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第 169 章
王都港口, 科考舰缓缓降落。
银发皇帝一手叉腰,神色淡漠,就在空中接驳通道尽头等。
远远的, 通道内走来一群风尘仆仆的科研学者,领头的正是白发绿眸的御前秘书、兼高等科学官。
“参见皇帝陛下。”
看见尼禄,白发秘书官便率领一众科考员, 朝他单膝下跪。
“首批遗迹考察舰队不辱使命, 携帝国亟需的勘探成果归来。”
“诸卿辛苦。”
尼禄面色如常, 将手放上叶斯廷张开的掌心, “在科学局接受过全套辐射自检流程后,请在府邸好好休息。明晚,太阳宫会为你们举办盛大的接风宫宴。”
“感念陛下恩德。”
叶斯廷的表现, 完全像个体面又妥帖的臣子。
他代表整支科研舰队,向皇帝陛下谢过恩典,薄唇吻上少年指尖的权戒, 又轻轻放开。
狐狸眼在尼禄身后扫过一圈, 没有发现白狼骑的踪影。
叶斯廷不动声色, 又垂下眸去。
皇帝陛下亲自迎接, 遗迹勘探小队顿觉面上有光,也头一次察觉,皇帝陛下似乎相当重视这个莫名出现的虫族勘探项目。
陛下和科学官大人正在并肩前行,同时在沟通虫族遗迹的资料, 队员们也不敢插嘴,只低着头暗搓搓跟在后头。
只是,这两个人谈着话, 越走越慢, 越走越慢, 最后几乎要脱离大部队,只堪堪吊在队伍的最末。
科考成员不敢比皇帝陛下先走,都在前方探着脑袋等,叶斯廷觉察到他们的紧张,温和笑道:
“诸位可以先回科学局了。我还有些事务要向陛下汇报。”
王都港口建有许多临时会客室。
叶斯廷顺理成章地拉开其中一间门,俯首躬身,请皇帝陛下进入。
尼禄朝身后的狼骑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在门口等候。
然后抬靴迈入空无一人的会客室。
叶斯廷关上门,回身。
与尼禄对视。
“陛下?”叶斯廷轻笑着开口。
尼禄不应腔。
两手背在身后,一双红眸定定望着他。
叶斯廷又笑了。
他的眸光无限软下来。
然后,唤出只属于他们彼此的称呼:
“……尼禄。”
这一回,他没有在原地等尼禄过来。
白发秘书官大步走过去,张开双臂,把他那银发红眸的稀世珍宝,用力搂进怀中。
“……这才是我欠你的那个拥抱,尼禄。”他低声说。
尼禄再别扭,也抵不过内心那个空洞的渴求。
索性抬起手臂,大方回拥。
“欢迎回家,叶斯廷。”
叶斯廷的手臂不易察觉地紧了一下。
但很快,他就迅速放松,并从掌心触感,察觉到一个令人不悦的事实:
比起上次抱在怀里时,尼禄变得消瘦了。
“白狼在忙什么呢?”他笑笑的,像只是随口一问,“怎么不见他在你身边?”
“他?”小皇帝咕哝,“他忙得很呢。”
忙着天天在圣宫门口蹲点,乐不思蜀罢了。
就连自己已经开始消气,也忙得不愿回来递两级台阶。
叶斯廷的视线,从那对薄薄的蝴蝶骨落下去,然后看见少年悄悄踮起的脚尖。
他起初有些忍俊不禁。
尔后却又想起,自己毕竟是完全成熟的Alpha,而小皇帝在长身体时,被迫长期营养不良,所以现在想要抱到他的肩膀,也就只能一声不吭地踮着脚。
叶斯廷心里开始泛疼,轻轻在尼禄耳边征询:“可以吗,尼禄?”
尼禄困惑:“什么?”
下一秒,他就感觉自己双脚离开地面,足腕压力骤减。
叶斯廷稍稍等候了两秒。
没有感觉到抗拒,他便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尼禄的腰,整个人往上捧了一截。
不过,以前的小尼禄还能像只猫崽一样蹬鼻子上脸,直接爬到少年叶斯廷肩上去。
现在尼禄已经是少年体型了,这样被对方捧高仰看着,就只能用肘撑着叶斯廷的肩膀,很不自在地抿着唇,把目光别到一边。
“可以再转几个圈圈吗?”
白毛的狐狸小声问,碧绿眼睛弯成月牙。
“……不可以。”
“一圈。”
“不可以!”
