘攘,唯独这里人可罗雀,盖因那摊子上卖的,都是些古旧得快要散了架的线装书,封皮肮脏陈旧,纸张卷曲发黄,简直是拿回去垫桌角都嫌肮脏的东西。

书致放眼望去都是些前朝的《举子回忆录》、《考场轶事集》、《贡院行略指南》之类与科举考试相关的风月逸闻,便拉拉哥哥的袖子,示意他来看。

纳兰成德转头一看,果然很感兴趣,就在那摊子上翻看起来。

“公子,戴上这个吧。”临安见他赤手触碰那些沾着不明污渍的封皮,连忙递过一双鹿皮手套来。

“哪里就这么娇贵......咦,这是什么?”成德忽然发出惊奇的声音,从一本旧书当中抽出一张纸片来。

书致凑过去一看,却见那是一张一掌来宽的长方形硬质票据,竹纸印刷,抬头用红色楷字印着“院试卷结票”五个大字。正面是黑色印刷小字,写道“成都府华阳县正堂禄为科考事案;该城外下一甲文童亲身赴房,投纳卷结,收执以备查考;此票给该童知悉,各有凭据,于点名时执票领卷,如无卷票者不准入场,毋得自误”。

“院试我知道,就是县试、府试之后童生考秀才那一次考试。但什么叫院试卷结票?”成德好奇地问。

“大约就是‘准考证’罢,”书致凭借后世参加高考的经验猜想道,“就是你去报名考院试的时候,就会先给你发这么一个写有身份纸片。”

“非也非也。”那摊主是个穿长衫的年轻文人,此时不禁摇头晃脑地说,“这位小兄弟说的‘准考证’三个字倒是很贴切,但此证不是院试的时候发放,而是县试报名审核保人身份的时候发。县、府、院三场联考俱以此为据。”

“县试还需要人作保,而且还要审核保人身份?”书致一惊。

“怎么可能不要保人?”摊主奇怪地看了一眼这两个明显是旗人打扮的华服少年,“学童参加科试,必须五人一保,互立保结。县试时并需有廪生一人为五人作保,称为“认保”。府、院试时增加一名廪生作保,称为‘挨保’。”

“除此之外还有需要一名座师,一名邻里保人,也就是一共要有**个人一同确认你的身份,才能进场。这些人的名字都写在结票卷背面,不信你只管翻过来看就是。”

成德顿时一愣,将那纸片翻过来,果然看到背面写着“该文童李陛荣,曾祖廷先、祖玉兴、父赞文,业师张德芳,里邻屈云飞,互结高绍聪,认保张孝友,挨保彭宝杰”,便是刚才摊主所说的几种不同类型的保人了。

纳兰成德跟弟弟对视一眼,都有些傻了眼。

成德整日在家读书,并不认识其他要考县试的学童,自然找不到人跟他“互保”;他的启蒙老师姚文然又已经于两年前过世,所以“业师”这一项也是没有的。还有“认保”的两位禀生,也不好找:

秀才是古代下层绅士的一员,拥有免于赋税和徭役、见知县不下跪等特权。其中的佼佼者禀膳生还享有每个月2-5两银子不等的国家津贴,在偏远的乡野地方或许已经可以被称呼一声秀才老爷。然而在扔一块板砖能砸死三个京官的北京城里,就连一般的进士都未必能登得了他们家的大门,更别提区区秀才了。

而且除了互保、认保、业师,成德还需要一位居在附近的邻里保人。

可他们家后边临着湖,前边儿是安定门大街,左边住着佟国维,右边住着索额图;一个是孝康章皇后的兄弟,一个是当今皇后的叔父;真要找这两个人做保参加童生考试,成德可能名还没报上,就已经要在科场上出名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是一脸震惊——现在距离县试开考,只有不到十天了啊,他们上哪儿去找齐这么多保人?

成德顿时没有了上香逛街的心情,打发个人去庙里告诉母亲一声,便跟弟弟上了马,直奔刑部衙门而去。

“县试报名,需要两个禀生做保?”

刑部内衙,明珠听了大儿子的要求,也是一脸哭笑不得:“我这儿随便一个五品汉员外,都是进士出身。禀生?我上哪儿给你找去?”

