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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纳兰心事(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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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为了这个, 你和冬冬吵起来了?”

被二儿子连夜从庄子上请回来,觉罗氏哭笑不得地安慰丈夫:“儿子有志气难道不好吗?你就是被书书这么争气给惯的——但凡两个孩子中有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你就不会抱怨老大不听话非要考进士了。”

觉罗氏一面和丈夫聊着天, 一面把爬到炕边的小儿子拎回来, 让他继续在暖炕上四脚触地爬行着:“你不知道, 这回我听康亲王的福晋说起他们家尼塔哈和燕泰, 哎哟哟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军队里的活干不了, 内务府的活不愿干,把他们家福晋给愁的,人都老了两三岁。”

“人家那是跟你客气呢。”明珠不以为然地哼道,“康亲王杰书上个月南下剿匪之前, 还跟我在一起喝酒, 吹嘘他们家老四天生聪明、六岁就会看堪舆图呢。”

“客气什么呀?联姻总不是客气了吧?”觉罗氏兴冲冲地跟丈夫咬耳朵,“康亲王福晋看中了我们家冬冬, 想把他们家第三个女儿淑怜许配过来呢。”

康亲王杰书家有个别苑,就挨着纳兰家的皂甲屯上庄, 觉罗氏这回带着小儿子去避痘, 恰好遇见他们家福晋也带着避痘的女儿在庄子上小住。

“我瞧着他们家行八的这个小女儿生得极好, 玉团儿似的,小名儿叫淑慎。妹妹这么乖巧,想必她姐姐的容貌也差不到哪里去。”

“哦?”谈及长子的婚事, 明珠也不由慎重起来, 眯着眼睛想了半晌说道,“我记得他们家三格格只是封了个多罗格格, 看样子不是嫡出啊。”

“瞧你这话说的, 我也不是嫡出呢。”觉罗氏挑眉道, “老爷现在才开始计较嫡庶,晚了吧?”

清制,只有亲王的嫡女被封为和硕格格,庶女则是多罗格格。觉罗氏亦是庶出,只不过当年多尔衮依仗权柄,把自己的独女东莪和几个嫡亲的侄女都封为和硕格格,也没人敢跟他争辩。

“她能跟你比嘛?咱们年轻的时候朝廷上才几个亲王、统共能有几个和硕格格?现在郡王贝勒满大街都是,王爷的女儿不稀罕啦。”明珠得意洋洋,“依我的意思,你先别急着相看。等老大的前程定了下来,不管是从文从武,都有你挑媳妇的时候。”

觉罗氏本来也不急,就是听说他跟大儿子拌了嘴,特意拿这事来打岔而已。见丈夫的注意力转移到儿媳妇身上,她亲自打点冬装、被褥、炭火、瓜果菜蔬、羊肉鹿肉,连夜吩咐管家,给儿子送到山上去。

此时,大觉寺里,书致也在安慰炸毛从家里跑出来的哥哥。

“你何必跟阿玛争辩,想考就去考呗,反正你的举人身份是朝廷给的,他就是再厉害,也不能让兵部的人把龙门堵了,不让你进场吧?”

“再说了,不是还有额娘吗,她老人家出马,现在肯定已经把阿玛哄得服服帖帖了。”

“皇上也是有口无心,他巴不得满人能出一个奇才,堵住那些嘲讽他‘清风不识字’的汉人的嘴,奈何前几科的满进士太不争气,皇上这也是爱之深,责之切。”

书致不厌其烦地哄着哥哥,嘴皮子都说破了。纳兰成德还是双手枕头,躺在寺庙里一处平坦的屋顶上,一动不动地仰望着繁星璀璨的夜空。

书致劝得无聊了,两条长腿一伸,有样学样地跟着躺下了。

“二爷,你别多费口舌了。”顾贞观的声音从成德左边传来,“有道是‘壮志未酬三尺剑’、‘出师未捷身先死’、‘虚负凌云万丈才’......人在郁郁不得志的时候,伤心难过一下也是有的。”

他这随口引用的三句诗,用尽了天底下失意人的典故,把诸葛亮受命托孤、却病死军前的千古伤心之事都用了出来。

纳兰·只是跟父亲吵了一架·其实啥事儿没有·成德,终于被臊得红了脸,低声抱怨:“先生......我不过是生会子闷气,你也用不着这么挖苦我。”

“原来你只是生闷气啊?我还以为你遇到了多大挫折,一辈子也过不去这个坎儿了呢。”顾贞观讥讽他。

成德更是不好意思再躺下去,收了气鼓鼓的表情,一骨碌爬起身来:“我回房温书去了。”

“急什么?”顾贞观笑了,拍拍身下的狼皮褥子,“夜深了,看书伤眼睛,还是看星星吧。”

成德这才平复心情,又在弟弟和老师中间躺了下来。

“唉,真是一物降一物啊。”书致双手枕头,故意拖长了声音吟咏一般叹道。

顾先生受雇于他爹,他爹怕他哥,他哥又怕顾先生,真是好一出相生相克的大戏啊。

成德忽然问弟弟:“你呢,你希望我去考吗?”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别考了,我和小叙小方养你一辈子.......啊。”书致话音未落,已经被哥哥翻身坐起,按在房顶上咯吱了起来。在跟弟弟多次打架之后,成德已经掌握了他怕痒的秘密,知道硬刚是刚不过的,还不如上笑刑。

书致笑得在褥子上滚来滚去,抱头缩成虾米状,指责他不讲信用:“是你自己要听真话的!”