接风宴会结束后,尼禄正式召开第一次虫族危机会议。
受召匆匆参会的将领和大臣,心中都感到奇怪。
自高强度的平叛战役结束,帝国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太平,不少曾驰骋太空战场的精锐士兵,甚至开玩笑般提出要把战斗机甲开去挖矿。
加上尼禄此前召进大批文官,俨然一副战后治理领星的样子,许多高级将领便乐于只抓抓军演,抽空拉练部队,把日子过得相当悠闲。
“虫族?陛下怎么会突然想起要讨论应对虫族危机?”
“虫族都是两千多年前的古生物了……帝国史上有出现过吗?”
“至少我没听说过。”
不断有私人穿梭艇降落在太阳宫门前,穿梭艇上,走下穿着笔挺军装的高级军官。
将领们三三两两,结伴走过宫廷广场和蔷薇庭院,每个人面上都带着茫然和犹疑的神情。
在平叛战役中表现突出,已经双双被授衔少将的约瑟夫兄弟,也夹在人群当中,行色匆匆前往议事的指挥中心。
“你怎么看?陛下绝不会做无用的事,这次突然召集我们进宫议事,难道是帝国边境哨岗发现虫族迹象了?”
“不,我很确定还没有。你把虫族当成什么了?你以为它们无非是血厚一点的星盗,或者是被我们压着打了几百年的异星游击种族吗?”
哥哥亚伯迈步往台阶上走,脸色有点凝重。
“虫族是险些将人类文明从宇宙抹除的存在。那种级别的敌人,一旦被侦察到,帝国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毫无动静。再严苛的保密手段,都不可能封锁消息。”
弟弟艾德里安相对乐观些,挠着自己的金毛,咕哝着:“我听说最近有一支考察队伍从虫族的遗迹回来了。陛下可能得到了很多有关虫族的资料,所以想要让我们未雨绸缪,模拟演练一下而已。虫族都快成神话传说了,哪可能说打来就打来。哇,要是真打来了,咱们这一整代人,哪怕只是一个后勤维修兵,全都要进帝国教科书了。”
亚伯一巴掌拍他后脑勺:“可以不要这么狂吗?最好只是模拟讨论,那种东西如果真打过来,以后还能不能有帝国教科书都难说。”
事实上,将领中抱有艾德里安这种想法的人为数不少。
至少在走进宽阔的圆弧形指挥中心时,很多人面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还到处跟从前的战场同僚热情握手。
直到人员陆陆续续到齐,指挥中心大门关闭,他们才纷纷在椅子上落座,静候皇帝陛下驾临。
尼禄其实早已到场。他只是站在高处,静静观察所有人的表情。
等人员到齐,他就从高处的瞭望台走下,出现在众将领面前。
“唰——”
众将领迅速起立,朝银河帝国的皇帝陛下致礼。
尼禄点头,示意众人落座。
当他完全属于帝国时,看上去便与那个被拥抱的少年判若两人。
银发皇帝光是站立在那里,都让人觉得如刀锋般盛气凌人。
一双红眸冷酷锐利,像能刺穿无穷宙域的黑暗深处。
若是资历尚浅的将领,甚至会觉得强悍气势扑面袭来,乃至难以逼视。
“可以开始了。”
他在议事桌的主座坐下,向叶斯廷点头。
因为是军事会议,他的左侧首席是手握重兵的帝国元帅,右侧则是帝国最强军团的第一领袖。
白狼骑作为狼骑军团首领,自然也需要奉召出席,此刻正坐在皇帝陛下身后不远的单独席位,眸光静静望住尼禄的背影。
“奉陛下敕令。在此,我向在座诸位共享第一批勘探舰队带回的成果。”
白发秘书官带着资料,行至弧形会议厅中央,开启头顶上方的巨型光幕。
叶斯廷今日的报告内容,尼禄早已在陆陆续续的视频面见中听取。
勘探舰队穿着沉重的辐射服,在遗迹中日以继夜寻觅虫族文明的线索,将有关虫族的一切——甚至包括碑文、战备残骸、起居用品等等——带回前哨基地,并进行解读分析。
“……总体来说,与旧联邦留存的资料一致,虫族是社会阶层极其森严的种族。它们的所属阶层,从出生起就会确定,不同阶层不可流通,不可动摇,甚至连日常沟通方式都各不相同。”
叶斯廷展示出一个牢固的五层金字塔结构。
与人类普遍认知里,由底层支撑上层的金字塔相反,虫族社会结构的金字塔是悬吊起来的。
上层牢牢悬挂住下层,任何一层消失,其阶层往下的层级,就会尽数摔落粉碎;但其阶层往上层级,却安然无恙。
“根据已破译的虫族碑文,我们按照人类社会中的分工属性,对虫族阶层进行了简单分类。”
叶斯廷指向金字塔最顶层。最顶层的体积极其渺小,但却牢牢悬挂住整座金字塔。
“王族。只有碑文提及,遗迹并未有可考影像和遗体。”
第二阶层。
“战士。只有碑文提及,遗迹并未有可考影像和遗体。”
第三阶层。
“工虫,或者筑巢者——命名还未确定。工虫的遗体普遍出现在虫巢未完全建好的地方,根据它们的庞大体型、有力的前肢可以猜测,它们担当的社会责任,主要是修筑巢穴,为族群提供居住地。”
第四阶层。
“这是遗迹中留存遗体最多的一类虫族。起初我们以为,它们的社会属性可以对应人类的平民,但在虫族紧密的社会结构中,下层无条件服从并服务于上层,上层为下层提供最基本的供养品,因此各阶层显然不具备人类平民的自由意志。
“我们愿意称第四阶层为‘虫仆’,或者更贴切些的——‘哺养者’。因为根据它们的遗体和行动轨迹分析,从出生到死亡,它们唯一的工作就是‘哺养’。”
“它们在哺养谁?”席间有将领发问,“哺养整个族群的幼虫吗?”
