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苏木
徐容川在剧烈疼痛里醒来, 睁开肿胀的眼皮,视野里晃着无数模糊的黑色影子。
他的双手被高高吊起,脚尖将将触碰到潮湿的泥土地面, 手臂因为长时间缺血早已没有知觉。有人在他耳边大吵大闹, 喊着他无法理解意义的词汇,震得他的鼓膜嗡嗡直响。
头好痛……
好渴……
好饿……
他下意识舔了舔干到开裂的嘴唇,努力想把眼睛再睁开一点。忽然,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他身前, 一把揪住他的头发,让他被迫抬起头。
头顶是太阳,他被刺目的阳光照得眯起眼,泪水不停涌出眼角, 又被人粗鲁地擦干净。来人在他脸上抹抹画画,嘴里神叨叨地念着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过分虚弱的身体让意识重新变得模糊。
这里是……哪里?
我……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 涂抹终于结束,来人松开他的头发,大呼着“圣子”、“神明”, 挥舞健壮双臂, 快步朝台下走去。台下, 重重叠叠的人群因为他的呼喊陷入疯狂,朝着徐容川黑压压跪倒一片。
徐容川又一次用力眨眼。
在他身下有一个小水坑,透过水坑反射的光, 他勉强变成出了此时的模样。
……被吊在木架上的小男孩骨瘦如柴, 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大, 身穿又长又宽的白色袍子, 脸上被人用颜料涂抹出一朵妖冶的花,花只有三片花瓣,重叠着,从他的眉心蔓延到两颊。
他愣愣地与水坑中的自己对视,大脑一片空白,找不到关于自己、关于这个世界的任何记忆。台下的人们还在高呼“圣子”、“神明”,他动了动嘴角,再次舔舐干裂的嘴唇,无声祈求“水”,却没有一个人听到。
很快,又有人走上高台。
那人拖着锋利的斧头,一步一步走到徐容川身边,将驾着他的木架放倒,提起斧头,大喊:“伟大的命运之神,我们以蝼蚁之身向您献上圣子的血液,以祈求您的眷顾!仁慈的命运之神,请您将目光投向您忠实的信徒们,向我们降下您的神谕!永恒不朽的命运之神……”
斧头刃在阳光下闪着炫目的光芒,照亮他红肿不堪的双眼。
不……
利器划破空气,带起冰凉的风。徐容川清楚地听到颈椎断裂之声,“咔嚓”一下,像是被掰断的曲奇,清脆动听,混着血液喷溅而出的伴奏……
世界开始变得黑暗。
他躺在泥水之中。
嘈杂逐渐离他远去,疲倦和疼痛也随之消失。他的双耳此时清澈而安静,思绪终于可以缓慢运转。
空白的脑中重新冒出那个问题。
我是谁?
我是不是忘了很重要的人、很重要的事?
有人在等我回去……谁在等我回去?
漫长的思索里,他又一次听到脚步,这回的脚步声分外轻盈,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与他咫尺相隔的地方。接着,他被人用手捧了起来,举到半空中,正对上一张绝美又妖异的脸。
那张脸美到无法用任何语言来描述,皮肤白皙如凝脂,嘴唇小巧而红润,头发海藻般泛着光泽,鼻头秀气挺翘……却是一张绝对不属于人类的脸,因为在鼻梁的两侧,居然足足长了六只眼睛,其中三只眼睛睁开,三只眼睛闭合,睁开的眼睛中没有瞳孔,里面旋转着绚丽又神秘的星云,让人同时感到极度惊艳和毛骨悚然。
“他”仅仅只是注视着他。
他屏住呼吸,被震撼之景迷惑,用只剩下一半的声道喃喃开口:“你是……神明吗?”
他的声音稚嫩,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冒犯。
“他”微勾嘴角,没有说话。
于是,他大着胆子,又一次问:“神明大人,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思索片刻,玫瑰花瓣般的嘴唇张开,上下轻轻一碰,吐出两个字:
“苏木。”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他光秃秃的脖子以下开始快速长出血肉躯体,而与此同时,站在他对面的“神明”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可以清晰地看到血管、肉、脊柱……
一边在生长,一边在消逝。
不多时,他以完整的人类之姿站立于地面,而“神明大人”只剩下一颗绝美头颅和一条摇曳的恐怖脊柱。
经历了神迹的他不敢置信地张开手掌,喃喃自语:“苏木……”
片刻,新生的手掌握紧,放在胸前,他单膝跪倒在地,以绝对的虔诚开口:“我将永世追随您身侧,永不背弃,直至化为灰烬。”
但是……
不,不应该是这样。
他不是苏木,他发誓效忠的也不是命运之神,而是,而是……
虚妄!