顾贞观看着两个年轻人纵情嬉笑打闹的模样,不禁摇头笑叹,觉得自己还是老了。“你们自己玩吧。我下去了。”他起身顺着梯子下了楼,把屋顶让给两个年轻人尽情打滚。

几个小厮也在底下哭笑不得地劝告:“二位爷下来玩吧,这庙里的房子不比咱们家屋顶结实,可别出事。”

两人这才罢了,收拾收拾滚乱的衣裳,躺了回去。这日正是九月初,登高赏菊的日子,大觉禅寺里菊花盛开,引来了很多游人,晚上微凉的夜风中飘散着草木清新的香味。

“其实真话是,我更希望你生在五百年前,或者二百年后。”书致忽然望着月亮,对哥哥说道。

“什么意思?”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成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五百年前是什么时间节点;二百年后又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东西。

“二百年后,你这病指不定就是个小感冒。”以前全家人一起为成德生病而抓狂的时候,书致常有恨不得带着哥哥穿回现代,把他关进实验室,抽血拍片测基因序列,看看这所谓的“寒疾”到底是什么毛病的冲动。

“而五百年前,正是宋朝。赵宋以文立朝,在那里你就不用纠结考不考进士这个问题,光凭一杆笔,也能活得体面而有尊严。嗯,说不定还能有幸和刘贡父一起,去苏东坡家里吃碗‘毳饭’。”

苏东坡请刘贡父吃‘毳’饭,其实就是“盐也毛(没),饭也毛,萝卜也毛”坐着干瞪眼吃空气的意思,一直文人间互相打趣讥讽、玩弄文字的经典趣事。

成德听得轻笑起来,心中既惊且叹。

天下众生来来往往,纵有父母体贴爱护,纵有友人趣味相投,但最懂他的人终究还是弟弟。他心里很是感动,但说出口的话却是:“又要无病无灾,又要生在好时候,天下这么多好事哪能样样都让我赶上?你还不如让我托生在王母娘娘肚子里,下辈子当个神仙呢。”

他今天生这么大气从家里跑出来,倒不全是不识好歹、不能领会父亲的良苦用心。相反正是因为体会到了父亲的拳拳心意,他才更觉得无奈与悲凉。

在清朝这么一个重武轻文又极度功利化的时代,竟然连最疼爱他的父亲,也对他深爱的事业嗤之以鼻。认为文字只不过是仕途的敲门砖,而且还是不怎么好使、容易敲不响的那种坏砖,他的天赋才华和这些年在文坛攒下的名气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康熙随口说的一句话。

早些年他还为自己少年成名沾沾自喜过,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宁为鸡首不为凤尾”——时人争相传唱他的《侧帽集》,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有苏辛之才,而是因为这个时代已经荒芜到了就只剩下他们这一小撮人在吟诗唱词,来来去去都是那些眼熟的面孔的程度。

这样的世道,即便他考上了,又能改变什么呢?难道他还能改天换日,让已经沉沦在八旗铁骑武功下的江山重新回到北宋时期那种“文人与天子共治天下”的理想局面吗?

可偏偏又是这样的世道里,却有疼爱他的父母、亲密无间的弟弟和那么多懂他的朋友,也是这样的时代养育了他,给予了他无数的赞誉和追捧。

纳兰成德常常觉得自己的世界非常割裂,一半是阳春三月,一半是数九寒冬;一半是富贵已极,一半是落寞失意。

他不由好奇弟弟是怎么排解这种郁闷的,出言问道:“你呢,你就没有这种感觉吗?”

“我没你那些胡思乱想的毛病。”书致翻了一个白眼。世上需要他哥这种理想家,但也需要实干家。需要有人大声说出黑暗的现实,但也要有人顶着黑暗匍匐前行。

“我的理想,就是让你和阿玛额娘都好好儿活着。”书致抱臂哼道,“目前为止,实现得非常好。”

翌日,书致回到家中,明珠问道:“你哥怎么样了?”

“都好了,他也不是生您的气,就是觉得自己‘郁郁不合于时’。”书致道。

“啥玩意儿?”明珠和觉罗氏大眼瞪小眼,都一脸‘这孩子说的是满语吗,我怎么听不懂’的诧异表情。

嗯,其实就是“大学毕业综合征”——多见于大四研三的学生群体当中,症状是即将步入社会,既兴奋又彷徨,对自己即将从事的职业跃跃欲试却又莫名犹豫悲伤;总觉得自己遗世独立、被全世界排挤,其实只是打破了一个盐水瓶子被主治医生骂了两句而已。

书致以前见多了这种临床实习生,越是名校毕业生,越容易患这毛病。

“嗯,就是闲的,等他考上了,在翰林院加两天班就没事了。”书致对父母总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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