“不。”叶斯廷摇头,“正如我刚刚所说,虫族社会各阶层并不流通。根据勘探结果,幼年工虫只出现在工虫聚落,而幼年虫仆只出现在虫仆聚落。虫仆除了繁衍生息的另一项社会属性,就是为王族和战士阶层,照料虫族社会的最底层——”
叶斯廷顿了顿,又说:“经过跟陛下的探讨,我们认为最适合本阶层虫族的名字,应当是‘甲具虫’。”
全息光幕的影像变化,向在座所有人展示出一具巨型遗体的复原影像。原本寂静无声的指挥中心,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尼禄对这具遗体颇有印象,这是无人舰拍到的那根,堪比星舰大小断肢的主人。
他能理解将领们为此议论纷纷的原因。
因为那的确是跌破人类审美底线的“生物”——巨大的节肢,五彩斑斓的眼状斑纹,主肢干和躯体上都长着密密麻麻的次级触手,以及令人头皮发麻的数十万只复眼。
“根据基因链分析,这一阶层毫无疑问也是虫族的同类。但是在虫族社会中,它们会被当作兵器、运输工具、移动巢穴和应急食物,有时也可以当作孵化场。”
叶斯廷面色如常,“勘察过程中,我们发现,正因有数十只器具虫被驱使成盾,挡住了第一波伽马射线暴,才得以保留遗迹中相对完整的巢穴、和巢穴中的遗体。”
“……正面迎接伽马射线暴,却还能保存部分残肢?”海德里希开口,“这只甲具虫的躯壳强度是多少?”
叶斯廷说出一个帝国强度单位,“36000KCA左右。”
“帝国现存机甲的300倍以上。”尼禄平静道,“简单来说,这只甲具虫完全可以像捏扁一只空易拉罐一样,粉碎一整支机甲部队。”
议论声渐渐停息。
“……内什么,”约瑟夫兄弟右边的将领伸着脑袋,跟兄弟俩窃窃私语,“陛下只是召集咱们模拟讨论而已,对吧?”
“但它不具备自愈能力。”阿撒迦突然说,“如果拥有自愈能力,它的残骸体组织内依旧会有新生细胞的痕迹。”
叶斯廷看了他一眼,点头。
“对人类而言,幸运的是,这只盔壳强度在36000KCA的甲具虫,只是甲具虫阶层中的一支罕见种。根据它与同强度甲具虫体内的营养物质分析,这些甲具虫得到了相较其他同阶层更优越的供养,很可能是战士或王族的座驾。
“同时,虫族也并非每个阶层都有自愈能力——至少甲具虫,虫仆阶层是没有的。
“工虫阶层有微弱的自愈能力,但并不足以抵挡伽马辐射的侵蚀速度。我们并未获得王族和战士阶层的遗体,无法确切得出结论,但根据巢穴内承担治疗功能的区域数量,可以推测出——自愈能力强弱也跟阶层挂钩。
“战士阶层显然具备能在辐射中逃脱的自愈能力,但仍需要其聚集区域内遗弃的治疗汁液支撑;而王族,则可以做到仅凭自身,在伽马射线暴中全身而退。”
众所周知,伽马射线暴可以直接击碎行星。
会议厅内再次寂静。
阿撒迦没有露出被震慑的神情。
他只是接收了甲具虫的情报,然后像对待帝国权杖的每一个敌人一样,一如既往地沉默研究。
“如果各阶层长期不流通,虫族聚落不会很快分崩离析吗?”有人提问,“旧联邦资料中提及了虫族有精神力,它们中的高阶层,会靠精神力驯服低阶层维持聚合?”