这两个字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他倒抽一口气,想起了最为重要的事情。
他是徐容川。
以这三个字为圆心,世界开始飞速崩塌,像饿鬼一样虎视眈眈的力量愤怒尖叫,试图抓住他的心脏……
……
徐容川睁开眼。
唐苏木正盘腿坐在床上,用一把乌檀木做的古朴梳子,缓慢又认真地梳理他的头发。
他转过头,拖着还不适应的脊椎游荡起来,和唐苏木对视。
六只眼睛之中,代表命运的星辰之眼已经全部闭合,代表欲望的黑色无瞳眼只睁开了一只,剩下的两只眼睛都有着属于人类的浅棕色瞳孔。
唐苏木对上那双锐利又顽强的眼睛,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徐队,”他无奈,“你真让我佩服。”
徐容川抬头看了一眼酒店房间的挂钟,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现在是他被厄运之眼吞噬后的第36个小时。
“我看到了你的记忆。”徐容川说,“你四五岁便开始信仰命运,从进入盘古的第一天起,你已经在策划叛逃。”
“不是我的记忆,是我与神明大人共同的记忆,”唐苏木纠正他。他的嘴角还带着笑,但眼中的警惕已经藏不住,肌肉也紧紧地绷起:“徐队,你好不容易又夺回了主动权,只想和我忆往昔吗?”
徐容川飘向天花板,这个酒店是R国首都最豪华的六星级酒店,房间极尽奢华,天花板上吊着巨大的水晶吊灯。他像是对水晶灯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盯着水晶灯饶了一圈。
接着,他毫无征兆地用脊柱甩向水晶灯的中轴。
在脊柱与水晶灯相碰的前一刹,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脊柱骨。
唐苏木单手吊在空中,无奈摇头,把又一次失去控制权的厄运之眼拉回地面,用绳子将脊柱绑在床头的柱子上。
徐容川评估了一下柱子的牢固程度,道:“你知道它挡不住我。”
“我知道,”唐苏木说,“我应该照着你的眼睛来两枪,但是——我舍不得。”
看出来了,眼前的男人确实是舍不得。因为……徐容川看了看缠绕在脊柱上的绳子,唐苏木甚至把绳子打了一个蝴蝶结。
他盯着蝴蝶结无语两秒,然后重新飘起来。因为绳子的原因,他只能飘到半空,像游乐园里被牵在小朋友手里飞不起来的气球。
他的目光扫视着房间,一边光明正大地寻找机会,一边与唐苏木闲聊:“厄运之眼为什么要用祂的身体换你的身体?”
唐苏木露出甜蜜又沉醉的笑容,“叮”地一声抛起硬币,再将它旋转于指尖,道:“因为命运。命运选中了我,我命中注定将成为他行走于地面的肉.身。”
徐容川:“唔。”
他的视线落在唐苏木身后的枪上。
“我们每个人都走在既定之路上,甚至我们所在的宇宙、我们所崇拜的神明,都有着各自难以挣脱的命运,”唐苏木说,“早在G市,小旦吞噬了智慧之眼,我们已经预知到了一些不愉快的结局。”
“比如?”
“比如,这次吞噬不会很顺利,”唐苏木用很轻松的语气说着沉重话题,“但与徐旦和正序主教比起来,你是个相对不错的选择。”
徐容川朝他靠近,用脊柱尖卷起木梳,示意他继续梳头发。
“如果你的主被我吞噬,厄运融为虚妄的一部分,你会怎么做?”
唐苏木握着梳子,珍惜地捧起泛着光泽的头发,一下一下小心翼翼梳着。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徐容川笑了一声:“没有想好吗?现在开始可以好好想想了。”
唐苏木也跟着笑,以无比虔诚的姿势低头亲吻手中的发梢,然后深情凝望着眼前的人头。
“我的主是宇宙气运的化身,祂每一个经历、每一份遭遇,都象征着宇宙命运的变化,而祂,也将与整个宇宙同寿,不死不灭。”
“哪怕在这个宇宙里的祂未能走向神坛,到下个宇宙、下下个宇宙,祂会再次凝成实体,行走于世间,找到那个世界的‘我’,让我再次侍奉与祂的左右,见证新一轮的命运。”
“所以,如果徐队坚持到了最后……那也没有什么,”唐苏木笑着,“一切都是命运的选择,我们可以不服,可以反抗,但最终都将迎来早已书写好的结局。”
“我们在反抗的同时,也正走在被反抗的轨道之上。这就是命运的力量。”
徐容川微微眯起眼睛,点头:“很好。”
话音落地,他的脊柱闪电般飞快蹿向唐苏木,绕住他的脖子,尾端变长,卷起放在床上的冲.锋枪,用脊柱不太熟练的上膛、瞄准。
黑漆漆的枪口对准他自己的眉心。
唐苏木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下意识伸手抓住脖子上的脊柱,脸迅速涨红。
徐容川已经扣动扳手——
“咔嚓”。
枪哑火了。
而掐住唐苏木的副作用很快体现出来,窒息的痛苦分毫不差反哺给他。某种意义上,唐苏木就是厄运之眼,厄运之眼就是唐苏木,脑中好不容易沉睡的力量又开始蠢蠢欲动,挣扎着想要醒来。
徐容川只能松开唐苏木,轻轻磨了一下牙。
……该死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