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迎娶（一）
成德向小伙伴们戏言, 为了躲酒，要将婚礼办在冬月里，这当然是玩笑话。
双生子今年已满了十八岁, 卢氏也已十七，男女双方年纪都不小了，纳兰家和卢家都不愿意再行拖延, 一致同意九月里出了赫舍里皇后的孝就举办婚礼。
因为婚期定得仓促，前线战事又还不明朗, 明珠身居要职，自然不方便在这种时候大摆筵席, 所以成德的婚礼办得简约而低调。
觉罗氏难免觉得亏欠了儿子。成德却觉得这样甚好，他本来就无心应酬父亲官场上那些同僚老爷们, 只想在家人朋友的见证下与卢氏结为夫妇。
相比起来, 卢家就要紧张多了。
卢家现在的当家人是卢氏的叔父、兵部侍郎卢显祖。这些年随着双生子长大, 明珠也不好意思再像以前那样天天把自己的宝贝儿子挂在嘴边儿上，因此减少了在部下面前炫娃的频率。
卢显祖一直在兵部做事, 不是明珠从刑部带过来的老部下，因而不清楚侄女婿在家中的地位。骤然听了明珠“婚事简办”的提议，卢显祖固然不敢反驳，心里却不免犯了嘀咕。
又有一干眼红卢氏高嫁的姑婶, 免不了在经常在卢氏之母陈夫人跟前发一些有的没的碎碎念。例如纳兰家的双生子年龄差距太小，二爷已经是四品的官儿，明相是不是打着越过姑爷，将家业传给二儿子的主意？
又例如, 姑爷的年纪不小了, 身子骨一向不好, 会不会有什么妨碍子嗣的毛病？又说纳兰成德才名远扬, 创作风格又艳丽凄婉，颇具李后主风流之气，将来恐怕不是安分的主。
偏偏这些担忧听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的。陈夫人听了不禁患得患失起来，一时担忧女婿体弱，在家里没有地位；一时担心他有地位了，又三房五房地往家里娶。
最终还是卢氏安慰母亲：“事已至此，难道我们还能因为几句没根据的猜测就悔婚不成？”
李夫人仍是忧心忡忡地说：“可你五婶婶说得也不无道理，要是他将来......”
“将来是将来的事，”卢氏道，“虽然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人力有限，哪能事事都在我们意料之中？就连皇后娘娘那样的出身，也没能一辈子福寿绵长。看大公子的为人，我愿意冒这个险。”一副完全倒向夫家，句句为未婚夫说话的模样。
亲戚们听了都又是好笑又是纳罕，卢氏是他们这一房的长女，自幼丧父，底下只有一个年幼的弟弟。她自幼寄居在叔父家里，侍奉母亲、抚养幼弟，因此十分沉稳早熟，并不是儿女情长的小女子，怎么才见了女婿不过两面就成了这个模样？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可以理解，纳兰成德才名远扬，又是这样的根基门第这样的相貌学问，满北京城里也数不出五个比他更讨喜的青年公子，这些明面上的优点早已盖过一切隐忧，即便是从最功利的角度出发，卢氏也没法不喜欢这桩婚事。
亲戚们想着又不禁由衷地羡慕起来，只恨这福气没有落到自家女儿身上。
再说筹备婚礼的一干事宜自然都由双方父母做主，轮不到书致插话，唯独一干损友需要他提防。
曹寅等人原本顾忌着相府威严，尚且不敢太过放肆，但如今见明珠没有大肆请客，婚礼上一没有亲戚吵闹，二没有官场应酬，就只有他们这帮朋友加女方的一些亲眷，岂有不肆无忌惮闹洞房之理？
曹寅又狡黠地与众人打招呼：“小容春天才刚大病一场，咱们闹他，一来容易误事，二来也放不开手脚，终究没什么意思。倒不如捏着这个软肋，作弄他弟弟去。”