“虫族的聚落凝聚度,是人类社会难以想象的。”叶斯廷回答,“这种凝聚力出于它们生来具备的生理本能,而非出于社会制度、意识形态。同时,一件有趣的事实,或许可以侧面论证低阶虫族对高阶虫族的服从原因:根据对工虫和虫仆的基因链研究,我们发现,任何一个阶层的虫族,都只能从更高阶层的虫族中诞生。
“也即是说,虫仆的孵化场里,只会产出甲具虫;而工虫的孵化场,会产出虫仆和甲具虫两种类型。由此类推,虫巢内的工虫,很可能是由战士阶层诞下的。而王族阶级,则可以诞下大量为自己而战、同时又能孵化工虫的战士。
“当幼虫诞生后,就会迅速与上一阶层脱离关系,进入相对应的阶层,并受到哺养。虫族是靠血脉纽带建立精神力层级关系的,制造者对被制造者有绝对意义上的支配关系,被制造者可以为制造者献出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
坐席上的艾德里安听得两眼发直,举手问:“那……那谁负责制造王族呢?”
叶斯廷摇头:“王族情报太少。我们只能假想,王族阶层也有高低等级之分,极少数王族,应该是具备生育同族王虫的能力和资格的。”
“那……那第一只王虫又是怎么来的?它们会出现在这个宇宙,总该有个头吧?”
亚伯小声:“不要问这种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你不是小孩子了,艾德里安!人类是怎么进化来的,王虫就是怎么出现的!”
叶斯廷却沉默了。
截至目前为止,他还没来得及跟尼禄分享这个情报。
因为勘探队伍众说纷纭,还没有一个统一猜想。
“不一定。”他说,“在唯一可能出自王族手笔的碑文中,我们获得了可能还存在更高阶层的信息。”
“更高阶层?”尼禄抬眸,“比王族更高,可以支配王族的阶层吗?”
“是,陛下。但目前为止,这个情报相对模棱两可。因为基地对虫族碑文的破译还不够深入,很难确认那是一批并非生活在族群中的虫族,还是更强大的某种异星文明,或者只是虫族中,类似宗教的信仰意象。”
叶斯廷说。
“如果以人类的社会习惯理解碑文,那只王虫提到的名词,应该跟‘创生者’或者‘造物主’相似。大部分学者都认为,这应该是虫族中的某种宗教信仰。但舰队中的社会学家认为,虫族这种社会阶层间存在完全支配和被支配关系的部族,很难有滋生信仰的土壤。
“如果把王族的碑文当做现实,那就是——虫族并非像人类经历漫长岁月才进化而来。在诞生的最初,它们的确是某种存在的造物。”
谈论一个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近神阶层,显然不符合亟需应对虫族的情境。尼禄点点头,让话题重新回到已勘探的虫族上来。
“拥有倒悬式金字塔社会结构的族群,原本是最容易在宇宙消亡。”
海德里希仰视那座金字塔的最高阶层,戴着白手套的指尖轻点桌面。
“一旦王族被击杀,整个虫族部落就会彻底瘫痪,乃至种族灭绝——但是,虫族却至今存在着。要赢这场战争,最关键的部分,在于摸清虫群保护王族的模式,然后,将其彻底击溃。”
“人类在两千年前跟它们遭遇过。”
尼禄说。
“我翻阅过旧联邦存留至今的全部资料,那场战争——我想,在座诸位都不能称其为胜利,甚至不能叫惨胜——只能算是用血肉生生熬过寒冬,并且为人类保存了文明的火种。是虫群突然离开了地球,而不是人类将其击退。
“但时至今日,帝国的疆域和人口,已经比两千年前扩张了几亿倍。古地球人或许可以寄希望虫群放弃一颗资源不算丰盛的行星,去往其他新发现的资源星系筑巢。
“……但帝国不能。”
银发皇帝说到这里,眼神中掠过一丝暗痛。
他连唇线都微微绷紧,似乎是恨极。
“……帝国,不会再有侥幸。”
“……”
“……鹅。内、内个什么,”
约瑟夫兄弟右边的将领又把头伸过来,这回,他的声音都有点抖了,“陛下应该只是想模拟讨论一下而已,对、对吧?”