这就是历代武将之家,向文官仕宦之家转变的不易之处了。

书致进宫当侍卫,这正是明珠的老本行,不用任何人提醒,他就知道佟国维是儿子的顶头上司、知道什么差事好什么职位坏,然后就可以带着礼物上门,精准打点关系了。

可是纳兰成德想考科举,就相当于进入了一个父辈从来没有涉及过的全新领域,虽然有一个当大官的父亲、看似有很多的人脉关系,可实际上他们家的人连贡院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就好比一个三百斤的壮汉走钢丝,空有一身蛮力,却使不上劲儿。

况且明珠也不太想使劲儿,他还是本能地觉得读书考试那是汉人的“种族天赋”,大儿子虽然在文字一途上有些歪才,但就好像一个黄种人想要在长短跑这种黑人运动员一统江山的奥运赛事上角逐一枚奖牌,哪有那么容易?

于是明珠摆摆手,对大儿子说:“既然时间来不及,你就明年再考吧。”说着便竖起本公文折子,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可是县试、府试虽然是年年都有,但院试却是三年两考。成德如果因为报不上名,错过今年的院试,就要等到康熙九年、年满十六周岁的时候才能考秀才了;相应的,为考举人做准备的时间也会被压缩一年。

“冷静,稳住,肯定能想到办法的。”一出刑部衙门,书致就命人在沿街茶楼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安慰哥哥,“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一个对科考了解很深的人。打听打听这些保人都是什么要求,然后我们再按图索骥。”

“是了。”这话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成德骤然醒悟过来:“我可以去请教顾先生!他是康熙二年江苏乡试的第七名,一定知道考秀才该怎么准备。”

书致不由苦笑,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顾贞观才刚被明珠扫地出门没几天,他哥就主动送上门去了。

但是事有轻重缓急,事到如今也顾不上这些了。

满清入关之后,将满洲八旗依次序划分驻地,驻扎在紫禁城的四周,称之为内城。而原本居住在内城的汉人百姓,则被迁出城去,在外围另寻地方居住,形成了现在的“内满外汉”分开居住的格局。

顾贞观的家就在北京外城西北角一个狭窄的小胡同里,两进的院子占地不大,远远比不上他在无锡的祖宅,但庭院里藤萝绕墙、蕉叶覆窗,收拾得十分整齐,又常有文人墨客过来聚会,颇有一点“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感觉。

去年秋天,纳兰成德出席京城诗会的时候,来过他这小院几次,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反倒是顾贞观听下人通报说,有两位纳兰公子来拜访老爷,愣了好长时间才想起他说的谁。

纳兰成德为他写的那首《金缕曲》虽然感人肺腑,但顾贞观迷弟众多,最近又一心牵挂被困在塞外啃草的好友,并没有对这个未冠的清秀少年有多深的印象。

明珠虽然把他扫地出门,但最近半年里他在京中四处碰壁,也不是头一回被人拒绝。所以顾贞观对纳兰家是没有好感,也不至于记恨。实际上直到成德兄弟登门拜访,他才恍然惊觉,把那个在自家词会上见过的弱质少年和权相明珠联系在一起。

但是从今往后,他是注定忘不了纳兰成德这个人了。

“你想参加科举考试?”

成德一开口,顾贞观就先吃了一惊,看向两人中举止明显更成熟一些的书致:“朝廷准许你们满人参考吗,令翁知情吗?”

“他想,朝廷准许,父母知情不反对。”书致背书似的地解释。

“不反对,也就是不支持了。”顾贞观笑道。难怪这两个孩子出身高门,却连两个作保的秀才都找不到,还要求助于他这个只见过几回面的闲人。

等听成德满脸苦恼地说起,他们家周围只住着两家后族、找不到邻居作保的凡尔赛言论时,他更是忍不住抚膝大笑。

“哪能那么严格,”顾贞观摇头笑道,“若是要一家之主才能作保,那考个童生未免也太费事了。”他说着朝成德身后的临安二人抬手一指:“这两个小兄弟可是良籍?只要不是同姓,又良籍,他们就能保你。”

纳兰成德顿时恍然大悟,临安二人虽不是良籍,但书致身边的十六、七十都是正黄旗包衣,只是平日里跟着他做事,家中是有京城独立户口的,如此一来邻里保人的问题就解决了。

顾贞观又道:“业师的问题就更好解决了,官府并不会严格审核业师的资质,你只需要找一个看上去年高德勋、又粗通文墨的人与你同行就行了。”

“保禀、互保的问题也不难办——如今各地为了资助家贫请不起人作保的学童,都由富商豪绅们出资设立了‘禀局’,专门为家中没有门路的学童牵线搭桥、解决考试作保的问题。你们这种家境,就更好办了,只管写一个名帖附带一些银两礼物,递到顺天府的禀局里去,说明考试的时间地点。他们自然会给你安排妥当。”

如此种种,把科举考试报名相关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了兄弟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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