众人更是大呼妙极。双生子如影随形，婚礼上书致肯定要出来给哥哥挡酒。他身体倍儿棒，又不用洞房花烛，就是被灌醉了，也就是倒头睡一觉的事，正是可以随便戏弄又不会产生心理负担的最佳气氛组啊。
这边，书致也向哥哥笑道：“你的文人朋友们都比你大上许多，即便闹也多半比较斯文，你就只用防着乾清门上这几个人罢了，尤其是阿寅。”
“他们愿意闹就闹吧，”成德笑道，“阿寅最近也忙得几过家门而不入，难为他能抽出空来上门贺喜，自然要让他尽兴而归。他们真想闹，我就舍命陪君子罢了。”
“干嘛说得这么可怜，咱家又不是没人了。”书致拍着胸脯道，“不就是喝酒吗，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你跟这伙人太熟，你去替我挡酒，岂不是送羊入虎口？”成德建议道，“不如让你嫂子的几个堂兄去，他们跟阿寅不熟，反倒容易。”
书致只是不听。
也许连成德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帮了书致很大的忙——在书致从一个成年人穿成一个连五感都不太敏锐的婴儿时，是这个家伙压在他身上呼呼大睡，毫不客气地汲取着他温暖的体温；后面又是他老是生病需要人照顾，不生病的时候又活蹦乱跳地使唤弟弟，分散了书致的注意力，打乱了他背井离乡那点微妙的伤感。
正是因为身边有这么一个原生的参照物，书致才没有对这个世界和自己的返老还童产生排斥感和分裂感，而是自然得仿佛他真的就是十七世纪出生的古代人、纳兰明珠和觉罗氏的儿子。
如今书致终于要把千辛万苦养大的孩子从自己手上，移交给他传说中的灵魂伴侣卢氏，书致颇为感触，有一种老父亲嫁女儿一般的纠结不舍。他拍拍哥哥的肩膀，坚决地说：“我去给你挡酒。”
成德感受到弟弟的情绪波动，也不再反对，只是轻声笑骂一句“有毛病”，便丢开不理了。
再说明珠夫妇，虽然说是简办婚礼，但毕竟这是他们最疼爱的长子娶媳。觉罗氏这些日子在家中转悠，先是定了要在开席的山坡上移植百株金桂，取其富贵吉祥、香满天下的好意头；又裁了红绸红绢，给阖府下人做衣裳；
又开库房称出银子，命金匠打了两千个九分重的“比翼双飞”馃子，二百个六分重的“缠枝并蒂”金馃子，预备着婚礼上赏人。又将成德现在居住的三进小院重新维修粉刷，重新铺了地砖、盖了暖阁、设了帐幔，换下了窗户上已经有些磨痕的旧玻璃，重新嵌上崭新透亮的西洋玻璃。
若不是成德拦着，只怕是连屋子也要被她拆了重盖。
九月初四当日，成德天不亮就起身更衣，到父母房中磕头。一家人都聚到正房，明珠领着妻儿，到小祠堂里给叶赫那拉氏的祖先上香磕头，将长子即将娶妻成家之事汇报给向父亲尼雅哈、祖父金台吉。
一礼未完，忽听门房来报：“承恩公府上来人了。”却是佟国纲听闻隔壁明府娶长媳，备了绸缎、金器、茶酒等物，打发了次子法海过来送礼。
明珠虽然没有大肆宴请官场上的同僚，但尚书大人请了一天假没来上班这种事，总是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从辰时开始，得知消息的各位亲朋故旧陆续派人上门，承恩公佟府、安亲王府等几家宗室、阁臣大学士并六部一半的尚书侍郎家中，都或派了管家，或打发了子侄上门贺喜。
觉罗氏哭笑不得地对丈夫说：“到底还是惊动了人，早知如此，还不如大大方方地请客呢。”忙又出来预备赏封，用红绸荷包现装了喜钱分赏各府下人。
这边事情未了，又有曹寅等一干年轻侍卫陆续上门，都骑着脖子上扎了红绸的高头骏马，穿着崭新的各色颜色衣裳，俱是双十左右的年纪，挎刀佩剑，英姿飒爽。
却是书致请了宫中的同僚，陪哥哥一同上门接亲去。
半个乾清门的侍卫都来了，雅布进门就把刀往桌上一拍，问成德：“说罢，什么时辰出发，新娘子住哪儿？院里几道门？家里几口人？”
