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天听(二)
“这两个小兔崽子!”惊怒之下的明珠连声吩咐, “去,叫他们立刻来见我。”
幕僚们面面相觑,都是觉得糟糕。大公子那身板哪经得住挨打, 要是真出个好歹,明珠事后不后悔才怪了,于是分出两个人来一面去传唤兄弟俩,一个去了正院给主母报信。
“遭了,肯定是顾先生和我们的事情被阿玛知道了。”内院, 成德得知消息, 亦是不安地坐起身来。
“别急,我自有办法。”书致向他保证道, 又催促哥哥夜晚风凉多穿衣裳。
兄弟二人匆匆赶到上房, 便见明珠大马金刀坐在次间炕上, 手里拨弄着一串念珠。一众长随幕僚都垂手侍立在廊下,噤若寒蝉。
“给阿玛请安。”兄弟俩如常行过一个礼,便要起身,却听他断喝一声:“叫你们起来了吗?没规矩的东西!”说着嚯得站起身来, 手掌高高扬起, 正要冲成德一巴掌扇过去, 忽然又犹豫了。
不行, 不能打脸啊。
一来,不好跟怀着老三的孩子他娘交代,二来老大这张脸那可是他的得意之作,是每天早上看见都会心情愉悦、得意老子年轻时候原来长这般模样的存在啊。万一打坏了可怎么办?
明珠想来便放下手,转身拔了瓶中的鸡毛掸子, 喝令成德:“你, 伸出手来。”然而话音一落, 他又觉得不对劲——手也不能打来着。左手要拉弓牵马,右手要写字画画,都是吃饭的家伙。更何况今儿连皇上都夸他儿子文章写得好,他们叶赫那拉家往上数六七代就出过这么一个知识分子,那就更不能打坏了。
明珠不由愣住了,因为在打儿子这件事情上缺乏经验,一时竟然不知道该选择什么部位,只能像个雕塑似的举着鸡毛掸子定在原地。
但是这两个小子这回可是差点把天都捅破了,不教训又不行啊!哈,对了,是两个兔崽子啊!
明珠顿时回过神来。大儿子是瓷娃娃打不得碰不得,小儿子还碰不得吗?于是他又怒气冲冲地转向书致:“你们这俩小混蛋,一个胆大包天,一个知情不报,都是一条藤上的。”说着举起那掸子,向着书致身上由臀至胫刷刷抽打了十几下。
然而他平日里在衙门里久坐办公的人能有多大力气,书致平日里跟侍卫们对练都是用刀枪棍棒,这细细的鸡毛掸子落在身上简直是连皮也没蹭破,反倒是明珠生了半日闲气,忽然捂着老腰唉哟一声。兄弟俩都是一惊,书致连忙上前夺下掸子,扶他坐回炕上。
觉罗氏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夫君倒在炕上骂骂咧咧地直哼哼,两个儿子垂手站在炕前,都是一脸乖巧文静。
得知他这副模样是打儿子打出来的,觉罗氏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忍笑向书致道:“站着做什么,还不过来给你阿玛看看,这是伤哪儿了。”
“有什么好看的?”明珠断然不许,色厉内荏地扶着腰坐了起来,“我好着呢,以前在关外骑马的时候,谁家的爷们没闪过腰。”又指着成德向妻子抱怨:“你有空倒不如管管你这儿子,越发的胆大包天,竟然敢帮着两个汉人算计皇上!那姓吴的是你什么人,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么为他卖命?”