成德不由失笑：“把刀放下，我是去迎亲，不是土匪强抢民女。”
雅布笑道：“那我不管，反正你弟弟说了，新娘子有六个堂兄弟，我们每撂倒一个，他晚上就多喝一坛子酒。全撂倒，再加一坛！”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纷纷摩拳擦掌，开始“你守前门”“我攻后窗”地排兵布阵，一脸跃跃欲试，认真得不像是迎亲，倒是要去江西前线跟吴三桂打仗一般。
一时礼乐齐备，众人雄赳赳气昂昂地簇拥着花轿出门去，到了卢府上一看却傻了眼——卢氏的大堂兄在前锋营当副参领，手底下有的是精兵强将，书致能从宫里请外援，人家自然也能从军队中摇人。而且不多不少也摇了整二十个人。
“不行，这得加钱！”曹寅眉头大皱，“二十坛太多，你喝个十五坛吧。”
“货已售出，概不讲价！”书致骑在马背上笑道。
成德自行下马进门去向岳母行礼，书致则带领一众同僚，跟嫂子家同辈的年轻兄弟们斗智斗勇，谈判的谈判，动手的动手，脸上笑嘻嘻地掰着手腕子。今日秋高气爽，鸿雁高飞，正是适合年轻人玩耍笑闹的好日子。
按照古礼，婚礼于黄昏时分在男方家里举行。纳兰家迎亲的人一直在新娘家呆到亥初时分，才有喜婆扶了卢氏上轿出门，吹吹打打、摇摇摆摆地往德胜门大街来。
卢氏进门的时候，便透过盖头隐隐望见彩绸装点下焕然一新的厅堂阁楼、水榭亭台。她不知道这是公婆特意为迎接她准备的，还是相府富贵威严、本就如此气派，但人总是喜欢新东西，尤其是在婚礼这一天，总是容易被华美漂亮的事物激起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一时礼毕，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分。
书致终究还是没能赖掉自己欠下的酒账，曹寅带着一众朋友锁了新房的大门，将卢氏和成德一个锁在屋里，一个堵在门外，非要书致兑现承诺，把那二十坛酒喝了，否则不让新郎进屋。
书致连忙给雅布使眼色。后者早就被他用“认西林觉罗氏腹中的孩子当干儿子、将来教他骑射的活儿我全包了”为代价收买，此时立刻会意，当即轻咳两声，一脸坏笑，将酒坛子拍得砰砰作响：“要么把这二十坛酒全喝干了，要么......”
他故意皱着眉头，凑到曹寅耳边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众人都以为他是想出了什么更阴损的招数，毫无防备就让他接近了曹寅。
不料雅布一把夺过曹寅手上的钥匙，笑道：“要么请新郎以‘洞房花烛’为题，即兴填词一首，以应此景。”
“嘁——”众人顿时不依了，纷纷嘘道：“谁没听过他填词？不稀罕！！！”
曹寅大怒：“你这叛徒，钥匙还来！”
雅布嘻嘻一笑，躲在柱子背后，与他追打起来。
“快快快。”书致连忙催促哥哥，“快填词。”
卢氏在屋内听见了这番动静，不由好奇他会做出什么样的词来，忍不住走到窗边细听。却见纳兰成德将手背在身后，思索良久，忽然笑眯眯地说：“不行，我填不出来。”
“什么？！”书致惊恐地问，“这儿这么多灯呀，花儿呀，随便填一首不就完了。”
“是真填不出来。”成德一脸真诚，懊恼地向弟弟抱怨，“我今儿天不亮就起来了，一直折腾到现在，现在脑子里是‘前不见格律，后不见典故’。一个字也想不出来了。”
书致顿时傻眼，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
“哦——”众人顿时哄堂大笑，“喝酒！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