“这怎么能是算计......”成德正要开口辩解,却被弟弟抢先一步上前说道:“正是因为救他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我们才更要救。”
自从成德也卷入这件事,书致便在思考这事该如何结尾。他哥一片赤诚之心,擅长的是以情动人,适合感染广大人民群众,但在明珠这种政治动物面前肯定是说不通的。
书致心里早有计较,对父亲说:“《战国策》记录过一个千金买马骨的故事,说战国的时候有一个国君好马,出了黄金千两,要买一匹千里马,不料那马竟然在半途中一病而死。然而国君还是花了一千两黄金,买下那匹马的骨头,隆重厚葬。”
“有人问他为什么,国君回答,死马无用我尚且愿意耗费千金,更何况活着的千里马呢?此话一出,国君爱马的名声瞬间传遍七国,隔年就有人向他献了三匹真正的千里马。”
“吴兆骞固然白衣无职,但他就是那匹病死的千里马。”与人交往向来施恩为下,攻心为上。正是因为成德做这件事的时候,没存任何私心,才会在江南士林中传为美谈,如果他只是为了笼络人心,反倒没有这样的效果了。
况且书致一向觉得纳兰成德这事做得在短期内虽然是费力不讨好,但往长远看来,说不定是自家的一个大机缘也未可知——吴兆骞只是一个无职无权的汉族书生不假,但将来的李光地、高士奇乃至张廷玉,那可都是简在帝心的汉臣。
尤其是张廷玉,他能够在九子夺嫡的危急关头侍奉在康熙榻前,还奉旨宣读遗诏,这可是多少满蒙王公也做不到的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是汉臣势弱,他们家势强;但将来新主登基之际,他们父子三人都已老去,反倒是汉臣们开始在朝堂上有所作为,这个时候在汉族文人当中结个善缘,往近了说对将来成德科举进仕大有好处,往远了说也是惠及子孙的好事。
明珠听完亦是陷入沉思,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炕桌,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半晌才又骂书致道:“这也不是你们隐瞒不报的理由!”说着又要去拿那鸡毛掸子。
“好了好了,”觉罗氏哭笑不得地拦住丈夫,“都这样子了还折腾个什么劲儿?既然孩子说得有理,皇上又没有深究,老爷就当不知道这回事,算了吧。”
明珠心中已然转过千般念头,显然也是想到顾吴两人竟然能够将冤情上达天听,明显是在文人当中拥有远超常人的号召力,并非先前他以为的那种百无一用的书生。而如今康熙又摆明了重视科举,有心提高汉臣在朝堂上的地位。
于是他转头对成德说:“既然你有心要考这个试,这个姓顾的又承了你的情,就让他进府来教你念书,省得我再给你找老师去。”
“当真?多谢阿玛。”纳兰成德躲过了一顿打,又终于得了父亲支持自己科考的话,当真是喜出望外。
“别高兴得太早!”明珠严厉警告,“你擅作主张、违逆父母,还欠着我一顿打呢,今儿弟弟替你挨了一半,剩下的先记下,要是院试考得不好一并补上。”
成德立刻噤声,乖乖应是,一出门就连连向弟弟道谢:“亏得你怎么想出这个比喻,我自己都还未想到这一层上来呢。”
“文字是骗不了人的,你若想到了,与他相处就不会那样真诚,做出来的词也就不会如此动人了。”书致负手笑道,“不过你还是欠我一个替你挨打的情,先记下,明儿我想到什么再使唤你。”
“喳,听凭二爷吩咐。”成德欠身道,与他说笑着回房安寝了。
翌日,顾贞观又亲自来府上拜见成德。他多年夙愿,几度绝望之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又得知明珠昨日大发雷霆、成德险些为自己挨打一事,亦是又惭又愧、感激涕零:“愿为马夫随从,终身侍奉公子左右。”
“噫......”书致听得一个浑身激灵,抖落许多鸡皮疙瘩,任由他俩在那儿gay里gay气地执手相看,自己起身出门上班去了。
武英殿里,费扬古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只待从户部领取钦差印信、通关文牒便要起身前往长白山,此时正在跟佟国维交接工作,见书致进来连忙招手示意他上前。
“大人,我走这一个月里,每日检查护军仪容的事情,就交给小书去做吧。”费扬古道。
“当真?”佟国维诧异,上下打量书致的小身板,“他这模样,这个头,可不一定能压得住那群老兵油子。”更重要的是,宫里的侍卫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费扬古这差事虽然不光鲜,但也稳当,他就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这不是还有您在吗?”费扬古道。
“好吧,难得你这样看重他。”佟国维笑着捏捏小孩的肩膀,“还不快谢过你们大人。”
佟国维走后,费扬古又嘱咐了书致几句话,把办公桌清理干净了,一些重要文件锁进箱子里:“你就坐这儿吧。”
周围侍卫见了都笑道:“老费,你这徒弟出师啦?”
“滚滚滚。”费扬古笑道,“我不在的时候少欺负孩子。”
“别麻烦了,我就干这一个月,要什么桌子?”
曹寅等人固然真诚热心,但都还是一群没长大的孩子,费扬古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能够平等交流的成年人,书致竟然有些后悔叫他去了长白山:“不如您下晌再走,我送您出德胜门?”
“再晚就要错过宿头了。你也说了,就一个月功夫,有什么好送的。”费扬古不以为然,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那群护军油着呢,你要能制服得了他们,也就没有制服不了的人了。走了。”
书致连忙给他拎包,送到东华门前。
看着他俩一个骑在马上一个站在地上,进行一场长达十五分钟的告别,佟国维和阿达海面面相觑,虽然说不出橘里橘气这个词,但都觉得古怪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